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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咬破了夜的墨囊,滲出一點慘淡的灰白,卻仍驅不散鉏邑王宮深殿里凝滯的寒意。青銅燈樹上的火焰不安地跳動,在寒浞深陷的眼窩和棱角分明的顴骨上投下搖曳的陰影。他剛剛從后羿的寢殿出來,那充斥著丹藥異香與衰老氣息的房間令他作嘔,但更令他如芒在背的,是那個如同巨大陰影般籠罩著他的名字——羿。
“十日之威盡喪其九……可這僅存的一顆太陽,何時才會徹底燃盡呢?”他近乎無聲地低語,指尖無意識地滑過腰間皮帶上懸掛的一枚冰涼的骨制飾物——那是某位被他“勸說”獻上忠誠的方伯的眉骨所制。冰冷堅硬,和他心底滋長的某些東西一樣。腳步聲由遠及近,親信家臣崇猊佝僂著腰,像暗影里的蜥蜴般滑行到他面前,聲音壓得極低:“主上,追索太康諸子……有新跡。”
寒浞的眼皮微微一掀,瞳孔縮緊,如同發現了獵物的蛇:“說。”
“仲康之婦,姒緡,”崇猊語速加快,“宮變當夜,王庭守衛確認擊殺仲康于殿階。其婦,曾有數刻不知所蹤。清點尸首,無她……另,宮人私下言,此前數日,似見其腰腹微腴,偶有嘔逆。”
“仲康……”寒浞咀嚼著這個名字,太康那個精明強干的兄弟,曾是他通往權力之路上一顆必須拔除的釘子。殷紅的血,仿佛又濺在了眼前的虛空中。“她跑了?”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能絞緊咽喉的平靜。
“宮禁森嚴,她能去何處?”崇猊謹慎地接道,“但…北門有守衛酒后曾言,前日暴雨夜,似見有黑影遁入墻下排污穢的舊水渠。那渠雖窄,但若精通水性,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若有內應……”
一絲寒光掠過寒浞眼底。他背對著那微弱的晨光,輪廓在黑暗中顯得愈發陰鷙。“一只懷孕的母羊。”他緩慢地、一字一頓地說,每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流著夏室的污血。”他的手猛地拍在身旁的銅獸首案幾上,“砰”的一聲悶響,案幾紋絲不動,卻震得燈焰狂舞。他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里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她活不過雷澤。調‘荒犬’。我要見到她的頭,或者……”他目光向下,意味深長地落在自己微微攥起的拳頭上,“那顆胎兒的眼珠。”
崇猊心領神會,躬身急退,無聲地融回濃重的陰影里。
……
遠在鉏邑東北方,那片被稱為“雷澤”的廣闊水域之上,卻正上演著截然不同的生死疲奔。渾濁的水流無聲翻滾,仿佛蘊含著無數秘密和危險。水汽混著深秋的涼意和沼澤特有的腐敗腥氣,沉甸甸地壓在皮膚上。一葉簡陋得近乎破爛的竹筏,正隨著水流艱難地滑行。筏上只有一個人——不,是兩個人。
姒緡無力地倚靠在粗糙的竹竿綁成的筏沿上。她的面容被長途奔命的恐懼和寒冷折磨得異常憔悴,嘴唇干裂得失去了血色,眼窩深陷,仿佛整個人都被抽空了精氣神。一身原本料子尚好的絲麻衣裙此刻被泥水浸透大半,多處刮破,沾滿了暗綠的苔痕和褐色的泥點。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一只手緊緊護在小腹的位置。即使在這般狼狽的境地,那份守護的姿態,仍是源自血脈深處無法磨滅的堅定。
從那個染血的宮變之夜亡命奔逃到現在,時間模糊得只剩下肌肉的酸痛與沉重的呼吸。此刻腹中猛地一陣抽動,那是生命在提醒他的存在。她急促地喘息了幾下,身體因這陣內里的翻攪而微微痙攣,疲憊的身體幾乎要從骨子里發出悲鳴,然而她卻緊咬著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硬生生將那呻吟壓了回去,只有從齒縫里泄出幾聲破碎的嗚咽。
“別怕……再……再忍忍……”她低啞的聲音幾乎要被水聲吞沒,是對孩子說,更是對自己。汗水從額角滑落,混入臉頰的污泥水跡中。
竹筏吃力地擠過一片密不透風的蘆葦蕩。墨綠色的葦稈又高又韌,如同無聲的壁壘,頂端垂著沉甸甸的蘆花,在無風的死寂空氣里低垂不動。空氣仿佛凝滯了,連鳥鳴蟲嘶都詭異地消失無蹤。唯有竹篙探入水中又拔起時發出的、令人窒息的“咕噥…咕噥…”聲,以及筏底劃過粘稠水體和淤泥的黏膩聲響,在空曠的寂靜中不斷放大。
突然!
