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豺狼剛去,虎豹又臨門
- 在晚唐創業
- 陸離字子明
- 4522字
- 2025-07-04 16:20:57
宣州城,這座江南重鎮,自黃巢六十萬大軍移駐,便成了一座喧囂沸騰的兵城。每日里,各路人馬如同蝗蟲般四出“打野”,帶回來的“收獲”堆積如山——糧秣、珠寶,更多的是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裹挾人口。營盤連綿十數里,人喊馬嘶,烏煙瘴氣。
黃巢本部雖兵多,卻事雜如亂麻,日常軍務多賴一個文人班底處理。皮日休雖頂著首席謀士的名頭,實則更像宣傳喉舌,舞文弄墨,起草檄文。真正的核心智囊,是那位沉默寡言、目光深沉的趙璋,未來大齊的丞相。
這一日,趙璋埋首于堆積如山的軍報文書之中,指尖劃過一份來自睦州的密報,動作忽然一頓。他輕“咦”了一聲,原本緊蹙的眉頭竟微微舒展,嘴角難以抑制地溢出一絲饒有興味的輕笑。他逐字細讀,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閃爍,隨即拿起這份文書,起身走向黃巢那戒備森嚴的中軍大帳。
帳內,黃巢正對著地圖沉思,見趙璋進來,隨意問道:“趙先生來了,可是又有什么頭痛之事?”
“頭痛之事日日有,今日倒有一件趣事。”趙璋聲音平穩,將手中文書遞上,“大將軍請看。”
黃巢帶著幾分好奇接過。起初,他嘴角咧開,輕拍了下桌案:“哈!魏文炳這小子!本以為是個敢打敢殺的猛虎,在信州、睦州也頗見勇力,原來竟是個守家之犬!沒出息!”
他語氣輕蔑,正欲將文書丟開,目光掃過后面內容,臉色驟變,猛地勃然大怒,一掌拍得桌案轟然作響:“媽了個巴子!這小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膽!搞什么‘保安軍’?分田授地?他這是想拆伙扯山頭,投靠狗朝廷不成?!”
趙璋微微搖頭,語氣冷靜:“大將軍息怒。觀其行,非是投降。攻破睦州所得糧餉軍械,不是悉數押解回大營了么?睦州近在咫尺,大將軍兵威正盛,他豈敢有此膽量?恐怕……是真如他所說,手下疲敝,想尋個地方喘口氣,為大將軍守一守這江南門戶。”
黃巢聞言,怒氣稍平,但嗤笑更甚:“守家犬?蠢笨如豬!我為何傾力北上,直撲宣歙?正因這江南東、西兩道富甲天下,乃狗朝廷的錢袋命脈!天下賦稅,半出江南!占了這里,便是捅穿了李唐的腰眼子!朝廷焉能坐視?今日雖敗高駢,明日必有源源不斷的官軍撲來!
且我軍將士多北人,不慣此地濕熱瘴癘,更不習水戰!廣州、信州兩次大疫,尸橫遍野,這小子也是親歷過的!此刻不思進取,反圖偏安,實乃不智至極!”
他目光灼灼,洞若觀火,顯出其能攪動天下的戰略眼光。
趙璋頷首:“魏將軍智與不智,趙某不敢妄斷。但其文書中所言,卻有一二句切中我軍時弊。”他話鋒一轉,“他言道‘眾兄弟多年流離,人心思定,當有一穩固根基’,此言不虛。昔日我等向朝廷請封天平、廣州節度使,所求者何?不正是為兄弟們謀一塊光宗耀祖、落地生根之地?朝廷不許,我等便自取!既已與李唐不死不休,大將軍何不自封旌節,裂土稱王?此其一。
其二,改革軍制,精兵簡政。我軍目下雖號六十萬,然裹挾流民俘虜泰半,臃腫虛浮,徒耗糧秣,不堪大用。此事你我早有共識,卻因轉戰不定,未能施行。”
黃巢這才明白趙璋用意,是借魏文炳之事重提整軍與正名之議。他何嘗不知弊端?流民可壯聲勢,可填壕溝,可消耗官軍箭矢,正是他流寇戰法的依仗。此刻身處漩渦中心,哪有安穩環境練兵?但“自封旌節,裂土稱王”八字,卻如重錘敲在他心坎上,激起無邊野望。他眼中精光暴射:“趙先生之意,是讓某也學那魏小子,改弦更張?”
趙璋搖頭:“魏文炳城不過一隅,兵不過數千,船小好調頭。我軍數十萬眾,牽一發而動全身,豈能倉促效仿?趙某之意,是想親赴睦州,看看他這‘新政’究竟是何模樣,成效如何,或可為大將軍日后大計,拾取一二珠玉。”
黃巢沉吟片刻,點頭:“嗯,去看看也好。”
他朝帳外招了招手,一名身材精悍、眼神銳利如鷹的青年軍官應聲而入,正是他的外甥兼親軍都尉林言。“林言,你點一隊精騎,護衛趙先生去趟睦州。告訴魏文炳,”
黃巢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就說宣州大戰在即,讓他再備兩千精兵,千擔糧草,由你帶回助戰!也替某…試試這小子的‘忠心’和‘家底’!”他特意加重了“忠心”二字。
林言抱拳,聲如金鐵:“末將領命!”
