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力瞬間又回到了鄂爾泰身上。他知道，皇上這是把球踢回來了，而且點名要他拿出具體方案。他定了定神，知道這時候必須拿出點實在東西，不能再空談“三思”了。

“奴才……奴才愚鈍，斗膽說說淺見。”鄂爾泰的聲音比剛才穩了一些，但依舊謹慎，“陛下天恩浩蕩，欲為前朝蒙冤者正名昭雪，此乃仁君圣德！奴才以為，這三案，性質不同，牽扯各異，處置起來……也得有輕有重，有緩有急，方為妥當。”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一條條梳理：

年羹堯牽連案（李衛所提）：“年羹堯本人，罪證確鑿，無可翻案。關鍵在于那些因‘攀附’之名被株連、流放、乃至丟了性命的官員。奴才以為，此案涉及軍務、朝局，人數眾多，宜緩辦。可由吏部、刑部會同軍機處，秘密調閱當年案卷，不聲張，不造勢。重點甄別其中明顯證據不足、量刑過重、或因私人恩怨被羅織入罪的個案。查實一個，便由皇上特旨恩赦一個，或復其原職（若在世且有能力），或赦其子孫，或歸還部分家產。不搞大張旗鼓的平反，只在內部文書和給本人的恩旨中說明緣由。如此，既能彰顯陛下仁德，又不至于震動朝野，讓那些當年經辦此案或與年黨有隙的官員過度緊張。此案牽扯太廣，宜用‘潤物細無聲’之法。”

徐駿案（允祉所提）：“徐駿此人，才名不顯，官位不高，但其父徐乾學乃圣祖朝大儒，門生故舊不少。此案因文字而起，處置過于嚴酷，在士林中影響極壞，被視為……視為文字之禍的典型。”鄂爾泰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措辭，“此案，可辦，且宜快辦、明辦！徐駿之罪，僅止于奏折筆誤，其詩句‘清風’、‘明月’之語，穿鑿附會，實難坐實悖逆。奴才以為，可由皇上明發上諭，直言當年斷案過于嚴苛，徐駿罪不至死。追復其原官（翰林院庶吉士之類），給予其子孫適當撫恤（如蔭一子入國子監讀書）。此案目標小，案情相對單純，處置起來干凈利落。陛下以此案昭示天下：朝廷并非容不得文人筆墨，只要無實據謀逆，斷不會因文辭細故興大獄！此案一結，天下士子之心，必大為安定！見效最快！”

查嗣庭案（張廷玉所提）：“查嗣庭案……”鄂爾泰頓了一下，這個案子最棘手，因為直接牽扯到雍正帝打擊隆科多的政治斗爭。“此案根由復雜，與隆科多一案糾纏甚深。查嗣庭試題‘維民所止’被解為‘雍正無頭’，雖有附會之嫌，但當時情勢……查家子弟流放寧古塔，境遇凄慘。奴才以為，此案宜辦，但需極其穩妥。可著重于‘恤刑’二字。皇上可下旨，言明查嗣庭本人罪責已定，不予翻案。但念及其子弟流放多年，備受苦楚，皇恩浩蕩，特旨赦免其尚存子孫回籍，酌量發還部分未被抄沒的祖產，準其恢復良民身份，自謀生路。不提舊案是非，只講陛下仁心體恤罪臣之后。如此，既給了查家一條活路，稍稍慰藉士林之心，又不至于觸及當年處置隆科多的核心定論，避免引發不必要的聯想和爭議。”

鄂爾泰說完，額上又沁出細汗，小心翼翼地補充道：“奴才愚見，如此分而治之，既能逐步實現陛下安撫士林之心，又不至于動作過大，引發朝局動蕩，或……或有損先帝爺圣德之聲。是否可行，伏乞圣裁！”

暖閣里再次陷入沉默。弘昀靠在軟枕上，手指又無意識地敲了起來，眼神深邃，看不出在想什么。李衛摸著下巴，似乎在琢磨鄂爾泰這“緩、快、穩”三步走的法子。允祉微微點頭，覺得鄂爾泰在徐駿案上的提議很合他心意。張廷玉則眉頭緊鎖，尤其對查嗣庭案的處理，覺得鄂爾泰還是太保守了些。弘晝則歪著頭，心里嘀咕：“這老鄂，肚子里彎彎繞繞還真不少！這主意……聽著倒像是給皇兄找了個下臺階，又堵了別人的嘴？高，實在是高！”訥親……嗯，他還在努力理解剛才那一大串話。

暖閣之內，一眾大臣或站或坐，卻都屏著呼吸，連一絲多余的聲響也無。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匯聚在那個端坐在軟塌之上，一言不發、只是用指節輕輕叩擊著面前小幾的年輕皇帝身上。

那富有節奏的篤、篤聲，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頭，讓這壓抑的靜默更添了幾分難熬的重量。

終于，聲停。

弘昀不再是先前那副慵懶躺坐的姿態，他緩緩站起身，赤著雙腳，直接踩在了地上厚實柔軟的羊毛地毯上。這滿屋的地毯，是他登基后立馬就命人鋪上的。他這人，享受就愛從這些不起眼的細節上著手，務求舒坦自在。不像他的那位四弟弘歷，凡事都追求一個高大上，擺譜要擺得足，還總愛舞文弄墨，彰顯所謂的風雅。

他信步走到殿門邊，也不叫人開門，只是推開一道縫隙，讓殿外帶著涼意的空氣涌了進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肺腑，讓他因思慮而有些發沉的腦袋瞬間清醒了許多。

“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一件地辦。”弘昀轉過身，一邊隨意地活動著筋骨，一邊用平淡卻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事緩則圓的道理朕懂，但真要做起來，就得干脆利落。既然講究先易后難，那咱們就把眼下能做的，都給做了。”

話音落下，他已走回塌前，重新坐下，目光掃過階下眾人。

“戴名世一案。”弘昀開口，直接切入正題，“其罪名無錯，革職查辦也是在所難免。當年攀附年羹堯的人多了，若單單赦免了他，反倒顯得是年羹堯處置錯了。這樣，傳旨下去，收回御賜的‘名教罪人’匾額，至于坊間流傳的那些先帝欽定的諷刺詩集，也都一并收繳銷毀。其后人，準許參加科舉。”

他頓了頓，補充道：“至于其他年羹堯案所涉及的人員，就按照鄂爾泰先前奏請的章程去辦。”

“再說徐駿。”弘昀的語氣沒有絲毫停滯，顯然是早已成竹在胸，“此乃無心之過。下旨時，就說先曰先帝是受奸人蒙蔽，盛怒之下才錯判了死罪。后來先帝其實已有所察覺，只是國事繁雜，未及平反。朕如今即位，便是要完成先帝遺愿。追復其名譽，予以厚葬，按從五品官的規格發放撫恤。再去查訪其家人親屬，若有在世的，女眷賜封號，子弟酌情授個官身。”

一套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翻了案，又全了先帝的顏面，大臣們心中暗暗佩服。

“最棘手的，是查嗣庭案。”弘昀的手指又開始無意識地輕點起來，“此案牽連甚廣，不能不做，卻也不能做絕。先這樣，對外放出風聲，就說朝廷要重新調查此案，但暫時不予定論。朕也想看看，這案子到底牽扯了隆科多有多深。”

他抬起眼，目光變得深邃，“正好借著改元革新的名義，先赦免其流放的家眷。讓他們回來，也算是朕登基的新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