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的雨,總是纏綿。2001年秋末冬初,濕冷的寒氣無孔不入。小梅坐在周家客廳的舊藤椅上,膝蓋上攤著數學練習冊,鉛筆尖在草稿紙上反復涂抹、演算。一道幾何證明題,輔助線畫了又擦,紙面起了毛。她眉頭緊鎖,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
何淑批改完一沓學生論文,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小梅身上。女孩咬著下唇,全神貫注的模樣,笨拙里透著股執拗的認真。何淑的心像被一根極細的針輕輕刺了一下。她起身,倒了杯溫水放在小梅手邊。
“哪道卡住了?”何淑的聲音不高,聽不出情緒。
小梅像受驚的小動物,肩膀縮了一下,手指局促地指向練習冊:“這里……證明兩個三角形全等……我添了線,好像還是不對。”聲音細細的。
何淑俯身看去。草稿紙上線條凌亂,思路顯然走進了死胡同。她拿起鉛筆,在圖上利落地畫了一條清晰的輔助線。“看這里,”她的指尖點在圖上某個關鍵交點,“找到這個橋梁,兩邊就通了。”她沒再多說,直起身。
小梅盯著那條簡潔的輔助線,眼睛慢慢亮起來,恍然大悟。她拿起橡皮,用力擦掉自己那些紛亂的線條,重新按著何淑的指引畫下去,動作依然有些生澀,但方向對了。何淑站在一旁,看著那低垂的、毛茸茸的發頂,恍惚間,仿佛看到多年前,安安也是這樣趴在桌上,握著蠟筆畫太陽,小腳在椅子下晃蕩。只是安安畫得快,線條總是流暢飛揚。她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翻涌的酸澀,轉身走向廚房。水流聲嘩嘩響起,掩蓋了客廳里鉛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
周秉德的肩章上,悄然多了一顆星。軍裝穿在身上,更顯挺拔。他回家的時間更晚,公文包也更沉。飯桌上,他的話依舊不多。偶爾問起小梅的學業。
“期中考試……數學七十八,語文八十二。”小梅的聲音很低,頭埋得更深,筷子無意識地戳著碗里的米飯。
周秉德“嗯”了一聲,夾了一筷子青菜:“基礎要打牢。不會的多問。”語氣平淡,聽不出褒貶。小梅默默點頭。
周巡國高中畢業,參加了高考。考了一個好學校,想先去當幾年兵。他把錄取通知書壓在了抽屜最底層,只對父親說:“爸,我想去當兵。”周秉德放下手中的報紙,抬眼看了兒子很久。客廳里只聽見掛鐘秒針規律的走動聲。最終,他點了點頭:“部隊是個大熔爐。去,就要像個兵的樣子。”
送兵那天,火車站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周秉德一身筆挺軍裝,站在送行家屬的最前排,身姿如松。何淑穿著素色大衣,眼圈微紅。小梅穿著新買的紅棉襖,緊緊攥著何淑的衣角,仰頭看著哥哥。周巡國剃了寸頭,穿著簇新的綠軍裝,胸前戴著大紅花。他走到父母面前,敬了一個還不算標準的軍禮。目光轉向小梅時,他伸出手,像小時候那樣,想揉揉她的頭,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終只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家……聽爸媽話。好好念書。”
火車汽笛長鳴,噴出大團白霧。周巡國跳上車廂踏板,回身揮手。綠皮火車緩緩啟動,載著滿車廂年輕的、帶著憧憬與茫然的綠色身影,消失在鐵軌盡頭。小梅看著那越來越小的綠色光點,直到完全看不見,才低下頭,悄悄用袖子抹了下眼睛。何淑的手輕輕落在她肩上,很輕地按了按。
日子在軍區大院規律的起床號、熄燈號中流轉。小梅升入初中,課業愈發繁重。她不是那種一點就透的孩子。物理課上,電流的方向、力的分解常常讓她云里霧里;化學方程式的配平需要反復演算。臺燈常常亮到深夜。她伏在書桌上,困得眼皮打架,就使勁掐自己胳膊一下,強迫清醒,繼續和那些公式、定理搏斗。成績單發下來,總是在中游徘徊,不好不壞。
何淑的書房里,專業書籍堆得滿滿當當。有時她深夜備完課,推開書房門,會看見客廳角落的臺燈還亮著,小梅蜷在沙發上,書本攤在膝頭,人卻已歪著頭睡著了,手里還捏著半塊餅干。何淑走過去,腳步放得很輕。她看著女孩沉睡中微蹙的眉頭,呼吸均勻,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何淑拿起滑落在地上的薄毯,輕輕蓋在小梅身上,關掉了臺燈。黑暗中,她站在沙發邊,靜靜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回房。窗外的月光漏進來一點,照亮地板上幾道模糊的水痕,很快又干了。
周秉德的位置又動了一次,肩上的責任更重。他鬢角的白發添了不少,腰板依舊挺直。偶爾難得的周末閑暇,他會坐在客廳看報紙。小梅端著一盤洗好的水果過來,輕輕放在茶幾上。
“爸,吃水果。”聲音輕輕的。
周秉德從報紙上抬起眼,目光掃過果盤里切得大小不一的蘋果塊,又落在小梅身上。女孩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眼神里帶著小心翼翼的恭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他放下報紙,拿起一塊蘋果:“最近學習怎么樣?”
