去城南路之前，蘇楠回了趟家。

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從行李箱最底層翻出一件稍微正式點的衣服——一件淺米色的襯衫，是她去年生日時自己買的，領口處繡著一朵小小的玉蘭花，洗過幾次，花色淡了些，卻依舊看得出針腳的細致。

換衣服時，她對著那面掉了漆的穿衣鏡照了照。鏡子里的姑娘，頭發隨意地扎成一個低馬尾，額前的碎發用發卡別住，露出光潔的額頭。襯衫的袖子被她仔細地卷到小臂，露出纖細卻有力的手腕，那道虎口處的疤痕若隱隱現，像條淡粉色的細線。

她從床底下翻出那雙唯一的帆布鞋，用濕抹布擦了三遍，直到鞋邊的泥漬都消失不見。最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幅畫著信箱的畫塞進了帆布包——她想讓陸晚看看，他說“看過她的畫”，到底是哪一幅。

出門時，張大媽正坐在門口擇菜，看到她這一身，眼睛亮了亮：“小楠，這是要去哪兒啊？穿得這么精神。”

“去見個朋友。”蘇楠笑了笑，說得有些含糊。

“哦——”張大媽拖長了調子，眼神里帶著點八卦，“是上次送你回來的那個小伙子嗎？長得可真俊。”

蘇楠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張大媽說的大概是昨晚陸晚的車。她沒解釋，只是笑了笑，加快腳步走出了鴿子巷。

坐公交車去城南路要轉兩趟車，耗時一個半小時。蘇楠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看著窗外的景象一點點變化——從低矮破舊的老房子，到整齊的居民樓，再到后來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玻璃幕墻反射著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她很少來市中心。這里的一切都太快了，車快，人快，連風都帶著一股急吼吼的味道，讓她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畫，指尖觸到粗糙的畫布，心里才安定了些。

公交車在城南路站停下，蘇楠跟著人流下車，站在路口愣了幾秒。路兩旁是茂密的梧桐樹，樹葉綠得發亮，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地上織成一片晃動的光斑。沿街的店鋪都裝修得精致漂亮，咖啡館的玻璃窗擦得一塵不染，里面坐著喝咖啡的人，姿態悠閑。

88號很好找。在一排商鋪中間，有一棟獨立的白色小樓，門口沒有掛醒目的招牌，只有一塊嵌在墻上的黑色金屬牌，上面用銀色的字體刻著“晚星藝術中心”，旁邊綴著一顆小小的五角星，設計簡潔又別致。

門口種著幾株梔子花，開得正盛，白色的花瓣上還帶著水珠，空氣里彌漫著清甜的香氣。蘇楠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才抬手按了按門鈴。

門鈴的聲音很特別，不是刺耳的電子音，而是一段清脆的鋼琴曲，像雨滴落在琴鍵上。

很快，門開了。開門的是個穿著米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孩，梳著利落的短發，眼睛圓圓的，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請問是蘇楠小姐嗎？”

蘇楠點點頭。

“我是這里的助理，叫林溪。”女孩側身讓她進來，語氣熱情，“陸總在里面等您呢，請跟我來。”

走進藝術中心，蘇楠忍不住在心里“哇”了一聲。和她想象中的畫廊不一樣，這里更像一個溫暖的樹洞。一樓是開放式的展廳，墻上掛著各種各樣的畫，風格各異，卻都帶著一種柔和的氣質。地上鋪著淺灰色的地毯，踩上去軟綿綿的，角落里放著幾個懶人沙發，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趴在沙發上，拿著蠟筆在畫紙上涂鴉。

“這里平時也對外開放，附近的居民會帶孩子來玩。”林溪注意到她的目光，笑著解釋，“陸總說，藝術不應該端著，得讓人能摸得著，看得懂。”

蘇楠的目光被墻上一幅畫吸引了。畫的是一片星空，深藍色的背景上，綴著無數顆星星，星星的光芒是暖黃色的，像一盞盞小燈。最特別的是，畫的右下角，有一顆小小的、不太起眼的星，光芒卻格外執著，像是在努力地追趕著什么。

“這幅畫是陸總畫的。”林溪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語氣里帶著點崇拜，“他很少畫畫，這是去年慈善拍賣時畫的，后來沒舍得送拍，就掛在這兒了。”

陸晚畫的？蘇楠有些驚訝。她總覺得，像陸晚這樣的人，應該更喜歡冷硬的線條，銳利的色彩，沒想到他畫的星空，居然這么溫柔。

二樓是辦公區，走廊鋪著木質地板，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林溪在一扇掛著“陸晚”銘牌的門前停下，輕輕敲了敲門：“陸總，蘇楠小姐到了。”

“請進。”

里面傳來陸晚的聲音，比昨晚在雨里聽著更清晰些，帶著一種沉靜的磁性。

林溪推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蘇楠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辦公室很大，卻不顯得空曠。一面墻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城南路的街景，車水馬龍，盡收眼底。另一面墻是書架，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從藝術理論到兒童繪本，甚至還有幾本菜譜。

陸晚坐在靠窗的書桌前，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襯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他面前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屏幕是暗著的，顯然是在等她。

看到蘇楠進來，他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來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沒有停留太久，卻讓蘇楠下意識地挺直了背。她注意到，他今天換了一身衣服，襯衫的領口處別著一個小小的領針，是一顆星星的形狀，和墻上那幅星空畫右下角的星星很像。