正前方渾濁的水面,毫無征兆地鼓起一個巨大的水包!
“嘩啦——!!!”
伴隨著一聲沉悶如牛的低吼,一個巨大的、覆滿墨綠色泥漿和暗色水藻的頭顱破水而出!那頭顱寬闊扁平,兩只渾濁發黃的眼睛如同鑲嵌在泥團里的劣質琥珀,毫無生氣地盯住了竹筏上的姒緡。緊跟著,是布滿嶙峋尖刺和厚重甲片的巨背脊梁,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淤泥氣味顯露出來。
鱷獸!雷澤深處令人聞風喪膽的霸主!
姒緡的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驟然而至的恐懼攫取了她的呼吸。本能驅使她猛地后退一步,腳下一滑,幾乎跌坐下去。竹筏劇烈搖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死死抓住筏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巨大的爬行類怪物并沒有立刻攻擊,只是用那雙冰冷的黃眼死死盯著她,渾濁的涎水從嘴角淌下,似乎是在評估這從天而降的獵物。那股兇戾冰冷的掠食者氣息,混合著沼澤深處腐敗的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讓人肝膽俱裂。
逃!這是唯一的念頭。姒緡強行壓制住顫抖,手中的長篙不再是用以移動,而是武器!她猛地將篙尖對準那鱷獸巨大張開的下顎內部相對柔軟的區域,使盡全身殘余的力氣,發狠地戳了過去!動作因恐懼而變形,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嗷……!”
竹篙尖端狠狠刺入目標!并不深,但尖銳的突刺讓那鱷獸吃痛,發出一聲更加低沉憤怒的吼叫,渾濁的泥水從喉嚨深處涌出。它巨大的頭顱猛地向后一縮,攪起更大的浪花,那滿是污泥的巨尾像一根沉重的攻城槌,帶著呼呼的風聲,狠狠向著搖搖欲墜的竹筏橫掃而來!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裂響!竹筏尾部邊緣綁縛的繩索和藤條應聲崩斷,幾根較細的竹竿直接碎裂開來。整個筏子像是被打斷了脊梁骨,猛地向下一沉,側翼歪斜,渾濁的泥水“嘩啦”一下灌了進來,瞬間淹沒了姒緡的小腿!冰冷刺骨的寒意激得她渾身一顫,死亡和毀滅的氣息從未如此貼近!
筏子進水,重心失衡,眼看就要側翻!
