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客廳里,空氣像凝固的膠水。小梅被放在沙發上,裹著周秉德的軍裝外套,睡得小臉泛紅。地上碎裂的玻璃渣和水漬尚未清理,在午后的陽光里閃著刺目的光點。何淑站在那片狼藉旁,背脊挺得筆直,白大褂的衣角卻在微微發抖。她的目光沒有離開沙發上的小身影,卻又像穿透了她,落在虛空里某個更遙遠、更破碎的點上。
周秉德彎腰,拾起幾塊大的玻璃碎片,丟進墻角的簸箕里,動作利落,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他直起身,看向妻子,聲音低沉平緩:“淑,我們就養這個孩子吧,你這些日子過得太苦了!你要是想潯安,你就看看她。還有,孩子總得有個地方安頓。巡國房間小,讓她睡安安……”他頓了頓,那個名字在舌尖打了個轉,終究沒吐出來,“睡那間空房吧。”
何淑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她沒說話,也沒動,像一尊被驟然抽去靈魂的石膏像。
周巡國抱著小梅,像抱著一個滾燙的、卻又不得不抱的炭盆,小心翼翼繞過地上的水漬和碎玻璃,走向那扇緊閉的房門。門把手冰涼。他擰開。房間里的陳設依舊,印著小花的床單,桌上的蠟筆,墻角的小木馬,空氣里仿佛還滯留著那個熟悉的氣息。只是床頭那個布娃娃不見了,被何淑緊緊鎖進了她自己的衣柜深處。
他把小梅輕輕放在床上,替她脫掉不合腳的舊布鞋,拉過被子蓋上。女孩在睡夢中咂了咂嘴,翻了個身,蜷縮起來。周巡國站在床邊,看著這張有幾分相似卻又全然陌生的睡顏,胃里像塞滿了冰冷的鉛塊。他逃也似的退出來,輕輕帶上門。
廚房里傳來嘩嘩的水聲。何淑在洗手,水流開得很大,一遍又一遍地搓著手指,仿佛要洗掉什么看不見的污跡。周秉德拿了掃帚和拖把,沉默地清理著門口的碎片和水痕。掃帚劃過水泥地,發出單調的沙沙聲。
日子被強行推著往前走。小梅醒了,坐在陌生的床上,看著陌生的房間,大眼睛里盛滿了驚恐,像只誤入陷阱的幼獸。她小聲地、壓抑地啜泣起來。哭聲細細弱弱,卻像針一樣扎進客廳里每個人的耳膜。
何淑的身體僵在廚房門口。周秉德放下報紙,站起身。周巡國搶先一步推門進去。他坐到床邊,笨拙地伸出手,想拍拍女孩的背,手懸在半空,又遲疑地縮了回來。他從口袋里摸出剩下的橘子瓣軟糖,剝開一顆,遞過去。
小梅止住了哭,淚眼婆娑地看著那塊亮晶晶的橘黃色糖果,又看看周巡國。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指,沾了點糖的粉末放進嘴里嘗了嘗,才慢慢接過整顆糖,塞進嘴里,小口地吮吸著,肩膀還在一抽一抽。
“不哭了,”周巡國的聲音干澀,“以后……這里就是你家。”他說出這句話,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
吃飯成了最艱難的事。桌上擺了四副碗筷。小梅坐在那張空了很久的兒童椅上,椅面太高,她的腳夠不著地,懸空晃蕩著。張秀芹給她準備的小木碗和小勺子,顏色鮮艷,擺在她面前。何淑低著頭,筷子在碗里撥弄著幾粒米。周秉德給小梅夾了一塊燉得軟爛的土豆,放在她的小木碗里。
“吃。”周秉德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小梅看看碗里的土豆,又看看周圍沉默的大人,拿起小勺子,舀起土豆,笨拙地往嘴里送。勺子沒拿穩,一塊土豆掉在桌子上。她嚇得立刻縮回手,大眼睛里又涌上水汽。
“掉了撿起來,放桌上。”周秉德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情緒。
小梅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把掉在桌上的土豆塊撿起來,放回碗邊。她不敢再吃碗里的土豆,只小口小口扒著碗底的白米飯。周巡國把自己碗里的肉末舀了一勺,放進她碗里。小梅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默默把那勺肉末拌進飯里,小口吃著。
飯后,周巡國帶小梅去陽臺。陽臺上擺著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周巡國指著其中一盆葉子還算多的:“以后……你給它澆水。”他拿過一個舊的小噴壺,塞到小梅手里。小梅抱著噴壺,茫然地看著他。
“像這樣,”周巡國示范著,按下噴壺的壓桿,細細的水霧噴灑在綠蘿葉子上,“每天……澆一點點。”他把噴壺重新塞回小梅手里。小梅學著樣子,笨拙地按下去,水霧噴出來,有些濺到了她自己手上。她似乎覺得有趣,又按了幾下,看著水霧在陽光下折射出微小的彩虹。
何淑在廚房洗碗。水流聲很大,掩蓋了陽臺上的動靜。她洗得很慢,每一個碗都反復擦拭,手指被冷水泡得發白。目光透過廚房的紗窗,落在陽臺那一大一小兩個模糊的身影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又迅速移開,像被燙到。她擦干手,解下圍裙,徑直走回臥室,關上了門。
河南,王家藥膳坊的后院。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混合了當歸、黃芪、黨參的獨特藥香。大灶上的砂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白色的蒸汽彌漫開來。張秀芹系著深藍色的圍裙,用長柄勺攪動著鍋里深褐色的湯汁。王福生正把晾曬好的藥材分門別類收進麻袋。
現在叫王念安了——蹲在院子角落的葡萄架下。她穿著張秀芹新做的碎花棉襖,頭發也長了點,被張秀芹用紅頭繩扎了兩個小揪揪。她手里拿著一根小樹枝,在松軟的泥地上劃拉著,畫著誰也看不懂的線條。
“念安!”張秀芹喊了一聲,聲音在蒸汽里顯得有些模糊,“過來,嘗嘗這個湯!”