“還行……就是物理有點難。”小梅老實回答。
“哪部分?”周秉德問。
“電路……并聯串聯的電流電壓。”
周秉德沉吟片刻,用手指在茶幾光滑的玻璃面上畫了個簡單的電路圖:“電流像水流,電壓是水壓。串聯,水流只有一條道,各處水流一樣大,但水壓會被分掉。并聯,水流分叉了,但每條支路的水壓跟源頭一樣……”他用最樸素的比喻解釋著。小梅湊近些,仔細聽著,眼睛隨著父親的手指移動,努力理解著。
“懂了點嗎?”周秉德問。
小梅點點頭,又搖搖頭:“好像……懂了一點點。”
周秉德沒再說什么,拿起另一塊蘋果。小梅看著父親沉靜的側臉,心里那點因為成績帶來的沮喪,似乎被這短暫的交流熨平了一些。她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間,翻開物理書,看著那些電路圖,試著用“水流”、“水壓”去理解。思路似乎真的順暢了一點。
周巡國從部隊寄回的信,成了家里定期的小小期盼。信封是部隊專用的牛皮紙,蓋著軍郵的三角戳。信不長,字跡剛勁有力。報告訓練很苦,但撐得住;新兵連考核拿了優秀;北方的冬天真冷,風像刀子……字里行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多了軍人的硬朗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成熟。何淑每次收到信,都會反復看幾遍。周秉德看完,通常只是“嗯”一聲,把信折好,放進抽屜一個固定的鐵盒里。小梅則會追著何淑問:“媽,哥哥信里說啥?他開車厲害嗎?北方雪很大嗎?”
2007年的秋天,色彩格外濃烈。楓葉紅得像火,銀杏鋪了一地金黃。河南,王家的日子蒸蒸日上。“福膳樓”的招牌在縣城中心地帶閃閃發光,三層樓常常座無虛席,藥膳的獨特香氣飄出老遠。“福生服飾”的門店擴大了一倍,明亮的櫥窗里掛著最新款的秋裝,既有改良的中式立領外套,也有線條利落的西式風衣,吸引著時髦的年輕人。王勇把“福來客棧”的招牌擦得锃亮,又在城郊新盤下的地皮上盯著工人打地基,籌劃著起一座帶餐廳和會議室的綜合賓館。
這天傍晚,飯桌上氣氛不同尋常。王念安(周潯安)沒像往常一樣捧著書,或者嘰嘰喳喳跟瓦列里討論什么物理難題。她坐得筆直,小臉因為激動而泛著紅暈,手里緊緊捏著一個印著鮮紅印章的正式信封。
“爸!媽!勇哥!瓦列里老師!”她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把信封推到桌子中央,“我們……我們‘新芽’舞蹈團!被選上了!要去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前的表演!”
“啥?!”王福生剛夾起一塊燒雞,筷子停在半空。張秀芹手里的湯勺“哐當”一聲掉進碗里。李強瞪大了眼。連瓦列里也放下了他的小酒盅,藍色的眼睛里充滿驚喜。
“真的?!快念念!快念念信上咋說的!”張秀芹反應過來,聲音都變了調。
念安深吸一口氣,展開那張蓋著“第29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組織委員會”大紅印章的正式通知函,一字一句,清晰地念道:“……經評審,貴單位選送,…………特邀請新芽舞蹈團參加2008年8月8日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前文藝表演……”
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歡呼聲淹沒了。
“我的老天爺!奧運會!BJ!”王福生猛地一拍大腿,他激動得臉膛發紅,一把搶過那通知函,手指顫抖地摩挲著上面的紅章,“咱閨女!要去鳥巢跳舞了!給國家爭光!給咱老王家爭光!”