黃巢似又想起什么,眼中戾氣一閃,補充道:“對了,把那個常宏給砍了!皮日休求情也沒用!讓魏小子明白,背著我搞小動作,是要付代價的!”趙璋欲言又止,終是化為一聲輕嘆。
睦州校場,塵土飛揚。
“左右左!左右左!”魏文炳嘶啞的吼聲穿透操練的喧囂。他親自督練新兵,這些面孔稚嫩或滄桑,卻有一個共同點——不知有“黃王”,只知有“魏節度使”。
這是他傾注心血打造的根基。那套后世帶來的隊列訓練法,雖被魏文蔚吐槽“花架子”,被魏文明譏諷“不如練砍殺實在”,魏文炳卻固執堅持。他要的不僅是勇夫,更是令行禁止的紀律!
“報——!”一名親兵疾奔而來,單膝跪地,“報指揮使!黃王駕前軍師趙璋、親軍都尉林言,距城已不足十里!”
魏文炳心頭猛地一沉,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該來的,終究來了!是問罪?是接管?他強自鎮定,喝令新兵繼續操練,翻身上馬。“叫上文蔚、文明,還有…常宏!隨我出城五里相迎!”是福是禍,只能硬著頭皮面對。
五里亭外,煙塵漸起。百余精騎拱衛著兩騎當先而來。趙璋依舊是一身洗舊的文士袍,神色平靜。林言則甲胄鮮明,按刀而行,眼神銳利地掃視著迎接的隊伍,尤其在常宏身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有若無地向下撇了撇。
魏文炳深吸一口氣,臉上堆起恭敬笑容,快步迎上,親自為趙璋牽住馬韁,伸手欲扶:“辛苦趙師、林都尉遠道而來!黃王但有吩咐,遣一信使即可,文炳無有不從!何勞二位親至?”
趙璋微微一笑,尚未開口。林言卻已策馬越過趙璋,徑直來到常宏馬前,居高臨下,聲音冰冷如鐵:“常宏!”
常宏心頭一跳,想起皮日休書信所言“死罪已赦”,只道是例行訓斥,連忙滾鞍下馬,撲倒在地,顫聲道:“罪將常宏,拜見趙師,拜見林都尉!”
林言目光如刀,釘在他身上:“既自稱罪將,便是自知有罪?”
常宏額頭觸地:“罪將之前與張璘對戰,力竭被俘,有負黃王與大將軍……”他辯解之詞剛出口半句,異變陡生!
“唰——!”寒光乍現!林言腰間橫刀如電光石火般出鞘,劃出一道凄厲的弧線!
“噗嗤!”
一顆頭顱帶著驚愕凝固的表情,沖天而起!溫熱的鮮血噴濺在干燥的黃土地上,刺目驚心!
魏文炳瞳孔驟縮,全身肌肉瞬間繃緊!他幾乎在刀光閃過的同時,足下發力猛蹬,身形如獵豹般向后暴退,瞬間與兩位兄弟匯合!
“鏘啷啷!”魏文蔚、魏文明反應亦是極快,佩刀同時出鞘半截!身后數十名親兵更是如臨大敵,刀槍并舉,嘩啦一聲結成半圓陣勢,將魏家三兄弟死死護在身后,冰冷的鋒芒直指林言及其親兵!空氣凝固,殺氣彌漫,只聞戰馬不安的噴鼻聲。
趙璋仿佛才從驚變中回過神來,溫言開口:“魏將軍勿驚。常宏臨陣降敵,挫我軍威。今黃王擁甲六十萬,整軍待發,欲北渡長江,直搗長安!斬此獠,正為祭旗,以儆效尤耳。”他語氣平淡,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螞蟻。
林言面無表情,還刀入鞘,退至趙璋身側,眼神依舊銳利地掃視著魏文炳,帶著審視與警告。
魏文炳臉上肌肉僵硬地扯動幾下,最終化為一聲干澀的回應:“……黃王軍法森嚴,文炳……受教了。”他強忍驚怒,側身讓路:“趙師既至,還請入城!”
