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聲在軍區家屬院的深夜格外刺耳。周秉德幾乎是瞬間就抓起了床頭柜上的聽筒,動作帶著軍人特有的利落。何淑也跟著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喂?”周秉德的聲音低沉,帶著睡意被驚擾的沙啞,但更多的是緊繃。
“爸?”電話那頭傳來周巡國的聲音,背景有隱約的熄燈號聲,隔著遙遠的距離和電話線的雜音,依然清晰,“這么晚?家里出事了?”聲音里是軍人子弟特有的警覺。
周秉德握著聽筒的手指收緊,骨節微微泛白。他看了一眼身邊屏住呼吸、臉色在臺燈昏暗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的何淑,吸了一口氣,對著話筒,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巡國,聽著。安安,找到了。”
電話那頭是死一般的寂靜。幾秒鐘,長得像一個世紀。只有電流微弱的滋滋聲,和聽筒里傳來的、遙遠軍營夜晚特有的、空曠而規律的背景音。
“……誰?”周巡國的聲音終于響起,像砂紙磨過粗糲的石頭,干澀得幾乎劈裂,“爸,你說……誰找到了?”
“安安。周潯安。”周秉德重復,每個字都像砸在實心木板上,“她很好。現在叫王念安。河南來的。明天……他們就到家里來。”
聽筒里傳來粗重急促的喘息聲,然后是壓抑不住的、類似嗚咽又像嗆咳的聲音。周巡國似乎用手捂住了話筒,那悶窒的哽咽聲斷斷續續。周秉德沉默地聽著,沒有催促。何淑的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哭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周巡國的聲音才重新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極力控制的顫抖:“……明天……什么時候?我……我請假!我馬上申請!最快一班車……”
“具體時間還沒定。定了我讓警衛員通知你連隊。”周秉德打斷他,語氣恢復了慣常的沉穩,“部隊有部隊的紀律,按程序走。人回來了,就在這兒。跑不了。”他頓了頓,聲音放低了些,“……回來就好。”
電話掛斷。房間里只剩下臺燈微弱的光暈和何淑極力壓抑的抽泣聲。周秉德放下聽筒,伸出手臂,將妻子顫抖的身體攬入懷中。何淑的臉埋在他堅實的肩頭,溫熱的淚水迅速浸濕了軍綠色的襯衫。周秉德一動不動,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只是收緊了環抱的手臂,像一座沉默的山,承受著懷中失而復得的巨大悲喜沖刷。
約定的時間是在次日下午三點。周家的客廳打掃得一塵不染,窗明幾凈。水果洗凈切好,擺在果盤里。茶具燙過,茶葉是新換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緊繃的、近乎窒息的安靜。周秉德穿著熨帖的便裝,坐在單人沙發里,腰板挺直,手里拿著一份卷起來的報紙,卻沒看,目光定定地望著緊閉的防盜門。何淑坐在長沙發上,雙手緊緊交握著放在膝頭,指尖冰涼。她化了淡妝,試圖掩蓋眼下的青黑和紅腫,但微微顫抖的嘴唇泄露了內心的驚濤駭浪。周小梅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手里無意識地捏著一個橘子,目光不時飄向門口,又迅速垂下。她心里有些亂,有些莫名的緊張,像考試前等待發卷。但看著父母異乎尋常的神色,她又為即將見到那個“姐姐”而感到一絲真切的、小心翼翼的喜悅。
門鈴終于響起。
那清脆的“叮咚”聲,像一顆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何淑的身體猛地一顫,幾乎是彈了起來。周秉德也放下了根本沒看進去的報紙,站起身。周小梅跟著站起來。
門開了。
