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邊的雨水帶著鐵銹味。

我蜷縮在洞里薩河畔一家廉價旅館的浴室里，冷水沖刷著我滾燙的身體。右手臂上的紅色紋路現在已經蔓延到肩膀，像是一株邪惡的植物在我皮膚下扎根。每當水流過那些紋路，就會引發一陣尖銳的刺痛——不是來自神經，而是更深處的、細胞層面的痛苦。

“不要...抵抗...“

那個古老的聲音又來了，不再模糊，而是清晰地在我顱骨內回響。我咬緊牙關，抓起洗手臺上的抑制劑注射器——陳教授留給我的最后禮物。針頭刺入靜脈的瞬間，一股冰寒順著血管擴散，暫時壓下了血液中的低語。

鏡子里的男人讓我認不出來：眼白布滿血絲，瞳孔擴張到幾乎吞噬了整個虹膜，皮膚下隱約可見的紅色脈絡隨著脈搏跳動。更可怕的是，當我咧嘴時，發現牙齦上出現了細小的紅色斑點——血藤的菌絲正在我的黏膜組織扎根。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隨即雷聲轟鳴。在那一瞬的亮光中，我似乎看到對面建筑的屋頂上蹲著一個細長的人影，脖子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著。但閃電過后，那里只剩黑暗。

我數了數剩下的抑制劑：還有三支，按照目前的惡化速度，最多能撐兩天。必須在用盡前找到吳山。

陳教授的硬盤上有吳山的資料：柬埔寨華裔，前軍方醫官，現在金邊經營一家“特殊診所“。地址位于中央市場附近的一條小巷，沒有門牌，只有一句暗號：“陳教授說血不是水“。

我穿好衣服，將抑制劑、獵刀和硬盤藏在特制的腰包里。就在準備出門時，左手不受控制地抓起桌上的筆，在旅館便簽上寫下一行扭曲的文字：

“家很近了我的孩子“

字跡不是我的一—筆畫更加粗重，帶著一種古老的書寫習慣。我的胃部一陣痙攣：血藤的意識正在接管我的運動神經。

金邊的夜悶熱潮濕，空氣中彌漫著烤肉、香料和下水道的氣味。我拉高衣領遮住脖子上蔓延的紅色紋路，沿著地圖向中央市場走去。街道上摩托車呼嘯而過，行人熙熙攘攘，沒人注意到一個正在從內部腐爛的男人。

中央市場巨大的黃色穹頂在夜色中像一顆腐爛的牙齒。我拐進旁邊一條狹窄的小巷，垃圾和尿液的氣味撲面而來。巷子盡頭有一扇不起眼的綠色鐵門，門邊有個幾乎看不清的醫療十字標志。

我敲了五下門，停頓，再敲三下。

窺視孔打開，一只警惕的眼睛打量著我。

“陳教授說血不是水。“我低聲道。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門鎖轉動。開門的男人約五十歲，矮壯身材，左臉有一道延伸到脖子的疤痕，白大褂下露出軍用靴子。

“周默？“他的中文帶著濃重的高棉口音，“我是吳山。陳教授兩周前就警告我你會來。“他的目光落在我遮住的右臂上，“讓我看看感染情況。“

診所內部比外表看起來專業得多，像是將一間地下室改造成了簡易手術室。墻上貼滿了各種血液化驗單和解剖圖，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大型冷藏柜，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幾十支血液樣本。

吳山示意我躺上手術臺，然后拉上簾子：“陳教授實驗室的事情我聽說了。很遺憾，他是難得的天才。“

“你知道那東西？“我問道，同時卷起袖子露出蔓延的紅色紋路。

吳山的表情瞬間凝固。他戴上橡膠手套，小心翼翼地觸碰那些紋路，立即引發了劇烈的刺痛。我咬緊嘴唇忍住慘叫。

“第二階段晚期。“吳山的聲音變得緊繃，“奇怪的是，你的白細胞計數仍然很高—身體在抵抗感染。這在其他案例中從未出現過。“

“陳教授說這可能與我妹妹有關。“我喘息著說，“我是她的血親。“

吳山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周雯？你是周雯的哥哥？“他快步走向冷藏柜，取出一支標著“SW-終極“的試管，“這是陳教授三年前送來的你妹妹的最終血液樣本。觀察。“

他將試管放在顯微鏡下，示意我看。鏡下的景象讓我胃部翻騰：血細胞已經與紅色菌絲完全融合，每個細胞都變成了微小的藤蔓節點，仍在緩慢蠕動。

“完美共生體。“吳山的聲音帶著病態的敬畏，“普通感染者會在一周內被血藤完全取代，但你妹妹...血藤保留了她的意識，讓她成為共生宿主。“他直視我的眼睛，“現在它想要你，因為血緣關系能讓它建立一個更穩定的神經網絡。“

一陣劇痛突然從右臂竄向心臟，我蜷縮在手術臺上，眼前閃過不屬于我的記憶碎片：

_我(周雯)站在巨大的血藤母體前，藤蔓溫柔地纏繞我的四肢。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回家的喜悅。當第一根藤蔓刺入我的胸口時，我看到千年記憶—穿金色長袍的祭司們將活人獻給血藤，看到戰爭與火，看到血藤如何在灰燼中休眠..._

