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8日,黃昏。北京,鳥巢。巨大的鋼結構骨架在夕陽余暉里投下縱橫交錯的陰影,如同巨獸的肋骨。空氣里懸浮著一種灼熱的、幾乎凝滯的喧囂。后臺,擠滿了候場的演員、忙碌的工作人員、閃爍的指示燈和堆積的道具箱。汗水、脂粉、緊張的氣息混雜蒸騰。
王念安穿著“新芽”舞蹈團統一的演出服。布料是靛藍色扎染,模仿黃河水流的紋理,袖口和褲腳收緊,綴著細小的銅鈴。她站在后臺入口的陰影里,能透過縫隙看到外面體育場看臺上無邊無際、起伏涌動的人潮,聽到那宏大而模糊的聲浪,像遙遠的海嘯。心臟在薄薄的演出服下,撞擊著胸腔,一下,又一下,沉重得讓她指尖發麻。
念安深吸一口氣,鼻腔里是后臺熟悉的塵埃和汗水的味道。她閉上眼,眼前浮現出黃河渾濁的波濤,岸邊沉默的黃土地,王家院里裊裊的藥膳蒸汽,張秀芹粗糙溫暖的手,王福生洪亮的笑聲,冰面上王勇飛旋的身影,圖書館里書頁的墨香……那股沉甸甸的暖流,壓住了狂跳的心臟。她睜開眼,對瓦列里用力點點頭,眼神重新變得清亮而堅定。
前臺的音樂驟然轉換,一個高亢清亮的女聲穿透喧囂,用方言吟唱著黃河古老的歌謠。舞臺燈光瞬間聚焦。
“到我們了!上!”領隊老師壓低聲音,手勢利落。
念安和十幾個女孩,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牽引,瞬間匯入那片被強光籠罩的舞臺中央。靛藍的衣袂翻飛,銅鈴清脆齊鳴,踏著古老歌謠的節奏,她們的身體仿佛化作了黃河的支流,時而舒緩如平川,時而奔涌似峽谷。念安在最前方,一個有力的騰躍,雙臂舒展如翼,腰肢擰轉似水,足尖點地,隨即穩穩落下,帶起一片流暢的旋轉。她的動作精準地嵌入音樂的節點,每一個眼神的流轉,每一次指尖的延伸,都充滿了土地賦予的原始力量和生命的韌性。汗水沿著額角滑下,滴落在光潔的舞臺地板上,瞬間消失。巨大的歡呼聲浪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包裹、托舉。她不再緊張,只剩下一種純粹的、燃燒般的專注和表達欲。她成了歌謠本身,成了黃河奔騰的一滴水珠。
瓦列里站在后臺側幕的陰影里,炭筆在速寫本上飛快地滑動,捕捉著念安在聚光燈下每一個充滿張力的瞬間。他嘴角帶著一絲近乎虔誠的微笑。編導老師站在他旁邊,激動地握緊了拳頭,低聲說:“成了!這感覺太對了!”
幾分鐘的表演,如同一個酣暢淋漓的夢境。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所有舞者定格在一個象征河流歸海的凝聚姿態。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閃光燈匯成一片銀色的海洋。念安保持著結束動作,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浸濕了鬢角,臉上卻綻放出從未有過的、純粹而明亮的笑容。她看到了臺下前排揮舞著小紅旗、激動得滿臉通紅的王福生、張秀芹和李強。瓦列里在側幕,對她豎起了大拇指。
回到后臺,卸妝的嘈雜和興奮的議論還未平息。瓦列里老師快步走到念安面前:“念安,跳的很棒,跟不跟我去見我們國家的總統,想不想去見?”
“謝謝。想,那就跟我來吧!”
片刻后,在一間布置簡潔的貴賓休息室里,念安和另外兩位團員代表緊張地站成一排。門開了,在一群隨行人員的簇擁下,走進來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嚴肅、帶著明顯斯拉夫特征的中年男人。他穿著深色西裝,目光銳利如鷹。
“這是俄羅斯聯邦總統,瓦洛佳先生。”陪同的中方官員介紹道。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站在中間的念安身上。他走上前,用俄語說道:“Ваштанецбылоченьсильным,какрека.Молодец!”(你們的舞蹈充滿力量,像河流一樣。非常棒!)
