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府的碼頭,永遠裹挾著水汽、魚腥和南腔北調的吆喝。往日里,“老周記”醬肉鋪的煙火氣只是這喧囂畫卷里不起眼的一角。但今天不同。
嶄新的朱漆招牌——“浪味香·臨川周記”——在晨光里亮得晃眼。老王師傅帶著兩個徒弟,在后廚忙得腳不沾地。大鐵鍋里翻滾的,不再是周大福家傳了三十年的老醬湯,而是余昭親自熬制、密封送來的“秘鹵金囊”化開的濃汁。奇異的鹵香霸道地鉆出鋪子,混著碼頭特有的咸腥氣,勾得路過的船工、力夫、行商都忍不住抽鼻子。
“周掌柜!新招牌亮堂啊!”熟客打趣。
周大福紅光滿面,嗓門都比平時洪亮:“托余東家的福!嘗嘗!新出鍋的‘浪味香’鹵豬頭肉!保管您吃了還想!”
柱子在一旁幫忙切肉、稱重,手腳麻利,嘴里也不閑著:“周叔,這鹵汁火候您得盯緊,滾三滾就得壓小火,燜足了時辰才入味!”
“曉得曉得!”周大福笑得見牙不見眼,看著鋪子前所未有的人流,心頭滾燙。這“浪味香”的招牌,真金白銀!
與此同時,滄瀾江中游的江陵城,“鮮味居”的李掌柜卻有些心神不寧。
鋪子臨水,窗外就是千帆競渡的江面。老王師傅的大徒弟水生,正一絲不茍地調整著鹵水桶的位置——既要避開江風直吹失了香氣,又要讓香味飄出去勾人。
“李掌柜,”水生指著鹵水,“咱這江陵水汽重,鹵汁得比南溪總店多添一勺余老板自制的醬油提色,不然看著寡淡。鹽也得略重半分,壓得住江魚的土腥?!?
李掌柜搓著手,看著桶里翻滾的、顏色深亮的鹵汁,又看看水生年輕卻沉穩的臉,心里那點對新招牌、新規矩的忐忑,稍稍落了地?!八「纾阏f咱這‘浪味香·江陵魚鮮’的牌子掛出去真能行?”
水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李叔,您的手藝,加上咱‘浪味香’的鹵魂,怕啥?柱子哥說了,余東家看好您這鋪面!您就等著數錢吧!”他拿起一塊剛鹵好的江鰱魚塊,魚肉雪白,裹著油亮的醬色鹵汁,“您嘗嘗!這味兒!”
李掌柜接過,咬了一口。魚肉鮮嫩,鹵汁的咸鮮裹著微辣回甜,完美融合,竟比他家傳的醬燒更勝一籌!他眼睛一亮,心頭的石頭徹底落了地:“好!好!水生,開火!掛招牌!”
云澤渡口,水網密布,蘆葦叢生。這里的鴨子,吃螺螄小魚長大,肉質緊實,是當地一絕。“陳記熏鴨”的陳老伯,守著祖傳的熏爐過了大半輩子。
此刻,熏爐旁卻支起了一口咕嘟冒泡的大鹵鍋。老王師傅親自掌勺,陳老伯的兒子在一旁打下手,眼睛瞪得溜圓。
“陳老哥,”老王師傅攪動著鹵汁,鼻翼翕動,“您家這鴨子是好!但鹵之前,得先用姜蔥料酒水焯一道,去盡腥臊,皮也緊實?!?
陳老伯看著老王往鹵汁里投入幾味他從未見過的香料,忍不住問:“王師傅,這…這鹵法,跟我家熏鴨路子不一樣啊,客人能認?”
老王哈哈一笑,撈起一塊鹵得金黃油亮的鴨腿:“老哥,嘗嘗!”
鴨皮彈牙,鴨肉酥爛入味,鹵香醇厚,竟絲毫不輸他家熏鴨的風味,反而多了種溫潤厚重的口感!
“這…”陳老伯嚼著鴨肉,眼睛越來越亮,“香!真香!老王,你這手藝…神了!”
老王抹了把汗:“是余東家的方子好!咱這叫‘浪味香·云澤鹵金鴨’!熏爐也別閑著,回頭咱琢磨個‘鹵熏雙拼’,保管更絕!”
小樹在一旁幫著掛招牌,看著陳老伯服氣的樣子,心里美滋滋:“陳伯,以后您這兒,就是咱‘浪味香’在云澤的根兒!”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江鷗,飛回南溪香粉巷。
“好!臨川穩了!江陵成了!云澤也妥了!”余昭拍著剛收到的飛鴿傳書,笑得眉眼彎彎,“老王叔!柱子!小樹!記頭功!”