千鈞一發之際,那吃痛的鱷獸似乎也因為這劇烈的震動而感到不適或是忌憚,竟放棄追擊,碩大的身軀攪動著渾水,緩緩沉入那一片墨綠污濁的水域之下,只留下巨大的漩渦和一圈圈擴散的污濁水紋。可竹筏已遭受重創,一半泡在水里,斷開的竹竿茬口如同尖銳的牙齒,筏身歪歪斜斜,隨時可能徹底解體。
姒緡渾身濕透,冰冷和恐懼讓她控制不住地劇烈哆嗦,牙齒格格作響。她站在沒膝的冰冷泥水中,看著那恢復平靜卻潛藏致命危機的水面,巨大的無助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要將她壓垮。腹中的胎兒也似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險,躁動得更加厲害,一下又一下,像是徒勞地想要掙脫絕境的擂鼓。冷汗和冰水交織,從她的額頭滑入眼睛,刺得生疼。
活著……必須活下去!為了孩子,為了死去的仲康,更為了這絕不能被抹殺的薪火……一股近乎蠻荒的求生意志猛地從她瀕臨崩潰的身軀深處炸開!她咬著牙,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強撐著彎下腰,用凍得發麻、簌簌發抖的手,摸索著水中斷裂的藤蔓。她必須把自己牢牢固定在這僅存的浮木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片刻,也許是一刻鐘。每一秒都是煎熬,每一口呼吸都帶著絕望。當姒緡用最后幾根堅韌的藤蔓勉強將自己與殘破的竹筏捆縛在一起時,她已精疲力竭。腹部的劇痛一陣緊似一陣,冷汗淋漓而下。她蜷縮在尚能支撐住一點浮力的筏身前部,望著依舊無邊無際、死氣沉沉的墨綠蘆葦蕩和渾濁水面,視野開始模糊、旋轉。意識像沉入冰冷的深淵的石頭,在身體徹底崩潰的邊緣,她只喃喃了一句,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禹王……大禹……先祖……垂憐……”
那聲音消散在沉悶如墳墓的寂靜里。
……
幾乎就在同一日暮色四合時分,有仍氏國君涂山岳的夢境深處,陡然風云突變!
他置身于一片無垠的、被混沌夜色籠罩的曠野,四周漆黑如墨,沉重的壓力讓他喘不過氣。猛地,天際撕裂!一道難以言喻的玄青色光芒自九天之上貫落,純凈、浩大、帶著遠古的莊嚴氣息,刺破了一切混沌與窒息!光芒的中心,是一只巨大無朋的鳥兒!它的羽翼完全由流動的星光構成,閃爍著深邃玄奧的光暈,尾羽舒展,如同飄動的星河之帶。正是部族世代信奉的神鳥圖騰——玄鳥!
玄鳥高踞于無形的虛空王座,一雙蘊藏著宇宙星海的眼眸,凜冽、威嚴,如同神靈的注視,穿透重重夢境迷霧,直接烙印在涂山岳的靈魂之上。不容置疑的聲音直接在涂山岳的神思中轟鳴,如同滾滾雷霆:
“涂山血裔!夏社之脈將傾!玄鳥所指……救贖將臨!迎之!藏之!若棄之不顧……神怒!絕祀!”
“轟——!”
如同山岳傾塌,涂山岳猛地從冰冷堅硬的地鋪上彈坐起來!粗重的喘息在寂靜的寢殿里像風箱一樣刺耳。冷汗已浸透了他貼身的葛衣,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心口如擂鼓,狂跳不止。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殿內角落青銅燈樹上的火焰微弱地跳動著。他抬手,抹去額頭冰冷的汗水,夢境中那神諭般的聲音和玄鳥威嚴的光芒依舊在他腦中劇烈震蕩,余音如滾雷般陣陣轟鳴。那警告——“絕祀”!像一把冰冷的骨錐扎進了他靈魂的最深處。
“玄鳥神諭……夏脈將傾……救贖?”他喃喃自語,眉頭深鎖,臉上肌肉扭曲不定。巨大的困惑和隱隱的惶恐交織著。有仍氏,居于東夷之地,奉玄鳥為始祖先靈不假,與大夏王室的關系,早已隔著歲月與山河的層層塵封。夏社傾覆,與偏安一隅的他們又有何干?更遑論“救贖”?這突如其來的重壓,這關乎部族存亡的抉擇,讓他感到窒息。
“主上?”門外侍立的武士聽到動靜,隔著門扉試探性地低聲詢問。
“無事!”涂山岳下意識地厲喝一聲,嗓音因心緒激動而嘶啞。待門外的腳步聲遠去,他才緩緩放松緊繃的身體,眼神卻更加凝重。他起身,赤足踩在微涼的木質地板上,走到窗邊。推開厚重的青銅鑄就的獸首窗扉,一股帶著濕潤水汽的微寒夜風涌了進來。
正是月初新月如鉤,一點微芒掛在天際,清冷如水。
然而,這絲寧靜并未持續多久。急促慌亂的腳步聲從宮室外由遠及近。
“君父!君父!!”一個年輕英武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在門外響起,是涂山岳的長子涂山梟。
涂山岳心頭一沉,轉身沉聲道:“何事驚慌?進來!”