念安的心猛地一跳。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抬起頭,直視著總統深邃的眼睛,用清晰而流利的俄語回答:“Спасибо,господинпрезидент!Эточестьдлянас—представлятькультурунашейземли.”(謝謝您,總統先生!能代表我們土地的文化,是我們的榮幸。)
瓦洛佳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隨即化為贊許的笑容。他點點頭,又用英語補充道:“力量與美。這就是奧林匹克精神。年輕人,很好。”他伸出手。
念安連忙伸出自己還有些汗濕的手,與總統的手短暫而有力地握了一下。那只手寬大、溫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那一瞬間,電流般的沖擊感從指尖直抵心臟。她看著他深邃的藍眼睛,看著他沉穩而威嚴的姿態,聽著他用流利的語言表達贊許,一個從未如此清晰、如此高大的形象,如同烙印般刻進了她的腦海——強大、智慧、代表著一種遼闊國度的力量與尊嚴。偶像。榜樣。心之所向。
“你看好的年輕人也很好,瓦列里。”
“我也這樣認為。”
接見時間很短。總統離開后,休息室里安靜下來。念安站在原地,手心似乎還殘留著那短暫握手的觸感和溫度,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激烈地鼓脹。瓦列里不知何時走了進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藍色的眼睛里滿是欣慰和驕傲:“念安,你做得非常好。你讓俄羅斯聽到了中國河流的聲音。”
奧運的喧囂漸漸散去。在一次文化交流酒會上,瓦列里帶著念安,穿過衣香鬢影的人群,走向一位頭發花白、氣質儒雅的西方老者。
“卡爾,”瓦列里熱情地擁抱了對方,然后轉向念安,用英語介紹,“這位是卡爾·施密特教授,我的老朋友,來自德國柏林洪堡大學,現在在清華大學講學,研究中國古典哲學,是個真正的‘中國通’。”他又對施密特教授說,“卡爾,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最優秀的學生,王念安。”
施密特教授推了推金絲眼鏡,溫和地打量著念安,用略帶德語音調但非常標準的中文說:“王念安?幸會。瓦列里在信里把你夸得像顆東方的明珠。今日一見,舞跳得好,俄語講得更好。聽說你對物理和化學也有濃厚興趣?”他的目光帶著學者特有的敏銳和探究。
念安有些不好意思,但仍大方地回答:“施密特教授您好。瓦列里老師過獎了。我只是比較喜歡探索世界的規律。”她用英語流暢地補充道,“物理和化學是理解物質世界的基礎語言。”
施密特教授眼中閃過一絲欣賞的光芒:“很精辟的見解。語言,規律,哲學……這些都是相通的。你在奧運舞臺上的表現,我看了直播,充滿了生命的韻律,那也是一種哲學的表達。”他轉向瓦列里,半開玩笑地說,“老朋友,這么好的苗子,只學自然科學太可惜了,該讓她也感受一下康德和黑格爾的魅力。”
瓦列里哈哈大笑:“卡爾,你又在推銷你的哲學了!不過念安,”他看向女孩,眼神鼓勵,“多聽聽不同的聲音,總是好的。施密特教授可是真正的大師。”
那晚,念安安靜地站在兩位淵博的老者身邊,聽著他們用英語和德語夾雜著中文,討論著奧運展現的人類共通精神,討論著科學理性與人文情懷的交融,討論著東西方文化的差異與共鳴。那些宏大的詞匯和深邃的思想,如同在她面前打開了一扇新的窗,讓她看到了更遼闊的世界。她默默記下了施密特教授的聯系方式。
奧運的光環淡去。九月中旬,河南的空氣里開始飄散著淡淡的桂花甜香。王家一行人,連同瓦列里,踏上了南下的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發出單調而悠長的哐當聲。王福生和張秀芹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漸漸染上南方水汽的田野,神色間有期待,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念安靠窗坐著,手里捧著一本俄文詩集,目光卻久久停留在窗外。李強則興奮地和瓦列里討論著湖南的辣椒有多厲害。
抵達長沙,住進市中心一家干凈整潔的賓館。放下行李,王福生便拿出那張早已寫好、字跡工整的拜帖。紅紙黑字,恭敬地寫著:
“周秉德先生、何淑女士臺鑒:河南王福生、張秀芹夫婦攜女王念安(原名周潯安),并友人瓦列里·伊萬諾維奇,拜上。久聞高名,無緣拜晤。今攜小女歸鄉,渴盼一見,以慰思親之情,亦全骨肉之念。冒昧叨擾,萬望海涵。靜候佳音。”
他親自將拜帖交給賓館前臺一位面相敦厚、辦事穩妥的服務員,又塞了一個裝了些錢的信封:“小兄弟,麻煩你,務必親自送到軍區大院,交給周參謀家。地址在這上面。辛苦你了!”
