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總店門口支起了“金蕊蹄花”的試吃攤子,金燦燦油亮亮的蹄髈裹著桂花糖衣,甜香混著鹵香,勾得街坊鄰居直咽口水。
今日上新“浪味香”新品,余昭召集核心骨干齊聚南溪總店。
此時余大樹正操著大刀,將一只肥碩的蹄髈利落地剁成小塊,動作沉穩(wěn)有力,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脖頸滑下,浸濕了粗布短褂的領口。他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招呼著街坊:“嬸子!嘗嘗!新出的‘金蕊蹄花’,甜香不膩!”
小樹像只靈活的猴子,在人群里鉆來鉆去,舉著試吃的小碟子,嘴皮子利索得像抹了油:“大爺!剛出鍋的!熱乎著!一口下去,肉爛骨酥,滿嘴桂花香!買回去下酒,神仙不換!”
余昭則站在稍遠些的柜臺后,正和一位穿著體面、像是書院采買管事模樣的人低聲交談。
她眉眼含笑,神采飛揚,手指在算盤上利落地點著,言語間既不失商人的精明,又帶著爽朗的親和力:“…您放心,書院雅集的鹵味拼盤,保證精致清爽,不落俗套!份量、口味,包您滿意!”
柳青源站在余昭身旁,臉上笑容可掬。月兒和柱子忙著招待客人,一如往常。
巷子口,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沾著油漬和泥點的破舊短褂,身形佝僂的老漢,正慢吞吞地“路過”。他低著頭,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半張溝壑縱橫、寫滿風霜的臉,正是余昭那賭鬼父親余老栓。
他蹭著墻根挪動,渾濁的眼珠卻透過低垂的眼簾縫隙,貪婪地、小心翼翼地捕捉著老店門口那三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目光首先落在余大樹身上。看著大兒子那沉穩(wěn)有力的臂膀,憨厚卻自信的笑容,看著他熟練地招呼客人、操持生意,余老栓心頭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記憶里那個風雪夜,跪在賭坊門口哭求他回去看看妹妹,被自己狀似瘋魔般驅(qū)趕時絕望眼神的男子與眼前這個頂天立地,撐起一方灶臺的漢子重疊在一起。一種混雜著欣慰、愧疚和尖銳痛楚的情緒,像藤蔓般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
視線轉(zhuǎn)向小樹。那小子機靈得像只猴兒,嘴皮子利索,眼神活泛,在人群里穿梭自如,帶著一股子蓬勃的生氣。余老栓嘴角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仿佛想笑,卻又被更深的苦澀壓了下去。這小子,小時候最皮,也最粘他…如今,怕是早忘了還有他這個爹了吧?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余昭身上。那個記憶中總是低著頭、帶著幾分怯懦和算計的“勢力”女兒,如今像換了個人。她站在柜臺后,身姿挺拔,眉眼間是掩不住的自信和光彩,與人交談時落落大方,指揮若定。那神采,像極了…她娘年輕時的樣子。
余老栓的心猛地一縮,一股尖銳的酸楚和難以言喻的驕傲同時涌上喉嚨,堵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她真的變了,旁人與他說起他還有些不信,今日自己親眼目睹這個從小自己最疼的女兒變得如此優(yōu)秀,讓他這個“爛泥”父親,連遠遠看一眼都覺得自慚形穢。再看看旁邊柳青源,從前的窮酸秀才,而今和女兒真可謂天作之合。
就在余老栓沉浸在復雜心緒中時,他佝僂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一個穿著寶藍色綢衫、搖著灑金折扇的中年男子,帶著兩個隨從,正慢悠悠地從巷子另一頭踱步而來。那男子面皮白凈,笑容溫和,眼神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看似隨意地掃過熱鬧的“浪味香”店門口,最后在余昭身上停留了片刻。
余老栓渾濁的眼珠深處,銳光一閃!藍綢!灑金扇!還有那看似溫和實則疏離的眼神…是四王爺李世吉府上清客的慣常打扮!他們出現(xiàn)在榆木巷,絕非偶然!
他立刻將頭埋得更低,腳步放得更緩,爛泥般的氣息收斂到極致,如同真正的影子融入墻角的陰影。但那雙渾濁的眼睛,卻如同最精密的儀器,瞬間鎖定了藍綢客身后一個隨從,那人步伐看似隨意,落腳卻極穩(wěn),眼神看似散漫,掃過人群時卻帶著鷹隼般的銳利!是高手!而且是宮里出來的那種!
藍綢客在店門口駐足,似乎對那金燦燦的“金蕊蹄花”頗有興趣,與大樹兩兄弟攀談了幾句,又搖著扇子踱開了,并未進店。
余老栓的心卻沉了下去。四王爺?shù)娜斯婚_始留意這里了!而且派出的,是宮里的好手!這絕非簡單的“留意”!
直到那抹刺眼的寶藍色消失在巷口,余老栓才如同解除了某種束縛,佝僂著背,繼續(xù)慢吞吞地“挪”出了這南溪正街。他沒有回那個散發(fā)著霉味的破窩棚,而是漫無目的地沿著護城河走。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更顯孤寂。
他枯瘦的手指在破舊的袖袋里,無意識地捻動著一枚溫潤的象牙骰子。骰子六面,其中一面刻著一個極小的、古篆“翊”字。這是他與那位殿下之間唯一的、冰冷的聯(lián)系。
保兒女?他這灘“爛泥”,如何抵擋即將席卷而來的、來自王府甚至宮闈的暗流?暴露即萬劫不復!
向殿下求援?將兒女卷入更深、更冷的漩渦?他余老栓就算爛透,也絕不做那遞刀之人!
他停下腳步,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水光映著他溝壑縱橫、寫滿掙扎的臉。
南溪總店店門口,兒女們忙碌的身影、鮮活的笑容,如同烙印刻在他心底。那是他黑暗生命中僅存的光亮,也是他拼死也要守護的軟肋。
而那位看似閑云野鶴、愛養(yǎng)鶴吟詩的“四王爺”李世吉,他袖中的冷箭,恐怕已悄然對準了這方小小的灶臺。
余老栓攥緊了袖中的象牙骰子,冰涼的觸感刺骨。他渾濁的眼底,最后一絲猶豫褪盡,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和孤注一擲的決絕。這灘“爛泥”之下,蟄伏的刀鋒,已嗅到了血腥。
風,要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