殿門被急急推開。涂山梟大步闖入,帶來一股夜風的寒意。他穿著一身輕便的皮甲,臉上掛著汗珠,呼吸急促。緊隨其后的,是部落的大司祭鵠,一位須發皆白、神情肅穆的老者。
“君父!”涂山梟顧不上行禮,急切道,“巡澤部戰士在西南水畔的葦蕩淺灘,發現一名重傷昏迷的外族女子!氣息微弱,渾身冰冷濕透……可身邊……”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她身下護著半幅撕裂的、但還能辨認出……至少是國都鉏邑王庭規制的高級葛布!”
此言一出,涂山岳和大司祭鵠的目光驟然碰撞,兩人臉上都浮現出一抹深深的震驚。鉏邑!如今是后羿、乃至寒浞那幫野心家的巢穴!王庭規制葛布的女子?莫非……
“還有!”涂山梟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她雖人事不省,但……但她的腹部!高高隆起!必是有了身孕!”
轟隆——!
涂山岳的腦海里仿佛炸開一道無聲的驚雷!腹中有孕!昏迷的女子!鉏邑王庭!玄鳥入夢!“夏脈之傾……救贖將臨……”那浩渺的神諭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晰,重若千鈞,直壓得他心臟幾欲停跳!他猛地看向大司祭鵠,后者那雙洞悉世事的渾濁老眼中此刻也充滿了極度的震驚與凝重,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這驚人的巧合堵了回去。
殿內死一般沉寂了片刻。涂山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搏擊的聲音。涂山梟看看父親瞬間鐵青而陰晴不定的臉色,又看看大司祭罕見的失態,雖不明所以,也知此事重大異常:“那名女子……氣息實在太弱了。巡澤部把她抬到了葦蕩邊上我們廢棄的‘魚眼’守屋(一種凌空搭在水邊的簡單哨卡),不敢貿然帶進部族腹地,怕……怕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涂山梟最后一句話讓涂山岳悚然驚醒!
麻煩?何止是麻煩!若真如神諭所示,此女身份敏感至此,一旦泄露,那從鉏邑追殺而來的絕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必然是能引來滅頂之災的血雨腥風!有仍氏這點微薄之力,夾在大夏正統已敗、后羿寒浞權勢滔天的大勢之下,無異于螳臂當車!可若不救……神怒!絕祀!那玄鳥燃燒著青光的雙眸仿佛仍在眼前,神諭的警告在耳邊轟鳴!巨大的矛盾如同兩座石磨,研磨著他的五臟六腑。
涂山岳感到一陣眩暈,扶住身旁冰冷的石桌才站穩。他閉上眼,深深吸了幾口帶著寒意的空氣,再睜開時,眼中的掙扎、恐懼、猶疑……瞬間沉淀下去,化作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與鐵一般的決絕!
“帶路!”涂山岳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每個字都從胸腔深處擠出來,“去魚眼守屋!立刻!”