王念安抬起頭,放下小樹枝,拍拍手上的泥,小跑著過去。張秀芹舀了一小勺溫熱的湯汁,吹了吹,遞到她嘴邊。王念安小口地嘬著,小眉頭皺了起來,咂咂嘴:“苦。”
王福生哈哈笑起來,臉上的褶子舒展開:“傻閨女,藥膳哪有不苦的?苦口良藥!”他放下麻袋,走過去,粗糙的大手揉了揉王念安扎著小揪揪的腦袋,“咱家這藥膳,講究的就是個‘養’字!苦點算啥?強身健體!”
王念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伸出小舌頭舔了舔嘴唇上殘留的湯汁,眉頭還是皺著。
“老李!”王福生朝隔壁成衣鋪的方向喊,“給咱閨女裁的校服料子,扯回來了沒?”
“回來啦!回來啦!”李強他爹李裁縫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帶著笑意,“上好呢子料!藏藍的!我這就拿過來!”
王家除了祖傳的藥膳坊,隔壁門面還開著“福生中外成衣鋪”,由李裁縫主理,做些時興的西裝、旗袍,也接些改制衣服的活兒。再隔壁,是幾間收拾得干凈利落的平房,掛著“福來客棧”的木牌子,供過往的客商歇腳。王福生頭腦活絡,這三樣營生,倒也支撐起一份殷實的家業。
李裁縫拿著兩塊厚實的藏藍色呢子布料進來,在院子里抖開。“念安,來,比比!”他招呼著。王念安走過去,李裁縫拿著軟尺,在她身上比劃著,嘴里念念有詞記著尺寸。“中!這料子厚實,擋風!冬天穿正好!”他收起軟尺,“放心,叔給你做得板板正正,保準是學堂里最精神的!”
王念安摸著那厚實光滑的布料,大眼睛里沒什么波瀾,只是順從地站著。
傍晚,客棧里住進了幾個跑長途的司機。王福生在柜臺后面撥拉著算盤珠子,噼啪作響。張秀芹在灶房忙著給客人準備晚飯。王念安坐在柜臺旁的小板凳上,看著王福生算賬。算盤珠子在他粗短的手指下飛快地跳躍、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念安,看好了,”王福生停下動作,指著算盤,“這叫算盤。咱家記賬、算錢,都得靠它。”他拿起一個賬本,指著一行數字,“喏,這是今天藥膳坊的流水,七十八塊六毛。”他手指在算盤上撥動了幾下,“來,閨女,你撥個七十八試試?”
王念安伸出小手,學著王福生的樣子,笨拙地去撥那光滑的算珠。小小的手指沒什么力氣,珠子撥不到位,歪歪扭扭的。王福生也不急,呵呵笑著,大手包住她的小手,帶著她一顆一顆地撥上去。“對嘍!就這樣!慢慢來,不急!咱家的閨女,以后也得學會撥算盤!”