門外站著幾個人。為首的是王福生,穿著嶄新的深藍色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生意人慣有的、略顯拘謹又努力熱情的笑。旁邊是張秀芹,穿著暗紅團花錦緞的夾襖,頭發挽著髻,插著一根素凈的銀簪子,神情緊張,雙手緊緊攥著一個深色的布包。王勇站在稍后,穿著皮夾克,眼神好奇地打量著。最邊上是一位身材高大、銀發藍眼的外國老者,瓦列里,神情溫和而帶著觀察。
而在他們中間,站著那個身影。
王念安——周潯安。
她穿著李裁縫精心縫制的藕荷色羊毛呢連衣裙,領口別著一枚小巧的雪花胸針。烏黑的頭發柔順地披在肩上,額前幾縷碎發被風吹得微亂。她的皮膚是健康的白皙,眉眼長開了,褪去了幼童的圓潤,線條清晰而秀氣。尤其那雙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清澈得像山澗的泉水,此刻盛滿了復雜難言的情緒:緊張、期待、一絲不易察覺的怯意,還有深埋的、被時光沖刷過的熟悉感。
她的目光,越過門口的王福生和張秀芹,直接落進了門內何淑的眼中。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何淑所有的克制、所有的偽裝,在那雙眼睛望過來的瞬間,土崩瓦解。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她踉蹌著向前一步,伸出手,指尖顫抖得厲害,想要觸摸,卻又不敢落下。
“……安……安安?”何淑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從撕裂的傷口里擠出來。
念安的眼睛也瞬間紅了。她看著眼前淚流滿面、形容憔悴卻無比熟悉的女人,那個在混沌記憶深處無數次模糊出現的溫柔身影,終于清晰地重疊在一起。巨大的酸楚和洶涌的孺慕之情瞬間沖垮了堤防。她再也忍不住,哽咽著喊了一聲:“媽!”聲音帶著哭腔,像迷途太久終于歸巢的雛鳥。
她掙脫了張秀芹下意識想拉住她的手,幾步沖進門內,撲進了何淑張開的、顫抖的懷抱里。
母女倆緊緊相擁。何淑的手臂收得那樣緊,仿佛要將失散十三年的骨肉重新勒回自己的身體里。她的臉深深埋在女兒馨香的發頂,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哭聲終于沖破喉嚨,悲慟而釋然,在安靜的客廳里回蕩。念安也緊緊抱著母親,淚水浸濕了何淑肩頭的衣料,無聲地宣泄著那些被遺忘又找回的委屈和思念。
王福生和張秀芹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眼圈也跟著紅了。張秀芹用手帕不停地擦拭眼角。王福生喉結滾動了幾下,強忍著情緒。瓦列里安靜地看著,藍色的眼睛里充滿了理解和深沉的悲憫。周秉德站在幾步之外,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桿標槍。他看著相擁哭泣的妻女,眼眶也微微發熱,但他只是用力抿緊了嘴唇,下頜的線條繃得更緊,沒有上前打擾這遲到了十三年的重逢。周小梅看著緊緊相擁的母親和姐姐,鼻子一酸,眼淚也掉了下來,她悄悄挪到父親身邊,小手輕輕抓住了父親垂在身側、緊握成拳的大手。周秉德的手微微一顫,隨即更緊地反握住了女兒的手。
過了許久,何淑的哭聲才漸漸低下去,變成斷斷續續的抽噎。她稍稍松開念安,雙手捧起女兒的臉,淚眼模糊地、貪婪地看著,指尖顫抖地描摹著女兒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要確認這不是一場易碎的夢。
“……長這么大了……我的安安……都長這么大了……”她喃喃著,淚水又涌了出來。
念安含著淚,用力點頭,哽咽著說:“媽,是我……是我回來了。”
這時,王福生才清了清嗓子,帶著張秀芹和李強、瓦列里走進門。他對著周秉德和情緒稍緩的何淑,深深鞠了一躬:“周參謀,何老師……我們來晚了。孩子……我們給您帶回來了。”他的聲音有些發哽。
周秉德上前一步,伸出手,有力地握住了王福生微微顫抖的手:“王大哥,張大姐,快別這么說!是我們……該謝謝你們!天大的恩情!”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軍人特有的鄭重,“是你們救了安安的命,給了她一個家,把她養得這么好!這份恩情,我們周家,銘記在心!”他轉向張秀芹,也鄭重地點了點頭。