……
“魚眼”守屋懸浮在雷澤水畔一片較為突出的淺灘之上。那是用粗大的原木在泥濘水地中打下樁子,上面凌空搭建的一個簡陋平臺小屋,像個長腳的草棚,僅容數人站立。因其位置像巨獸一只觀察水面的眼睛而得名。
當涂山岳、涂山梟和大司祭鵠在兩名心腹衛士的護衛下,踩著濕滑陡峭的木梯攀上守屋時,一股濃烈的草藥和血腥味混合著濕氣撲面而來。屋內空間狹小,一盞獸油燈散發出昏黃晃動的光芒。一名被臨時召來的部族巫醫正滿頭大汗地蹲在一個身影旁忙碌著。
昏黃的光線下,姒緡蜷縮在鋪著一層干燥草席的木板上。她的身體如同被浸在寒冰里,即便裹著衛士們帶來的厚實獸皮,也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那種抖法是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臉上再無一絲人色,嘴唇是駭人的青紫色,鼻息更是微弱得如游絲一線,每一次艱難的吸入都伴隨著壓抑在胸肺間的嘶鳴,每一次呼出都仿佛是她生命中最后一口氣。那層層獸皮下,高高隆起的小腹輪廓在燈影下清晰可見,突兀得令人心驚。她的手無意識地緊緊捂在上面,指甲深深陷入獸皮中,像一個固執到極點的守護者姿態。
巫醫抬起沾著渾濁藥汁和暗紅血跡的手,對著涂山岳沉重地搖頭,滿臉是汗:“寒氣……侵入骨髓……邪毒內攻……神思潰散……胎元也受了巨大震動……非常兇險,隨時可能……只能熬了,熬得過今晚興許……”
熬!一個字,重如山岳!涂山岳心頭冰冷。大司祭鵠早已俯下身,伸出枯瘦卻穩定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搭在姒緡冰冷異常的額頭正中,緩緩移動至心口、丹田位置。隨著他的觸碰,姒緡的顫抖似乎有微乎其微的減緩,但呼吸依舊微弱得可怕。鵠閉目凝神,口中無聲地念念有詞,似乎在探尋著更深層次、屬于靈魂和血脈的信息。
就在這時,變故再生!
姒緡緊閉的眼皮之下,眼球開始瘋狂地轉動!她的喉嚨里猛地發出一串不成音節、帶著強烈痛苦和恐懼的嗚咽:“嗬…嗬…不…走開…蛇……水!孩子…孩子……!”身體突然劇烈地向上弓起,像是要掙脫什么無形的可怕束縛,雙手在空中無助地撕抓著,口中嗆咳著,帶出帶著血絲的泡沫!“光…好大的鳥…鳥!”她破碎的聲音里陡然多了一絲截然不同的、奇異的向往,隨即又被無邊無際的痛苦淹沒,“救我…禹…先祖……”
這番掙扎耗盡了她僅剩的力量,身體重重落下,再無更多動靜,只剩下越來越微弱的氣息。
大司祭鵠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渾濁的老眼之中,第一次爆發出強烈的光芒——是震驚!是確認!是某種無法言喻的敬畏與了悟!
他緩緩直起身,轉向一直死死注視著他反應的涂山岳。他的嘴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著,聲音低沉得只有近在咫尺的涂山岳才能聽清,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肅穆:“君上……是她……不會錯!命星黯淡將沉……卻有…帝星微芒藏于其腹……如…如珠在淵!其寒毒深入……并非尋常寒邪,恐是…陰煞之氣,來自‘荒犬’!”(荒犬,即寒浞手下那批如同獵犬般追魂索命的暗殺隊伍代稱。)
帝星!荒犬!這幾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涂山岳的心臟上。大司祭的秘傳占卜之術,他從不懷疑。荒犬的陰煞之氣!這不僅印證了此女的來歷和兇險處境,更指向幕后那只冷酷的黑手!