客棧大堂里飄著飯菜的香氣,司機們大聲說笑著,算盤珠子的噼啪聲混雜其中。王念安坐在小板凳上,小手被父親的大手包裹著,感受著算珠冰涼的觸感和父親手掌的溫熱。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
周巡國幫小梅脫下笨重的雨衣和雨靴。小梅自己費力地脫下濕了一截的褲子,露出凍得有點發紅的小腿。周巡國從她房間里拿出干凈的絨褲遞給她。小梅坐在小凳子上,笨拙地套著褲子。
何淑放下期刊,站起身,走進廚房。過了一會兒,端出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放在茶幾上。“喝了。”她對著小梅說,目光卻沒落在她身上,而是看著窗外的雨簾。牛奶杯旁邊,還放著一小碟切好的蘋果塊。
小梅看看牛奶,又看看何淑挺直的背影,慢慢走過去,捧起溫熱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喝起來。牛奶的熱氣熏著她的臉,留下一點暖意。
夜里,周巡國在燈下寫作業。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小梅抱著她的枕頭,赤著腳站在門口,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他,不說話。
“怎么了?”周巡國放下筆。
小梅搖搖頭,又點點頭,小聲說:“……怕。”
周巡國沉默了一下。他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單人床。“去睡吧,門開著。”他說。
小梅抱著枕頭,走到周巡國的床邊,在靠近門口的地板上坐下來,背靠著床沿,把枕頭墊在身后。她蜷縮起來,像個小小的守護獸,眼睛望著敞開的房門和外面客廳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不一會兒,呼吸變得均勻綿長。
周巡國看著地板上那個小小的蜷縮的身影,臺燈的光線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他放下筆,輕輕嘆了口氣,從柜子里找出一條舊毯子,走過去,蓋在小梅身上。毯子帶著樟腦丸的氣味。他關掉臺燈,房間陷入黑暗,只有客廳的光線在地板上投下一方微亮。他躺在床上,聽著地板上傳來的、輕微而安穩的呼吸聲,很久才睡著。
河南的冬天來得干脆利落。一場北風過后,氣溫驟降,清早的屋檐下掛起了細小的冰凌。王家院子里的大灶燒得更旺了,藥膳的香氣混合著水蒸氣,在冷冽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溫暖濃郁。
王念安穿著李裁縫剛做好的藏藍色呢子校服,外面套著張秀芹絮了厚厚新棉花的碎花棉襖,頭上戴著同色的毛線帽,裹得像個小圓球。她背著一個嶄新的雙肩書包,書包上印著一個大眼睛的卡通娃娃。
“念安!過來!”王福生站在客棧門口,手里拿著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剛出爐的,焦黃的皮裂開,露出里面金黃的瓤,冒著誘人的甜香熱氣。他掰開一半,遞給王念安,“拿著,路上吃!暖和!”
王念安接過熱騰騰的紅薯,小口吹著氣。張秀芹給她整了整帽子圍巾:“在學校聽老師話,好好念書!晌午回來喝熱湯!”
李強背著書包跑過來,他已經上五年級了。“叔,嬸,我送念安去學校!”他拍著胸脯。
“中!路上看著點車!”王福生叮囑。
李強牽著王念安的手,走出院門。王念安另一只小手捧著烤紅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香甜軟糯,燙得她直哈氣。陽光清冷,照在青石板路上。街邊賣早點的攤子冒著熱氣,炸油條的香味和藥膳坊飄出的藥香混雜在一起。李強邊走邊跟她講學校里的事,哪個老師兇,哪個同學調皮。王念安安靜地聽著,小口吃著紅薯,呼出的氣息在冷空氣里凝成白霧。
小學校離得不遠,紅磚圍墻,門口掛著一塊刷了白漆的木牌子。送孩子的家長、小販的叫賣聲,很是熱鬧。李強把王念安送到一年級的教室門口,像個小大人似的交代:“放學別亂跑,就在這兒等我!知道不?”
王念安點點頭。一個穿著紅棉襖、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跑過來,好奇地看著王念安:“我叫劉小丫!你叫啥?”
“王念安。”王念安小聲說。
“你的棉襖真好看!”劉小丫伸手摸了摸王念安袖口上繡的小花。王念安沒有躲閃,只是看著她。
“咱倆坐一起吧!”劉小丫自來熟地拉起王念安的手。王念安被她拉著,走進了鬧哄哄的教室。
中午放學,王念安跟著劉小丫走出教室。李強果然等在外面。劉小丫揮揮手:“念安,下午見!”跑向自己的家長。
李強接過王念安的書包,自己背上:“走!回家喝湯!嬸兒肯定燉好了!”他牽著王念安的手,往家走。王念安的小手在李強暖和的手心里,漸漸也有了溫度。
回到熱氣騰騰的院子。張秀芹果然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湯色奶白,上面撒著翠綠的蔥花和香菜末。“快喝!暖暖身子!”她把碗放在院里的石桌上。旁邊還有一小碟剛烙好的、兩面金黃的蔥油餅。
王念安爬上石凳,拿起小勺子,舀起一勺熱湯,吹了吹,小心地喝下去。濃郁的鮮香瞬間驅散了寒意,暖流順著喉嚨一直蔓延到胃里。她又拿起一小塊蔥油餅,酥脆掉渣,咬一口,滿嘴油香。
王福生從藥膳坊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小紙包:“念安,猜猜爹給你帶啥了?”
王念安抬起頭,看著父親。
王福生打開紙包,里面是幾顆圓滾滾、沾著白色糖霜的山楂球,紅艷艷的。“糖葫蘆球!開胃的!嘗嘗!”
王念安拿起一顆,放進嘴里。外面甜甜的糖霜化開,里面是酸溜溜的山楂果肉。她的小臉皺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陽光照在院子里,暖融融的。藥膳坊的蒸汽還在裊裊升騰,客棧那邊傳來客人吆喝添茶水的聲響。王念安坐在石凳上,小口喝著熱湯,吃著餅,偶爾再塞一顆酸酸甜甜的山楂球。她看著父親母親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聽著李強在隔壁成衣鋪里和父親爭論數學題的聲音,大眼睛里映著冬日的暖陽,安靜得像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