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奉皇捐，是個什么東西。”

朱朝堈聽到這個“捐”字，下意識就知道有些不對頭，心中隱約有了猜測，但還是選擇問一下，求個真切。

“殿下應向朝廷獻上田地財產，再手書懺過文，以保全地位，自由。”

李呈輕聲說著。

“獻？”朱朝堈眉峰一挑，懸著的心總算是死了，“懺過文，本王會寫的，只是不知道李御史覺著，本王獻多少才算夠格？”

“不多。”李呈擺擺手，一臉輕松，“將你強占的田地還民，剩下的田產盡數上交，再把那八十多萬畝第十年稅銀一交，這事，也就過去了。”

話音剛落，朱朝堈便嘆上了氣，他很想說一句——李呈！你欺人太甚！

但他知道他不能說。

說了這話，這御史去陛下面前說個三言兩語，指不定要的更多。

“田地還民，補足稅銀，本王都可以允諾，可是將田地盡數獻了，未免有些為難人了吧？周王府的土地有四成，是歷代皇帝欽賜的，并無不合規的地方。”

“殿下莫急。”李呈端坐不動，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比起削爵圈禁，甚至牽連宗親，這點‘心意’，算不得什么。”

朱朝堈死死盯著他，胸口劇烈起伏，他當然知道其中的利害，朝廷若真想動他，有的是借口。

可讓他眼睜睜看著幾代人積攢的家業被割去大半，無異于在他臉上狠狠扇耳光。

“陛下……真要如此？”

朱朝堈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動容，他還是想不通，明明歲祿的問題已經得了改善，為什么還要動他呢？

他知道縱奴行兇，強占民田根本不會是陛下決定這樣的原因。

當今的陛下，也是當初的一方藩王，他難道會不知道天生貴胄與那些草民的區別？

何故如此決絕？

“殿下……你應該知道的，那些農戶的慘狀我是見了的，既然知道這個，那你也應該曉得我既為都察院御史，自然不大希望你能逃過此難，畢竟只有這樣，你才能好好的去地府見那些被害死的百姓。”

李呈冷了臉，聲音沉了下去。

要不是知道面對懲治周王，如果不上升到制裁藩王，嘉靖根本不會在意，他的第一意愿肯定是讓朱朝堈去鳳陽了此殘生。

畢竟作為藩王，況且也沒有親手殺人，判死幾乎是不可能的。

如今給這么一條風光大道，已經算是他很對不住那些對他有所期望的百姓了，這只碩鼠還敢如此說？

“我年初才進貢了那么些奇珍異寶，如今陛下如此，看來與你也脫不了干系。”朱朝堈面色不變，只是眼底沒了那絲落寞，“是我小看你了，如果不到京城，估計也不會淪落至此。”

在他眼里，一個看樣子不到二十歲的青年，能做御史忽然厲害，但資歷，閱歷擺在那里，而且二十歲到這個官職，就算是為了未來，再怎么樣也不會做出什么沖動的舉措。

誰能料？

直闖王府不說了，是直接挾持他這個周王了！該怎么說？初生牛犢不怕虎？

終究還是他大意了。

“多的，我亦不多言，念及宗室情分，這是陛下給殿下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至于機會抓不抓得住，全在殿下自己。”

李呈見朱朝堈一副平淡的模樣，也平了平心態。

本著大局為重的觀念，他還是盡力把心中的一切壓了下去，繼續開口勸了起來。

“周藩在開封經營百余年，樹大根深，殿下若肯主動退一步，既能解陛下燃眉之急，也能讓其他藩王看看，何為忠君體國，屆時陛下龍顏大悅，殿下依舊是尊貴的周王，何樂而不為？”

大局為重。

如果周王不作這個表率，嘉靖也樂的清閑，不過是削藩這事罷了，但對他而言，那可是極大的失敗。

世間安有如此失敗的穿越者？

特別是整改革，而且第一次勉強稱得上所謂的主持，如果這么一遭，竟然就失敗了。

那未免也太失敗了。

逝去的百姓無可避免，生著的百姓尚可追尋，削藩之事，利在各地，凡有百姓之在，自有其存。

“容本王……想想。”

朱朝堈輕吐出幾個字，閉上眼，開始想了起來，一時也不說些什么，只是在原地，思索著。

放棄那些田地？那可是周藩幾輩人一锨一鎬墾出來的基業，是他一大家子人衣食所系的根本，也是周王府最實在的底氣。

沒了田產，往后府中用度定然要下降不止一個檔次，憑借府中積蓄，還了十年稅銀，剩的也不是很多。

再加上之后只能靠一年一萬石的歲祿，以往的日子自然是一去不復返。

一萬石？

莫說他這一家了，出門的儀仗，馬兒的飼料，護衛的俸祿，夠嗎？

從洪武年一點點，一分分積攢到如今的無數家產，若說要拱手讓人，那可真是無異于被生生的剜去一塊心頭肉。

可若是不答應呢？

這御史字字句句都戳在要害上，“削爵圈禁”“牽連宗親”，這些可能暫且不說，還直言不諱的說更希望他不交奉皇捐。

為什么這么說？憑什么敢這么說？

明顯有靠山啊！

是誰呢？自然是大明最高的，最險的那座山，也就是當今的陛下，朱厚熜。

他作為周王，沒了倒也罷了，可他的妻兒老小難道要因為他一時的執拗，落得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下場？

陛下與這御史不像是禍不及妻兒的人，更像會說出“利已及妻兒”的種。

至于那些平日里都看似疏遠的宗親，真到了有問題的時候，怕是連求情的人都不會有，不落井下石已是難得。

至于那點所謂的尊嚴……

在皇權面前，宗室的尊嚴又值多少？宋高宗殺岳飛是為了茍安，當今陛下雖不嗜殺，卻更擅長用制衡來拿捏人心，讓大臣也好，藩王在權衡利弊中自己低頭。

主動獻捐，看似是自降身份，卻能保全身家性命，甚至還能落個“忠君體國”的名聲。

可若真的從了，那些藩王會怎么看他？怕是會暗地里笑他懦弱，罵他貪生怕死吧。

可轉念一想，那些藩王又與他有多少真交情？

保自己，還是保那點虛無的臉面和不相干的人？這好像并非是個選擇題，而是更類似陳述。

他失敗了，不拉點人一點失去家財，合適嗎？

至少對他來說，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