涂山岳的目光死死鎖在姒緡那張慘白如紙、充滿痛苦的臉上,又滑向那高高隆起的、正孕育著“微芒帝星”的腹部。他眼前仿佛交錯著玄鳥威嚴的注視,神諭中“絕祀”的警告如冰水灌頂。部族存續的陰影,神明的意志……沒有第三種選擇了。
他那張線條剛硬刻板、平日里不怒自威的臉上,此刻肌肉緊繃著,每一個線條都在無聲地抗拒著那即將壓下的血雨腥風般的命運,然而更深層的決意如火山巖漿在地底奔涌,終是無法阻擋。他猛地深吸一口氣,空氣里那股濃重的血氣、腐朽的水汽都沖入肺腑,激得他胸中一陣翻騰。
“梟兒!”他低喝一聲,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石摩擦,卻帶著斬斷一切遲疑的決然力量。
涂山梟立刻上前:“君父!”
“立刻封鎖此屋!今日在此的戰士、巫醫,命其為玄鳥祖先立下最重血誓!膽敢泄半句者,誅族!”涂山岳的語氣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淬著冰棱般的寒意,如同重錘擊打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頭。兩個原本守在門口的涂山梟的心腹衛士和那位巫醫渾身一顫,臉上瞬間沒了血色,幾乎是本能地俯身拜下,額頭重重叩在木板上。
涂山梟也面色肅然,立刻應諾:“是!君父!”
涂山岳沒有再看他們,他的視線重新落回昏迷的姒緡身上,眼神復雜如深潭。他緩緩轉頭,目光與一直沉默凝重、似乎在感應著什么的大司祭鵠交匯:“大司祭!不惜一切代價!立刻用部落珍藏的‘龍血草’和‘星紋石粉’!”這兩樣,一者至陽霸烈,驅寒辟邪近乎圣品;一者溫養元靈,溝通星辰之力,皆是鎮族保命的至寶!大司祭鵠深深看了一眼涂山岳,確認了君主不可動搖的意志,緩緩頷首,只一個字:“諾。”
“另外…”涂山岳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向兒子,“啟用最幽秘的‘三迭洞’。梟兒,你親自安排最可靠的、沉默如石的死衛!只對你我負責!人必須移過去!嚴密封鎖,內外隔絕!一切吃用,皆經你手驗看!明白嗎?”
“是!兒臣明白!必以性命擔保!”涂山梟挺直腰背,聲音鏗鏘,帶著戰士的決絕。
涂山岳不再言語,他沉默地走到姒緡身邊,俯下身。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他剛硬卻又隱藏著巨大決斷的側臉,也映照著榻上女子那瀕死般蒼白的容顏和痛苦緊皺的眉頭。他伸出手——那是一只握慣權杖和武器的手,骨節粗大,布滿力量。此刻,這只手卻極其輕柔地拂開了黏在姒緡額前的一縷被冷汗浸透的濕發。粗糙的指腹擦過她滾燙卻無意識的肌膚。
這一刻,涂山岳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與宿命感。這女子,這未出生的嬰孩,就像一塊被滔天巨浪沖刷而來的、裹挾著無盡漩渦的礁石,重重地壓在了有仍氏這只漂泊的小船上。前方,是深不可測的黑暗。然而,當他的目光再次觸及那隆起的腹部時,一絲微弱卻極其古怪的、仿佛能穿透靈魂的悸動感驟然傳來!讓他渾身一凜!如同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共鳴。
……
冰冷的石板,潮濕的空氣,若有若無的滴水聲……姒緡感覺自己并非睡去,而是沉入了無盡的、死寂的寒冰深潭。意識漂浮在虛無之中,只有一種永恒冰冷和黑暗的觸感包裹著一切感官。
忽然,絕對的黑暗被撕裂!
不,是她的意識穿過了一層粘稠冰冷的壁障,踏入了一片從未見過的、震撼靈魂的虛空。
周遭是無垠的、深邃如墨的黑,比她沉入的深潭還要冰冷千倍。但在她頭頂,在那目力難及的高遠之處,驟然亮起九點無法形容其輝光的“星辰”!