“坐吧。”陸晚指了指書桌前的椅子。

蘇楠坐下，把帆布包放在腿上，手指緊張地絞著包帶。林溪端了杯檸檬水進來，輕輕放在她面前的桌上，然后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梔子花香，還有一種清冽的木質香氣，和陸晚身上的味道很像。

“昨天……謝謝你的傘。”蘇楠率先打破沉默，聲音有些輕。

陸晚笑了笑：“舉手之勞。”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腿上的帆布包上，“聽說你帶了畫來？”

蘇楠這才想起自己懷里的畫，趕緊拿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遞過去：“是……是我之前畫的，畫得不好，您別笑話。”

陸晚接過畫，小心地展開。畫框很簡陋，是她自己釘的木條，但畫布被保護得很好，沒有折痕。他的目光落在畫里的信箱上，眼神變得有些深邃，指尖輕輕拂過那抹紅色的“蘇”字，動作溫柔得像在觸摸什么易碎的珍寶。

“畫得很好。”他看了很久，才抬起頭，眼神認真，“有溫度，有故事。”

蘇楠的心跳漏了一拍。這是第一次，有人用“有溫度”來形容她的畫。李經理說她的畫“太靜”，福利院的孩子說她的畫“看不懂”，只有陸晚，看到了畫里的溫度。

“我……”她張了張嘴，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陸晚把畫小心地卷起來，放在桌上：“我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難。”他的語氣很平靜，沒有絲毫探究的意味，“藝術中心正好缺一位負責兒童繪畫課的老師，我覺得你很合適。”

蘇楠愣住了：“我？教孩子畫畫？”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她自己畫畫是一回事，教別人，尤其是教孩子，對她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在福利院教過孩子，不是嗎？”陸晚像是知道她的顧慮，“林溪查過，孩子們很喜歡你。”

蘇楠的心里咯噔一下。他連這個都知道？她看著陸晚，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絲探究的意味，可他的表情很平靜，眼神里只有真誠。

“薪資方面，”陸晚繼續說，“每月底薪五千，加上課時費，應該足夠你支付房租，還有……買顏料。”他頓了頓，補充道，“藝術中心的顏料和畫具，你可以隨便用。”

五千塊。蘇楠的呼吸猛地一滯。她在快餐店打零工，一個月累死累活也只能掙三千多，五千塊，對她來說，簡直是一筆巨款。

她看著陸晚，忽然覺得眼前的男人像一個謎。他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鴿子巷？為什么會知道她的名字？為什么會看過她的畫？又為什么，要給她這份工作？

“你……為什么要幫我？”蘇楠終于問出了口，聲音有些發顫。

陸晚看著她，沉默了幾秒，然后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對著她。窗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看不清他的表情。

“因為，”他的聲音從窗邊傳來，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悠遠，“我認識一個人，她也喜歡畫老巷，畫信箱，畫那些被人遺忘的角落。她的畫，也像你的一樣，有溫度，有故事。”

蘇楠的心猛地一跳：“是誰？”

陸晚轉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眼神深邃：“以后你會知道的。”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換了個話題，“這份工作，你愿意接受嗎？”

蘇楠看著他，心里像有無數個小鼓在敲。她想起了房東催繳房租的短信，想起了銀行卡里237塊的余額，想起了福利院孩子們期待的眼神，還有自己畫了一半的那些畫。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我愿意。”

陸晚的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像雨后初晴的天空：“那太好了。明天就可以上班，林溪會帶你熟悉環境。”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對了，藝術中心提供員工宿舍，雖然不大，但比鴿子巷那邊干凈整潔，如果你愿意，可以搬過來住。”

蘇楠愣住了，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到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林溪探進頭來：“陸總，下午的會議時間到了。”

“知道了。”陸晚點點頭，然后看向蘇楠，“林溪會帶你去看看宿舍，你考慮一下。”

蘇楠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帆布包：“謝謝你，陸總。”

“叫我陸晚就好。”陸晚笑了笑，“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

跟著林溪走出辦公室，蘇楠的腦子還有些懵。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帆布鞋，忽然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她的生命里，悄悄發生了改變。

林溪帶她去看了員工宿舍，就在藝術中心的三樓，一個小小的單間，里面有一張床，一個書桌，還有一個獨立的衛生間。雖然不大，但陽光充足，窗臺上還擺著一盆生機勃勃的綠蘿。

“怎么樣？還不錯吧？”林溪笑著問。

蘇楠點點頭，心里有些感動。

“陸總特意吩咐的，按照你的喜好布置的。”林溪眨了眨眼，“他說，喜歡畫畫的人，身邊不能沒有綠色。”

蘇楠的心又是一跳，她想起自己畫里那盆蔫了的綠蘿。

走出藝術中心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夕陽西下，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紅色，城南路的路燈次第亮起，像一顆顆星星。蘇楠回頭看了看那棟白色的小樓，二樓的窗戶里，陸晚的身影還在，他正低頭看著什么，神情專注。

她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畫，忽然覺得，那幅畫里的信箱，好像真的亮了起來，像一顆倔強的星星，在灰暗的角落里，努力地散發著光芒。

也許，從明天開始，一切都會不一樣了。蘇楠在心里默默地說。她轉身，朝著公交車站的方向走去，腳步輕快，像踩在云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