何淑也拉著念安,走到王福生和張秀芹面前,聲音雖然嘶啞卻充滿了真摯:“王大哥,秀芹姐……謝謝你們!真的謝謝你們!”她說著,又要落淚。
念安看著養父母,又看看親生父母,淚水漣漣,聲音卻清晰起來:“爸,媽(對著王福生張秀芹),爸,媽(轉向周秉德何淑)……你們都是我的爸媽。沒有你們,就沒有今天的我。”
兩家人終于都落了座。茶水氤氳著熱氣。最初的巨大情感沖擊過后,氣氛依舊凝重,卻也多了一份塵埃落定的踏實和小心翼翼的親近。
談話的核心,自然是念安的去留。
王福生聲音堅定,語氣誠懇,帶著商人的直白,也帶著父親的忐忑:“周參謀,何老師,孩子……找到了根,我們打心眼里替她高興。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們這次來,一是讓孩子認祖歸宗,二是……也想聽聽你們的想法,還有孩子自己的意思。這孩子……聰明,有主見。”他看了一眼挨著張秀芹坐著的念安。
周秉德放下茶杯,目光掃過女兒沉靜的臉龐,落在王福生臉上:“王大哥,張大姐,你們是安安的再生父母。這份情,我們記一輩子。孩子……終究是長大了。她的人生,該由她自己選。我們尊重她的意愿。”他頓了一下,聲音低沉而堅定,“無論她選哪邊,都是我們的女兒。這點,永遠不變。”
何淑握著念安的手,一直沒有松開。她看著女兒,眼里有淚光,也有深切的溫柔:“安安……媽只希望你過得好。你王爸爸張媽媽那邊,有你的學業,有你熟悉的生活,有瓦列里老師……媽這邊,也有你的位置。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兩邊都是你的家。”她的話語里,沒有強迫,只有全然的、失而復得后的珍惜和包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念安身上。
念安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兩對父母充滿期待又帶著緊張的臉龐。她的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猶豫。
“爸(周),媽(何),爸(王),媽(張),”她清晰地說,“我兩邊都想住。我的戶口,還在河南那邊,上學方便。放假了,寒暑假,我想回來湖南,陪陪這邊的爸媽,看看哥哥。平常……我還跟著河南的爸媽住,那邊有我的學業,有瓦列里老師,還有我的舞蹈……行嗎?”她看向周秉德和何淑,帶著詢問,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周秉德和何淑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釋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尊重。何淑用力握了握女兒的手,含著淚笑了:“好!好!這樣好!放假就回來!媽給你收拾好房間!”
王福生和張秀芹也長長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王福生連連點頭:“中!中!這樣安排妥當!念安兩邊跑,兩邊都是家!我們沒意見!”張秀芹也抹著眼淚笑:“就是!就是!放假了就回來!你爸(周)媽(何)想你想得緊!”
瓦列里一直安靜地聽著,此刻臉上也露出了溫和的笑容,用帶著口音的中文說:“很好的平衡。念安,你很聰明。”
周小梅坐在一旁,聽著這個決定,心里那點小小的忐忑也消散了。她看著念安,真心實意地露出笑容:“姐姐,歡迎你放假回家!”
協商既定,氣氛明顯輕松了許多。何淑起身張羅晚飯。很快,飯菜上桌。湖南菜特有的香辣氣息彌漫開來:剁椒魚頭紅艷油亮,小炒肉香氣撲鼻,臘味合蒸油光誘人,還有一道念安記憶里模模糊糊、此刻卻異常清晰的毛氏紅燒肉,色澤醬紅,肥而不膩。
念安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嘴里。熟悉又陌生的濃郁醬香、軟糯微甜的口感瞬間喚醒了沉睡已久的味蕾記憶。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媽(何),還是這個味道!”