那并非是星辰!
它們巨大得超乎想象,仿佛九顆燃燒到極致的太陽被囚禁于遙遠的天穹,卻又不散發毀滅性的熾熱,反而流淌出一種溫潤的、蘊含著沛然生命氣息的玉白光芒。柔和純粹的光暈一圈圈蕩漾開,如同母體懷抱的溫度。九顆如卵的星辰,以一種古老神秘的軌跡緩緩旋轉、排列,構成了一個玄奧莫測的陣圖,靜靜地懸浮在永恒的黑暗背景之中。那溫潤的光華如同實質的瓊漿,無聲地、極其溫柔地撫慰著她瀕臨潰散的意識和身體里肆虐的寒氣與劇痛。在這光芒的照耀下,連靈魂深處的不安似乎都得到了片刻平復。
就在這奇異的安寧之中,姒緡“感受”到了那個一直在她腹中存在的小生命。
并非形態,而是一種更奇異的感知——一團溫熱的、充滿了蓬勃無盡生命力、帶著某種古老堅韌意志的赤金色光芒!如同混沌中初生的神火!那光芒的核心在緩緩搏動,每一次搏動都強韌有力,似乎在與那籠罩周身的陰寒之氣進行著無聲的搏斗,對抗著來自寒浞爪牙所留下的陰毒詛咒。那股生命力,正是維系著她意識尚未徹底消散的最后火苗。一種奇異的、血脈相連的同振共鳴,在此刻被放大了無數倍。
她“看”向自己腹部那股赤金光芒。就在她的“注視”下,那團代表胎兒生命核心的光芒猛地一跳!
嗡——!
一股奇異、清越、卻無比高遠的鳴響,如同穿透了萬古歲月的絲弦被撥動,清晰地回蕩在這片意識空間的每一寸角落!
緊接著!
仿佛宇宙傾瀉的洪流!來自那九顆巨大如卵、懸于高天的神秘“星辰”投射下的玉白光華猛地匯聚成一股無匹的光之洪流!不再是溫和的安撫,而是帶著煌煌神威、不可褻瀆的無上意志!這股神光的洪流并不浩蕩,反倒像一條精確制導的純粹光之矛,無聲無息,卻又帶著足以貫穿諸界的銳利,在姒緡意識的注視下,筆直地擊中了……她的腹部!更準確地說,是刺入那團代表胎兒生命的赤金色核心光芒之中!
沒有想象中的激烈碰撞,沒有轟鳴。那九星洪流與赤金核心的光芒在接觸的瞬間,如同水乳交融,剎那間結合為一!一股難以言喻的、古老、尊貴、仿佛能溝通亙古洪荒的氣息,如同沉眠億萬載的火山,在那交匯點——腹中胎兒的生命核心——轟然蘇醒!
就在這股氣息爆發的頂點——
“唳——!!!”
一聲撕裂寰宇、貫穿靈魂的清越長鳴驟然響徹整個意識空間!姒緡的“視線”猛地被強行拉扯過去!
在融合了九星光輝的赤金生命核心之上,一個虛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勾勒成型!羽翼展開,幾乎占據了意識視野的整個天際邊緣!其翎毛呈現出一種最深邃、最純凈的玄青之色,如同凝結了萬古青天的玄鐵!每一根長長的尾羽末端,都閃爍著細碎的、如同真正星辰般璀璨的銀色星芒,隨著這神鳥的意念而無聲流淌、明滅,如同垂落九天星河!正是方才涂山岳夢中降臨的那只遮天蔽日的巨鳥!玄鳥!部族起源的圖騰化身!此刻并非僅僅是圖騰的形象,而是凝聚著一種超越凡塵概念的、至高無上本源意志的投影!威嚴、浩大、神圣!
