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來，每次去宗人府催問，不是說宗譜核對繁瑣，便是推說幾位老大人身子不適需靜養(yǎng)，把差事晾在一旁，任你急得打轉(zhuǎn)也只給幾句模棱兩可的回話。

禮部的折子更是像被扔進了無底洞，說會盡快斟酌，過幾日去問，又說還需與各部再行商議，拖著拖著，竟連個明確的答復(fù)都摸不著。

這兩府這般推諉拖沓，沒個準頭，刑部那邊自然束手束腳，沒有宗人府核定的罪狀、禮部確認的儀制依據(jù)，他們便是想啟動審理程序。

也找不到半分由頭，只能眼睜睜看著案子僵在原地。

李呈催過、勸過，甚至動過參奏的念頭，可最終也只能看著時間一天天溜走，最后只有五軍都督府先一步核查清楚。

周王在兵權(quán)調(diào)動、儀仗用度上倒沒有犯什么大的逾越規(guī)矩之事。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拖到了四月二十九。

這天上午，屠僑突然踏進了李呈的公事房，看著正對著一堆卷宗愁眉不展的他，沉聲：

“李御史，宗人府那邊，剛遞了核定好的罪狀宗譜，禮部也把該呈的儀制章程、處置意見都送上來了，眼下，駙馬都尉、禮部尚書、刑部尚書還有大理寺卿都在正堂候著，你是都察院這邊負責此案的官員，現(xiàn)在隨我一同過去吧。”

“什么？”李呈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眉頭瞬間擰住。

他愣在原地，腦子里嗡嗡作響，這一個月來，各方明明都在原地踏步，任憑他怎么推動都紋絲不動，怎么偏偏到了這時候，所有卡住的環(huán)節(jié)都像被打通了一般，一瞬間全齊了？

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讓他心里打了個突，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嘉靖這么多天雖然依舊按例上朝，卻也沒什么表示，只是按照流程過一遍，這是在等著看他怎么處理？可他的官職只是個監(jiān)察御史啊！

即使有都御史的幫助，那也不可能在推諉的一眾衙署之間成功啊。

定了定神，李呈指尖無意識地在案幾上敲了兩下，目光里滿是探究：“屠大人，這……前幾日去問，宗人府還說崔都尉正在查，沒個半月下不來，禮部那邊更是連個章程的影子都沒瞧見，怎么突然就……”

屠僑臉上沒什么多余的神情，只淡淡道：“有些事，拖著拖著，自然就到了該有結(jié)果的時候，走吧，諸位大人都等著，總不好讓他們久候。”

話里沒什么破綻，可李呈心里那點疑慮卻沒散。

他跟著屠僑往外走，廊下的風很是喧囂。

正堂里果然已經(jīng)坐滿了人，嚴嵩端著茶盞，指尖在杯沿輕輕摩，見李呈來了，他第一個起身迎接。

周期雍卻沒什么反應(yīng)，眉頭緊鎖著，似乎在琢磨著什么東西，坐在他旁邊的，應(yīng)該就是大理寺卿了，他倒是一臉平靜，見他們進來，只是微微頷首。

而駙馬都尉崔元則坐在末位，眼神有些飄忽，像是揣著心事。

紫檀木大案上，宗人府的宗譜與禮部的折子并排放著，宣紙上的小楷墨跡泛著水潤的光澤，邊角處還帶著未干的輕淺暈痕，顯是剛由筆吏謄抄完畢，

屠僑緩步走到上首主位，沉凝的目光掃過堂內(nèi)眾人后抬了抬手：“既然人都到齊了，那就不必耽擱了。宗人府核定的罪狀，禮部擬出的違禮條例，諸位想必都已過目？”

作為宗人府的主官，崔元肯定需要第一個說話，他本在發(fā)呆，方才飄遠的思緒被這聲問詢拉了回來。

他抬眼看向屠僑，緩緩頷首道：“周王在開封強占民田百萬余畝，可查的，縱容家奴打傷佃戶約莫百人，致死的近十人，這些都有地方官奏報和人證，確是鐵打的事實。”

“崔都尉說的不錯。”嚴嵩慢悠悠接過話頭，眼角的細紋里藏著幾分精明，“按我朝有關(guān)宗藩的條例，親王不得干預(yù)地方民政，更遑論強占民田，太祖爺當年定下鐵律，宗室有違禮制者，輕則罰俸禁足，重則削爵奪衛(wèi)。”

掃了一眼崔元，他繼續(xù)張嘴，說出的話震的李呈心頭一顫。

“依照禮制，周王此番行徑，已非小過，當削去親王爵位，遣散府中護衛(wèi)，以儆效尤。”

說罷，他還抬手慢悠悠捋了捋頷下三縷長須，目光似不經(jīng)意般掠過眾人，帶著幾分笑意。

可這更讓李呈摸不著頭腦了，嚴嵩怎么也變臉了？這么多天，嚴嵩基本都避著他，任憑他在踢皮球的禮部衙署中來回穿梭，只有偶爾會裝作不經(jīng)意的出現(xiàn)，訓斥一頓下屬，解決一項想解決問題該解決的問題。

可以說他可以確定嚴嵩心頭有所思索，而且大概率是因為周王這件事。

周王一事事關(guān)禮，有關(guān)禮，可從嘉靖之喜。

昔日大禮議這一件事，雖然比周王這么一出要嚴峻太多，可只要所作所為讓嘉靖欣喜的，都有好前程，而周王這樁案子，嘉靖肯定是重視的。

既然嘉靖重視，那在這件事的行為就得好好揣摩了。

嚴嵩媚上，這件事做的好不好，且不說做成會在仕途上產(chǎn)生多高的提升，但做的不好，不討喜，恐怕會跌的很低。

在朝堂上都是不進則退的。

“他是有了決議了……”李呈在心中暗想著。

接下來，除卻周期雍之外的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竟像是早就串通好了一般，把之前拖了一個月的難題拆解得明明白白。

李呈站在一旁，看著這詭異的“順利”，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的窘迫，就算他資歷再淺也得懂其中有些不對味了。

“諸位先前一月有余，在這樁事上遲遲未有寸進，連半分頭緒都摸不著，可這莫名之間，不過短短一日功夫，竟有了這般突破性的進展，怎的會如此突然？”

話剛出口，他便暗自懊惱起來。方才嚴嵩講了話，滿座皆是沉凝神色，唯獨他自己沉不住氣，竟將這盤旋在心頭許久的疑問直接問出。

這問題問得實在太不成熟，既顯得自己觀察力不足，又像是在質(zhì)疑眾人先前的懈怠，在這般場合實在不妥。

官場上最忌諱的就是尋根究底。

“李御史這話，未免太過偏頗了。”崔元放下手中抬眼看向?qū)γ娴睦畛剩竭吂雌鹨荒ǔ爸S。

“譬如一人進食，前頭吃了一碗面、兩塊糕點，到最后一口粥時才覺飽腹，難道就能說先前那些米面點心，全都是無用之物？”

他指尖在桌案上輕輕點了點，言語中滿是嘲諷：“凡事皆有過程，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先前一月的查探，看似無進展，實則早已為今日的突破鋪好了路，李御史怎好將這前因后果生生割裂開來？”

最后還搖了搖頭。

“到底是內(nèi)廷出身，不知辦事艱難，行政艱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