何淑看著她,眼圈又紅了,連連點頭:“記得就好!記得就好!你小時候……就愛吃這個!”她不停地給念安夾菜,“多吃點!嘗嘗這個魚,這個臘肉……”
王福生嘗了一口剁椒魚頭,辣得直吸溜,額頭冒汗,卻連連贊嘆:“夠味!真夠味!這湖南的辣椒,名不虛傳!”張秀芹也小心翼翼地嘗了小炒肉,雖然辣得直喝水,卻也說好吃。李強更是吃得滿頭大汗,直呼過癮。瓦列里對辣味接受度不高,但對那道清蒸的芋頭扣肉贊不絕口,用英語跟何淑交流著烹飪方法。飯桌上終于有了久違的、熱鬧而溫暖的家常氣息。大家問起念安在河南的學習、跳舞,問起瓦列里的故鄉,問起王家生意的近況,笑聲和談話聲交織在一起。
飯后,周秉德接了個電話,說部隊有急事。他歉意地對王家人和瓦列里點點頭:“實在抱歉,有點緊急軍務,必須馬上回去處理。”他看向何淑,“淑,你陪王大哥張大姐他們轉轉。”
何淑點頭:“你去吧,工作要緊。家里有我。”
周秉德又走到念安面前,深深看了女兒一眼,千言萬語似乎都凝在這深深的一瞥里。他伸出手,寬厚溫熱的手掌,像小時候那樣,終于落在了女兒的頭頂,很輕、很重地揉了揉。“在家……聽你媽的話。”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流星地出了門,軍人的步伐依舊沉穩有力。
何淑收拾好心情,提議道:“老王哥,秀芹姐,瓦列里老師,還有孩子們,時間還早,我帶你們去火宮殿轉轉?那里熱鬧,是長沙的老地標,安安小時候……我們也帶她去過幾次。”
一行人步行前往火宮殿。夕陽的余暉給古老的坡子街鍍上了一層暖金色。飛檐斗拱的火宮殿門樓前,人聲鼎沸。各色小吃攤熱氣騰騰,臭豆腐奇異的香味霸道地彌漫在空氣里,糖畫藝人用小勺舀起滾燙的糖稀,手腕翻飛,畫出栩栩如生的飛禽走獸。
何淑挽著念安的手,走在熙攘的人群里。她指著一個賣糖油粑粑的小攤:“安安,你看那個。你小時候,看見就走不動路,非要吃。不給買就癟著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的聲音帶著溫柔的追憶。
念安看著那金黃油亮、在油鍋里滋滋作響的糯米團子,努力在記憶的碎片里搜尋,嘴角不自覺地彎起:“好像……是有這么回事。是不是……有一次我還把糖油蹭到爸(周)的軍裝上了?”
何淑笑了,眼角泛起細紋:“可不是!把你爸心疼的喲!那是他剛發的新軍裝!”
她們走到火宮殿主殿前巨大的戲臺下。戲臺空著,雕梁畫棟,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滄桑。何淑停下腳步,望著那高高的戲臺:“那年廟會,有唱花鼓戲的。人擠人,你爸把你扛在肩膀上,讓你看。你高興得手舞足蹈,結果……一只小布鞋就掉下去了,差點砸到下面看戲的老奶奶頭上。”她說著,自己先忍不住笑起來。
念安想象著那個畫面,也噗嗤笑出聲。王福生、張秀芹和李強聽著,也跟著笑。瓦列里雖然不太明白花鼓戲是什么,但看著念安和何淑臉上洋溢的笑容,藍色的眼睛里也充滿了溫暖的笑意。
“后來呢?鞋找回來了嗎?”王勇好奇地問。
“找是找回來了,”何淑笑著搖頭,“可被踩得不成樣子。你爸抱著光著一只腳的安安,擠在人群里找鞋,那樣子……”她沒再說下去,只是笑著,眼里卻再次泛起淚光,那是摻雜著辛酸與甜蜜的淚。
暮色四合,火宮殿的燈籠次第亮起,暈開一片溫暖的橘紅。人潮依舊涌動,食物的香氣、嘈雜的人聲、隱約的絲竹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市井的鮮活生命力。念安站在戲臺下,左邊是何淑溫暖的手,右邊是張秀芹關切的目光,身后是王福生、李強和瓦列里。她抬頭望著那在燈火中沉默佇立的古老戲臺,仿佛看到了時光深處,那個被父親高高扛起、興奮得掉了鞋的小小女孩。過去與現在,河南與湖南,兩段生命,兩個家,在此刻,在這片喧鬧而溫暖的燈火里,無聲地交融在一起,為她鋪就了一條清晰而踏實的歸途。
她握緊了兩位母親的手,感受著掌心傳來的、同樣溫熱而有力的溫度,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著各種食物香氣的、屬于故鄉的空氣。嘴角,緩緩揚起一個寧靜而滿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