正高興著,門簾一挑,李世明一身便裝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風塵仆仆的笑意:“余老板,喜事臨門??!”
“殿下!”余昭忙迎上,“您消息真快!托您的福,沿江三店,都開張了!”
“非我之功,是余老板運籌有方?!?
李世明擺擺手,從隨從手里接過一個不起眼的布包,“一點小忙。這是我托沿江幾個相熟船行擬的‘水路引薦帖’,還有各主要碼頭稅關的‘通關須知簡錄’?!?
他聲音壓低了些,“上面標了些‘熟人’名號,若遇阻滯,提一句‘宸京李二的朋友’,或可省些麻煩?!?
余昭心頭一熱!這哪是“小忙”?這是打通了滄瀾江貨運的關節!她鄭重接過布包:“殿下,這份人情,余昭記下了!”
“互利互惠?!崩钍烂餍θ轀睾?,“滄瀾江暢通,商旅得益,民生也旺。余老板這‘浪味香’的船,走得越遠越好?!彼抗鈷哌^忙碌的店鋪,帶著期許。
夜色漸深,喧囂散去。賬房的燈,依舊亮著。
柳青源伏在案前,眉頭微蹙。攤開的不是賬本,而是《禹貢九州志》和一卷抄錄的《漕運新議》。州試臨近,策論題多涉實務,他需將書本與這沿江奔涌的商道現實相印證。
窗欞被輕輕叩響。
余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站在窗外。粥是普通的白米粥,上面卻鋪著幾塊油亮噴香的鹵鴨胗,旁邊還配了一小碟翠綠的腌漬雪菜。
“柳相公,”她聲音放輕,“歇會兒,喝碗粥。鴨胗是云澤新店鹵法,你嘗嘗?!?
柳青源抬頭,昏黃燈火下,余昭的臉龐帶著灶火熏染的暖意。他心頭微動,起身開窗:“謝阿昭。”
“謝啥,”余昭把粥遞進去,“看你熬的。州試要緊,身子骨更要緊。”她目光掃過他案頭書卷,“看這些是琢磨漕運?”
柳青源接過溫熱的粥碗,指尖相觸,微暖:“嗯。滄瀾江乃東南命脈,漕運、商道、民生,息息相關。讀萬卷書,也需行萬里路。東家這沿江開店,倒讓我看了活生生的‘漕運利弊談’?!?
余昭笑了:“那敢情好!等你考上了,給朝廷獻策,把咱滄瀾江的碼頭規矩改改,讓商船跑得更順溜!”
“借阿昭吉言。”柳青源也笑了,舀起一勺粥,混著咸鮮的鴨胗送入口中。粥的溫潤,鹵味的醇厚,驅散了寒夜的孤寂。窗外,余昭并未離開,就著月光啃著一個鹵鴨掌,陪著他。
宸京,學政司衙門。
一份蓋著鮮紅大印的公文被小心封入漆盒。公文內容,是對即將開始的各州州試的“嚴正重申”:
“…考生身世籍貫,務求翔實,三代履歷,尤須清白…如有攀附權貴、身家曖昧者,學政當細究深查,以正視聽,絕不容科舉清流之地,藏污納垢…”
侍立一旁的官員低聲問:“大人,此令…是否需特別關照某處?”
主位上的張大人眼皮微抬,指尖在公文上“攀附權貴”、“身家曖昧”幾字上輕輕點了點,聲音平淡無波:“照章辦事即可。尤其…南溪州試,乃東南文樞,更應…‘一絲不茍’。”
“是,下官明白。”官員躬身退下,心領神會。
南溪城,夜已深沉。
香粉巷總店后院,灶火余溫烘著鹵鍋,發出極輕微的“咕嘟”聲,像熟睡的呼吸。余昭啃完了鴨掌,骨頭丟進潲水桶,滿足地打了個小哈欠。
“柳相公,早點歇著。”她隔著窗欞道。
“阿昭你也早些休息。”柳青源應道,看著窗外她轉身離去的背影,又低頭喝了一口粥。粥已微涼,但那份暖意,似乎還在舌尖。
他重新提筆,蘸墨,在稿紙上寫下:“論滄瀾江漕運與商道活絡之策…”筆尖沙沙,混著窗外鹵鍋的微響,在寂靜的夜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