張秀芹一把摟過念安,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又哭又笑:“好閨女!爭氣!真爭氣!媽就知道你能行!”她粗糙的手撫摸著念安的頭發、后背,仿佛怎么也摸不夠。
王勇興奮地原地轉了個圈,沖著瓦列里喊:“教授!聽見沒!奧運會!咱念安!”他沖過去,一把將念安從張秀芹懷里拉出來,竟把她原地舉了起來,轉了兩圈,“好樣的!哥就知道你不一般!”
念安被搖得頭暈,咯咯笑著拍打王勇的肩膀:“哥!放我下來!暈!”
瓦列里站起身,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容,他張開雙臂,用帶著口音的中文大聲說:“念安!烏拉!(俄語:萬歲!)太棒了!這是巨大的榮譽!”他走過來,鄭重地擁抱了一下還有些暈乎乎的念安,“你的努力,配得上這份榮耀!”
排練驟然緊張起來。縣文化館的排練廳燈火通明。“新芽”舞蹈團的十幾個女孩子,在專業編導的指導下,一遍遍打磨著《河之韻》的每一個動作,力求精準到指尖的弧度、眼神的流轉。念安作為領舞,更是絲毫不敢懈怠。她既要完成自己繁復的獨舞段落,又要協調整個隊形和節奏。
瓦列里成了排練廳的常客。他安靜地坐在角落的長凳上,手里拿著速寫本,用炭筆飛快地勾勒著女孩們舞動的身影,捕捉那些充滿力量的瞬間。休息時,他會走過來,用他敏銳的藝術眼光提出建議。
“念安,”他指著速寫本上她一個騰空跳躍的動作,“這里,手臂的延伸,可以更飽滿,像鳥的翅膀,要擁抱天空,擁抱陽光。”他張開手臂,做了一個舒展的示范,“力量,要釋放出來,不要收著。”他在看了念安的表演后,給了一些意見。
念安仔細看著速寫,又回想自己的動作,用力點頭:“我明白了,瓦列里老師!是感覺還不夠開闊!”
“還有這里,你們群舞的隊形轉換,”瓦列里指著本子上一個流暢的螺旋圖案,“像河流的漩渦,自然,有力,帶著生命的旋轉。速度的層次,可以再分明一點。你可以跟你們老師說一下。”
編導老師也湊過來看,連連點頭:“瓦教授眼光真毒!這個螺旋流動的層次感,我們正想加強!念安,你記下來,下午合練時重點摳這里!”
排練強度極大,常常到深夜。王福生和張秀芹雷打不動地來接。有時是王福生開著他的車來接,有時是張秀芹來接,車上鋪著厚厚的棉墊子。念安拖著疲憊的身體上車,常常在顛簸中就靠著母親睡著了。張秀芹輕輕攬著她,用圍巾裹住她的頭,擋著夜風。王福生把車開得很慢,很穩。
回到家里,灶上永遠溫著熱湯。有時是滋補的藥膳雞湯,有時是暖胃的姜絲紅糖水。念安迷迷糊糊地喝著,暖流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張秀芹用熱毛巾給她敷著酸痛的腳踝和小腿。王福生坐在一旁,抽著煙,看著女兒困倦的小臉,眼里滿是心疼,又帶著無言的驕傲。
冬去春來。2008年的春天,似乎帶著一種特別的期盼降臨了。王家院里的老杏樹率先綻開了粉白的花苞。排練廳里的《河之韻》也日趨完美,每一次合練都氣勢磅礴,充滿了黃河兒女的堅韌與歡騰。
一天排練結束,瓦列里收起他的速寫本,走到正在收拾舞蹈鞋的念安身邊。
“念安,”他的聲音溫和而鄭重,“去湖南的日子,定了嗎?”
念安的動作頓住了。她抬起頭,看向瓦列里深邃的藍眼睛,又望向窗外漸漸染上綠意的枝頭。排練和尋親,像兩條并行的軌道,在她心中延伸。
“快了,瓦列里老師。”她輕聲說,眼神清澈而堅定,“等奧運這場‘大考’結束。春天真正站穩腳跟的時候,我們就出發。”她握緊了手中的舞鞋,柔軟的緞面硌著掌心,傳遞著一種踏實的觸感。BJ的榮光與南方的歸途,在這個早春的黃昏,于少女心中交織成一片明亮而溫暖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