這玄鳥的虛影圍繞著那團融合了九星神輝與胎兒生命的赤金核心緩緩旋繞飛行,姿態優美而又神威凜凜。每一次羽翼的扇動,都帶起一陣無聲卻強烈的、洗滌靈魂的波動!那深入骨髓、足以凍結靈魂的陰煞詛咒在這股源自生命核心爆發的、被玄鳥神威點燃的力量面前,如同陽光下的冰雪,發出“滋滋”的哀鳴,迅速消融褪去!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暖蓬勃的生機暖流,自腹中蓬勃涌出,強有力地沖刷著她枯竭冰冷的四肢百骸!
如同溺水之人終于觸到了空氣!姒緡猛地從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中掙脫!意識如同破開冰面般陡然清明!寒冷、劇痛、窒息感如同退潮般迅速遠離。她劇烈地喘息起來,胸口劇烈起伏,貪婪地吸入了守屋中那混合著草藥、水汽和獸脂燈氣息的空氣,每一個肺泡都在激烈擴張,喉嚨火辣辣的疼痛反而帶來了久違的活著的感覺。
她艱難地轉動眼珠,干澀模糊的視野漸漸聚焦。昏暗的光線下,映入眼簾的并不是那玄奧的九星宇宙,也沒有那覆壓天宇的青玄巨鳥。而是幾張陌生、黝黑、帶著東夷特有輪廓的、此刻寫滿憂慮甚至一絲敬畏的臉龐。
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魁梧、氣勢沉雄如淵海的中年男人,身著簡潔但質地不凡的深色麻袍,腰間束著象征地位的玉帶。他正俯視著她,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充滿了審視、決斷,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光芒。他身后,站著一位年輕人,氣質彪悍,帶著戰士的警覺和力量感。還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一身素麻祭袍,面容枯槁卻帶著洞悉一切的通透與滄桑。
這是……哪里?姒緡的意識一片茫然,但那沉雄中年男人的眼神讓她瞬間捕捉到了一個信息——
這不是追兵!
更讓她震撼的是,那股從腹中涌出的強大暖流并未消失!它真實不虛地在她的四肢百骸流淌、奔騰!驅散著殘余的冰冷,滋養著千瘡百孔的身軀!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腹中那個經歷了巨大震蕩的小生命,正發出一股奇異而堅韌的搏動,頑強而有力地跳動著,仿佛一個蟄伏的小小太陽!那股與意識空間里玄鳥虛影相生相連、卻又截然不同的力量源頭,此刻真實地、毫無隔閡地存在于她的身體之內!
就在這驚疑不定、劫后余生的巨大反差中,那個為首的中年男人——有仍氏國君涂山岳,緩緩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帶著長期發號施令的磁性威嚴,又蘊含著一絲奇異、不容置疑的暖意,仿佛一塊溫熱的巖石:
“安心。”他只說了兩個字,目光深沉地迎上姒緡驚魂甫定的視線。隨后,那只剛剛替她拂開濕發、指節粗大的手,穩穩地伸出,掌心朝上,做出了一個極其古老、象征接納與守護的、屬于涂山一脈的部族手印。
“在涂山氏的領地……你,和你腹中的火種,安全了。”
這短短的一句話,像一塊沉重而滾燙的烙印,深深砸進了姒緡支離破碎的心神之中。
安全……了嗎?
她微微側首,視線艱難地越過涂山岳寬闊的肩膀。在守屋那扇敞開的、低矮簡陋的門口之外,是沉沉的雷澤夜色。濃稠的黑暗仿佛無邊的墨海,翻滾涌動,深不見底。隱約間,一絲極細、極凄厲的、非人似獸的悠長嚎叫,仿佛自百里之外,又仿佛貼著水面、順著夜風、極其詭異地、若斷若續地飄蕩過來,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與風嘯吞噬……
如同最冷酷的獵手,在地平線的盡頭,露出森白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