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見弘昀沒立刻表態，心知這話題敏感，便接著往下說，語氣帶著點過來人的唏噓：“后來啊，西北那邊出了點幺蛾子，仗打得不太順當。先帝爺心里頭……估摸著是有點后悔當初處置年羹堯那幫人，下手急了點，牽連也太廣了些。”他頓了頓，趕緊找補，“當然，年羹堯自個兒犯的事，板上釘釘，死得不冤！問題在于那些個‘攀附’的罪名，有些定得太草率了。要是從年羹堯這案子入手，先松動松動，把那些明顯是冤枉的或者罰得太重的甄別出來，給個說法……老百姓和讀書人，接受起來也容易些，不會覺得太突兀。”

弘昀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沿兒。這些事，他親身經歷過。那時候他只是個皇子，人微言輕，看著那些案子，心里憋屈也沒轍。站在他爹雍正的位置上，當時雷霆手段整肅年黨，穩固朝局，是必要的。可讓人寫詩諷刺、賜那種刻薄的匾額……弘昀心里搖頭，這確實失了帝王該有的氣度，顯得刻薄寡恩了。但他沒把這些心思說出來，只是微微頷首，目光掃過眾人：“李大人提了個頭。除了他剛才說的，諸位也都想想，還有哪些案子，咱們現在辦起來……阻力小點，見效快點？撿容易啃的先下手。”

這時，老三允祉清了清嗓子，接過了話茬。他是康熙爺的兒子，雍正的親哥，身份特殊，說話也少了幾分顧忌：“李衛既然開了口，我也說一個。我是滿人，也是先帝的兄長，有些話倒也不怕講。雍正八年那個徐駿案，唉……”允祉嘆了口氣，帶著點不解和惋惜，“那徐駿，就是個書呆子，啥也不懂！既沒攀附誰，也沒真干啥悖逆的事。不就是寫奏折時不小心寫錯了個字嗎？按律，革職查辦，頂天了流放，也就到頭了。結果呢？硬是從他寫的詩里，摳出什么‘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還有‘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這種句子，非說是影射朝廷！就這么著……咔嚓一刀給砍了！他爹還是圣祖爺（康熙）跟前有名的大儒徐乾學呢！這事兒辦的……忒不講究了！”

允祉這一開頭，像是捅破了層窗戶紙。張廷玉原本還有些猶豫，此刻見允祉這位皇叔都直言不諱了，心里也定了下來。他捋了捋胡子，聲音沉穩但堅定：“老臣……也想提一提查嗣庭案。這個案子，根子上其實是牽連到了隆科多。其中的是非曲直，皇上您當年在潛邸時，是親身經歷過的，最是清楚不過了。老臣記得，您還為這事……頂撞過先帝。”

弘昀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帶著點復雜的情緒：“是啊，記得清楚。朕當時年輕氣盛，為此事還惹得皇考（雍正）震怒，被罰閉門思過好些日子。如今想來……”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段壓抑的時光，最終化作一聲輕嘆，“……也是皇考一片苦心，怕朕不懂事，卷得太深。都是為了朕好。”

弘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乎想沖淡那點苦澀，目光再次投向眾人：“還有沒有……”

陛下！”

一聲帶著急切的呼喚突然打斷了弘昀的話。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是軍機大臣鄂爾泰！他像是猛地意識到自己失儀，話剛出口臉色就變了，立刻從座位上彈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幾乎觸到冰涼的金磚：“奴才該死！奴才一時情急，驚擾圣駕！奴才罪該萬死！求陛下贖罪！”

暖閣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檀香爐里細微的煙絲飄動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弘昀和跪著的鄂爾泰身上。弘昀放下茶杯，臉上沒什么表情，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伏在地上的鄂爾泰，也不叫起。空氣仿佛凝固了，無形的壓力讓在座的幾位重臣，包括剛才直言的允祉和張廷玉，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鄂爾泰跪在地上，能清晰感覺到皇帝那平靜目光帶來的巨大壓力。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心臟怦怦直跳。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組織著語言，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但努力保持著清晰：

“陛下……陛下欲推行文治，廣施仁德，撫慰天下士子之心，此乃圣明之舉，奴才萬萬不敢有異議！只是……只是奴才愚見，覺得這……這事關前朝舊案，牽連甚廣，人心各異。有時……步子邁得太急、太大，用力過猛，反而……反而容易生出波折，壞了陛下一片仁心啊！奴才……奴才懇請陛下……三思！”他把頭埋得更低了。

弘昀依舊沉默著，手指在光滑的黃花梨榻沿上輕輕敲了兩下，發出“篤、篤”的輕響。那聲音在寂靜的暖閣里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敲在眾人心上。

弘昀那“篤、篤”的敲擊聲停了。他沒看跪著的鄂爾泰，反而目光緩緩掃過暖閣里的每一個人——李衛的若有所思，允祉的欲言又止，張廷玉的凝重，訥親的茫然，還有弘晝那看似放空實則精光微閃的眼睛。

暖閣里靜得能聽見香灰落下的聲音。

“起來吧，鄂爾泰。”弘昀的聲音不高，聽不出喜怒，“跪著說話，累得慌。坐回去說。”

鄂爾泰如蒙大赦，后背的冷汗已經浸濕了內衫。他不敢怠慢，磕了個頭：“奴才謝皇上恩典！”這才有些踉蹌地爬起來，虛坐在椅子邊上，半邊屁股懸著，腰桿繃得筆直，再不敢有半分松懈。

弘昀端起已經半涼的茶，慢悠悠喝了一口，這才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鄂爾泰，你剛才說，朕‘步子邁得太急’？”他頓了頓，沒等鄂爾泰回話，自己接了下去，“嗯，你說得對。”

這句“對”字一出，在座幾人，除了訥親，心頭都是一跳。允祉和張廷玉交換了一個眼神，李衛的眉頭也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皇上……這就認了？

弘昀把眾人的反應看在眼里，嘴角似乎彎了一下，又似乎沒有。“朕登基不久，想做事，想做好事，這心是急了些。想著快刀斬亂麻，把前頭那些讓人心里不痛快的積弊，一下子都理順了。”他放下茶杯，聲音沉了一分，“可治國，不是光憑著一腔熱血和急脾氣就能辦好的。鄂爾泰提醒得好，急了，容易出錯，容易好心辦壞事，反而辜負了朕想施恩于士林、安定天下的本意。”

他目光轉向鄂爾泰，帶著點探究：“你既然覺得朕急了，那想必心里也有些成算？剛才李衛提了年羹堯牽連的案子，允祉說了徐駿，張廷玉提了查嗣庭。這三樁，你怎么看？依你的意思，該怎么‘不急不緩’地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