接下來的幾日,魏文炳如履薄冰。甲胄不離身,佩刀常在側,對趙璋一行表面極盡恭敬,暗地里卻嚴防死守,核心軍務與新兵營絕不讓其染指。所幸趙璋真如其所言,只是“看看”。
他饒有興致地視察了整編后的軍營,看著那些雖顯生澀卻紀律嚴明、操練刻苦的新兵,眼中不時閃過訝異與深思。他更深入鄉野,親眼目睹了“均田令”下的景象:昔日的佃戶顫抖著手指,撫摸著剛剛分到、插上自己木牌的土地;簡陋的田壟旁,已有農人搶種下耐寒的菜蔬。雖然依舊貧瘠,但那一張張麻木的臉上,竟有了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光。
“魏將軍此舉,頗有古風啊。”一次田間視察,趙璋看著遠處忙碌的農人,對陪同的魏文蔚感嘆道,“授田安民,收攏人心,此乃扎根固本之道。黃王若見,亦當嘉許。”
這話聽在魏文炳耳中,卻如芒刺在背,不知是真心稱贊,還是綿里藏針的試探。他只能含糊應對:“文炳愚鈍,唯知守土安民,不負黃王所托。”
五日倏忽而過。趙璋似已看夠,提出辭行。臨行前,他看似隨意地對魏文炳道:“宣州軍情緊急,魏將軍治軍有方,麾下兵精糧足,何不隨某同返大營,助黃王一臂之力,共襄北渡盛舉?”
來了!魏文炳心頭警鈴大作!他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為難與忠誠:“趙師明鑒!非是文炳不愿為黃王前驅!實乃睦州初定,軍改土改皆在緊要關頭,人心未穩,根基未固。若文炳此刻離去,恐生反復,前功盡棄!懇請趙師稟明黃王,再寬限半年!待此間事了,文炳必整頓軍馬,攜帶糧草,北上與黃王會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姿態放得極低,理由也看似充分。
趙璋尚未表態,一旁的林言已冷冷插話:“軍令如山!魏將軍既不能親往,那便調兩千精兵,押運千擔糧草軍餉,隨我回營復命!此乃黃王鈞旨!”
魏文炳心中劇痛。老兵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糧草更是維系新政的命脈!四千老兵,抽調兩千,無異于斷他一臂!但他更清楚,這是黃巢的試探,是必須繳納的“保護費”!若敢拒絕,林言身后的百余精騎,就是催命符!宣州數十萬大軍,碾碎小小的睦州,易如反掌!
“末將領命!”魏文炳沒有任何猶豫,斬釘截鐵地應下,甚至主動請纓,“為表文炳寸心,愿再添五百擔精糧!即刻便為林都尉點兵備糧!”
他轉身下令,動作迅捷。點兵之時,他藏了一個小小的心眼:將營中那些依舊心向黃巢、桀驁不馴的老兵油子,以及尚讓舊部中那些私心過重、慣于劫掠的鹽梟悍匪,盡數揀選出來,湊足兩千之數!這些人戰斗力或許不弱,但對魏文炳的“保安軍”理念和新政而言,卻是毒瘤!此番借黃巢之手送出,既是“進貢”,更是借刀殺人,凈化內部!
看著林言押著兩千“精兵”和一千五百擔糧草,在煙塵中遠去,魏文炳、魏文蔚、魏文明三兄弟站在城頭,緊繃了數日的神經終于稍稍松弛,長長吁出一口濁氣。
“豺狼吃了肉…總算是送走了。”魏文蔚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心有余悸。
“媽的,憋屈!”魏文明狠狠一拳砸在城垛上,青磚碎裂。
魏文炳沉默地望著煙塵消散的方向,眼神深邃。損失巨大,但根基尚存,毒瘤已除…值了!他正欲開口勉勵兄弟,重整旗鼓——
“報——!急報!!!”一名斥候渾身浴血,連滾帶爬地沖上城樓,聲音嘶啞欲裂:“報…指揮使使!大…大事不好!東…東面發現大隊官軍旗號!看方向…是…是衡州的鎮海軍!距…距睦州已不足五十里!先鋒…恐已至三十里外!”
如同晴天霹靂!三兄弟臉上的慶幸瞬間凍結!
魏文炳猛地轉身,極目遠眺東方!地平線上,似乎已有塵煙隱隱升騰!
“兵力幾何?主將是誰?”魏文炳的聲音冷得像冰,手已死死按在了刀柄之上。
“旗…旗號是‘王’!看陣勢…不下五千!皆是精甲!”斥候喘息著回答。
浙東觀察使王沨!鎮海軍精銳!他剛剛送走黃巢的豺狼,割肉飼虎,轉眼間,大唐的猛虎已然嗅著血腥味,亮出了獠牙,兵鋒直指他這看似“虛弱”的睦州!
城頭寒風驟起,卷動“保安軍”猩紅的戰旗,獵獵作響。魏文炳挺直了脊梁,目光掃過城下剛剛分到田地、臉上猶帶驚惶的百姓,掃過校場上那些操練未久、眼神尚顯懵懂的新兵,最后落在身邊兩位同樣臉色凝重卻咬牙握拳的兄弟身上。
前門驅狼,后門進虎。睦州城,已是風暴之眼!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聲音斬釘截鐵,傳遍城頭:
“傳令!全城戒備!擂鼓!聚將!”
“咚!咚!咚——!”
沉悶而急促的戰鼓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心跳,驟然撕裂了睦州城短暫的寧靜。黑云,正從東方滾滾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