“周默！“吳山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他手里拿著一支裝滿紫色液體的注射器，“這是我和陳教授研發的強效抑制劑，能暫時阻斷血藤的神經系統連接。會很痛，但能給你48小時清醒時間。“

不等我同意，他就將針頭刺入我頸部的靜脈。液體進入血液的瞬間，仿佛有熔巖在我血管中奔流。我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全身肌肉痙攣，視線被染成血紅。恍惚中，我看到吳山按住我的四肢，他的嘴巴在動，但聲音被血液中的轟鳴淹沒。

痛苦持續了整整一分鐘才逐漸消退。我渾身被汗水浸透，但右臂的紅色紋路確實退回了肘部以下，腦海中的古老聲音也變成了遙遠的低語。

“有效。“吳山松了口氣，擦去額頭的汗水，“但這只是暫時的。血藤已經與你的神經系統建立了初級連接，每次抑制后的反彈會更劇烈。“

他幫我坐起來，遞來一杯水。我的手仍在顫抖，水灑了一半。

“為什么是我妹妹？“我問道，“為什么血藤選擇她作為完美宿主？“

吳山走向一個老式保險箱，輸入密碼后取出一本皮質筆記本：“陳教授的理論是血型。你妹妹是罕見的孟買血型，與血藤母體的細胞結構幾乎完全兼容。“他翻開筆記本，“更重要的是，她自愿接受了感染。“

筆記本上是陳教授工整的筆跡，記錄著周雯感染初期的各項數據。最后一頁的結論讓我如墜冰窟：

“SW自愿成為共生宿主，希望通過控制血藤母體來阻止其擴散。但第14天起，她的腦電波顯示外來神經活動占據主導。血藤不是寄生她，而是在與她融合，創造一種新的意識體。可怕的是，這種融合似乎令她感到...愉悅。“

我想起妹妹筆記本最后那些狂亂的文字，和她描述血藤聲音時那種近乎愛戀的語氣。那不是被脅迫的犧牲，而是一種扭曲的皈依。

“還有希望。“吳山打斷我的思緒，“陳教授認為摧毀母體可以切斷所有次級株的神經連接。根據他的研究，母體應該位于瓦普神廟地下—那是柬埔寨最古老的血藤祭祀中心。“

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張手繪地圖：“我已經準備好了裝備和向導。但你必須明白—“他嚴肅地看著我，“一旦抑制劑失效，血藤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你傷害母體。它可能會直接控制你的身體。“

仿佛回應他的話，我右臂的紋路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與此同時，診所的燈光閃爍了幾下，然后完全熄滅。

黑暗中，吳山的手像鐵鉗一樣抓住我的手腕：“別出聲。“

我們屏息靜氣。過了幾秒，我聽到屋頂傳來輕微的刮擦聲，像是某種多足生物在瓦片上爬行。接著是前門方向的一聲悶響—有人(或某種東西)正在嘗試闖入。

吳山悄無聲息地摸到墻邊，取下一把霰彈槍。他示意我跟著他向后門移動，同時從保險箱取出一個小型金屬箱塞給我。

“抑制劑配方和血藤弱點研究。“他耳語道，“去瓦普神廟找安卡，他是唯一知道安全路線的向導。“

前門的門鎖突然斷裂，黑暗中傳來濕重的腳步聲和一種奇怪的、像是液體冒泡的呼吸聲。吳山推我向后門，同時舉槍瞄準聲音來源。

“跑！別回頭！“

霰彈槍的轟鳴震耳欲聾，緊接著是一聲非人類的尖嘯。我撞開后門沖進小巷，身后傳來更多的槍聲和某種重物砸碎家具的巨響。轉過巷角前，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診所的窗戶被濺滿了某種黑色液體，一個細長的影子正以蜘蛛般的姿態爬上天花板。

我強迫自己轉身逃跑，吳山的金屬箱在背包里沉重地撞擊著我的背部。雨又下了起來，沖刷著我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液體。

轉過幾個街角后，我躲進一家通宵營業的網吧。角落的座位上，我打開吳山的金屬箱。除了文件和幾支備用抑制劑外，還有一張照片：一座被叢林吞噬的古老神廟，門前立著七根石柱，每根柱子上都雕刻著纏繞的藤蔓圖案。照片背面寫著：

“瓦普神廟，血之室在最下層。只有血親能開啟最后的門。“

我的右臂再次刺痛，這次伴隨著一陣強烈的渴望—不是我的渴望，而是血藤的。它在催促我前往那座神廟，不是去毀滅，而是去完成某種儀式。

更可怕的是，在疼痛的間隙，我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期待那個融合。就像妹妹描述的那樣，像是回家的呼喚。

窗外，雨中的金邊燈光朦朧。我數了數剩下的抑制劑—還有兩支，足夠撐到瓦普神廟。但當我摸向腰間的獵刀時，一個問題縈繞在心頭：

當最后時刻來臨，我是否有勇氣將刀刺入自己的心臟，而不是像妹妹那樣張開雙臂迎接血藤的擁抱？

背包里的金屬箱突然變得無比沉重，仿佛里面裝的不是藥劑，而是我靈魂的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