服務員捏著那封沉甸甸的信和信封,連連點頭:“您放心!王老板!我一定送到!”
湖南,軍區家屬院。周家客廳的電視開著,重播著奧運會開幕式的盛況。絢爛的煙火,雄壯的擊缶,宏大的畫卷……何淑坐在沙發上,手里織著一件給周巡國(現在該叫周巡國了)的毛線背心,心思卻有些飄忽。周秉德坐在旁邊單人沙發里看報紙,鼻梁上架著老花鏡。小梅(周小梅)坐在另一張小凳子上,低頭翻著英語課本。
電視畫面切換到開幕式前的暖場表演環節。當那熟悉的靛藍色身影、充滿力量的黃河之舞出現時,何淑織毛衣的手停了下來。她的目光被那個領舞的女孩牢牢抓住。女孩在聚光燈下騰挪旋轉,動作充滿生命的韌勁,眉眼間……竟有幾分說不出的熟悉感。像誰呢?何淑的心沒來由地輕輕一悸。
“爸,媽,”小梅也抬起頭,指著電視,“這個跳舞的姐姐,跳得真好!感覺……有點點像安安姐照片里的樣子?”她小聲地、不確定地說。家里那張安安五歲的照片,就擺在周秉德的書桌上。
周秉德聞言,從報紙上抬起眼,目光投向電視屏幕。鏡頭正好給了領舞女孩一個特寫。汗水浸濕的額發下,那雙眼睛明亮、堅定,帶著一種穿透屏幕的力量。周秉德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捏著報紙邊緣的手指微微收緊。他盯著那個身影,直到表演結束,畫面切換。他放下報紙,摘下老花鏡,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聲音低沉:“是……有點像。氣質。”
何淑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放下毛線,拿起遙控器,笨拙地操作著回放功能,把畫面又倒回到那個舞蹈片段。她湊近電視屏幕,仔細地看著,一遍,又一遍。那眉眼的輪廓,那專注的神情……尤其是那雙眼睛里的光……太像了。像她午夜夢回時,無數次想象中長大的安安該有的樣子。一種混雜著巨大希冀和更巨大恐懼的浪潮,瞬間淹沒了她。她捂住嘴,指關節泛白。
“秉德……”何淑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你說……”
周秉德站起身,走到電話機旁。他拿起聽筒,撥了一個號碼,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喂?老劉?我周秉德。麻煩你個事……幫我查一下,這次奧運會開幕式前,表演那個黃河舞蹈的,領舞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哪個單位的?對,越快越好。”
掛了電話,客廳里一片沉寂。只有電視里還在播放著歡騰的場面。何淑緊緊攥著遙控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仿佛想從那早已切換的畫面里,再摳出一點信息。小梅看著父母異常的神色,乖巧地低下頭,繼續看她的英語書,只是翻書的動作變得小心翼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電話鈴驟然響起,尖銳地劃破了凝滯的空氣。
何淑幾乎是從沙發上彈起來,周秉德也迅速拿起聽筒:“喂?老劉?”
電話那頭的聲音清晰地傳來:“老周,查到了!那女孩叫王念安!河南來的,‘新芽’舞蹈團的!登記信息就這些,更具體的家庭住址暫時沒有。需要我再……”
“王念安……”周秉德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目光投向妻子。何淑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身體晃了晃,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念安……念安……她腦海中翻騰著那個丟失在樟樹下的孩子,潯安……周潯安……念安?只是一個巧合嗎?
“暫時不用了,老劉,謝了。”周秉德放下電話,走到何淑身邊,扶住她微微發抖的肩膀。他看著妻子眼中那破碎的光,沉聲道:“只是一個名字。別多想。我繼續托人找。”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小梅跑過去開門。門外站著穿著賓館制服的服務員,手里拿著一個紅色的信封,恭敬地問:“請問是周秉德參謀家嗎?”
“是。”小梅點頭。
服務員雙手遞上信封:“這是有人托我送來的拜帖,給周參謀和何老師的。”
小梅接過信封,關上門,遞給周秉德:“爸,有人送拜帖。”
周秉德接過那封紅色的拜帖。紅紙厚重,觸手微涼。他拆開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箋。工整的毛筆字映入眼簾:
“周秉德先生、何淑女士臺鑒:河南王福生、張秀芹夫婦攜女王念安(原名周潯安)……”
“潯安”兩個字,像兩道無聲的驚雷,轟然炸響在周秉德眼前!
他捏著信箋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吱聲。那張向來沉靜如水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震動,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抬起頭,看向何淑,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干澀和緊繃,幾乎變了調:
“淑……是……是安安!他們……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