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雨還在下。

我蜷縮在唐人街一家廉價旅館的浴室里，冷水從生銹的花灑噴涌而出，沖刷著我顫抖的身體。右手腕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周圍那些蛛網般的紅色紋路卻擴散了至少一寸，像是有生命的藤蔓在我皮膚下扎根生長。

“它通過血液傳播...改變宿主的DNA...“

杜衡臨死前的話在我腦海中回蕩。我關掉水龍頭，用毛巾粗暴地擦拭身體，卻在鏡子里看到一個陌生人——雙眼布滿血絲，瞳孔不正常地擴張，皮膚下隱約可見細微的紅色脈絡。

浴室門外，妹妹的紅色筆記本和杜衡的U盤擺在床頭，旁邊是我從血藤村帶出來的唯一其他物品：一個裝著血藤樣本的密封試管。即使在密閉容器中，那段藤蔓仍在緩慢蠕動，像一條被困的蛇。

我穿上衣服，手腕上的紋路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在我血液中低語：

“不要...抗拒...“

那不是我妹妹的聲音，也不是我自己的。它更古老，更冰冷，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回聲。我抓起桌上的威士忌灌了一大口，烈酒的灼燒感暫時壓下了那個聲音。

翻開妹妹的筆記本，第一頁的日期是她失蹤前三個月。她的字跡工整有力：

“湄公河上游發現新型寄生植物，暫命名為'血藤'(Sanguis vitis)。樣本顯示其具有類似動物的神經結構，且對血紅蛋白有特殊親和性。這可能是植物學史上最重大的發現。“

隨著頁數翻動，她的筆跡逐漸變得潦草，內容也越來越令人不安：

“血藤樣本在實驗室殺死了三只獼猴。不是通過毒性，而是直接...改造了它們。藤蔓從尸體內部生長出來，仿佛它們一直都是植物的一部分。“

“杜衡認為應該銷毀樣本，但我不能。它在和我說話，不是通過聲音，而是通過血液。當我接觸它時，我看到了記憶...不是我的記憶...“

倒數幾頁的內容讓我的手開始發抖：

“它想要一個家。一個能承載它全部意識的家。我的血型正好匹配...杜衡不知道我已經接受了第一次輸血...“

最后一頁是一幅精細的素描，畫著一座巨大的地下洞穴，中央是一棵參天巨樹——如果那還能稱為樹的話。它的主干由無數糾纏的紅色藤蔓組成，樹干上鑲嵌著數十具人形，像是琥珀中的昆蟲。樹冠延伸至洞穴頂部，分出無數枝條穿透巖壁。圖畫下方寫著一行小字：

“血藤母體。它在這里沉睡了七千年，等待合適的血液喚醒它。現在它醒了，而我將成為它的新聲音。“

筆記本從我手中滑落。我抓起那管血藤樣本對著燈光仔細觀察，里面的液體在晃動時泛起詭異的珍珠光澤。就在我凝視它的時候，手腕上的紋路突然發燙，一段不屬于我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_我(不，是周雯)站在地下洞穴中，面前是那棵噩夢般的巨樹。樹干上的人形突然全部睜開眼睛，它們的嘴同時張開，發出同一個聲音：“來吧，女兒，成為永恒的一部分...“_

_一根粗壯的藤蔓從樹冠垂下，溫柔地纏繞住我的手臂。尖端刺入靜脈時沒有疼痛，只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像是終于回到了家..._

記憶突然中斷，我發現自己跪在地上，大口喘氣，像是剛跑完馬拉松。更可怕的是，我的右手正握著一支筆，面前的旅館便簽紙上寫滿了陌生的文字——那不是我寫的，至少不是有意識寫的。

文字像是一種古老的象形文字與現代字母的混合體，排列成螺旋狀。最中央的幾個字符反復出現，我本能地知道它們的含義：

“回家...完成...融合...“

窗外的雨聲突然變得刺耳，每一滴雨落在鐵皮屋頂上都像是一記錘擊。我的皮膚對空氣流動異常敏感，能感受到每一絲微風拂過汗毛的觸感。當一片烏云暫時遮住太陽時，我竟感到一種荒謬的解脫感——陽光突然變得難以忍受的強烈。

“陳教授...“我喃喃自語，想起杜衡臨終的囑托。翻出手機，我搜索了曼谷所有大學的生物學教授，終于在一所不起眼的理工學院找到了一個匹配的名字：陳禮，專攻極端環境植物學。

電話接通時，我幾乎說不出話來。

“陳教授...我是周默。杜衡讓我找您...關于血藤的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一個蒼老但警惕的聲音：“你被感染了？“

我低頭看了看手腕上擴散的紋路：“是的。“

“別去醫院，別做血液檢查，別讓任何人抽你的血。“陳教授的聲音突然變得急促，“來我實驗室，地址發你手機。如果天黑前我沒見到你，就當我從沒存在過。“

電話掛斷了。一分鐘后，一條短信進來，顯示著曼谷郊區一個工業園的地址。

我收拾好所有東西，包括那張寫滿陌生文字的便簽紙。就在我準備離開時，浴室里傳來一種奇怪的、濕潤的窸窣聲。我握緊獵刀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我的血液幾乎凝固：

從排水孔中鉆出了十幾條細如發絲的血色藤蔓，它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朝我放在床邊的血藤樣本延伸。更可怕的是，那些藤蔓的尖端都微微抬起，像是在“嗅探“空氣中的氣味——我的氣味。

我毫不猶豫地將酒精倒在樣本和藤蔓上，點燃打火機。火焰騰起的瞬間，所有藤蔓劇烈扭動，發出一種高頻的、近乎人類的尖叫聲。燃燒的藤蔓迅速縮回排水孔，但那種尖叫聲持續了整整一分鐘才消失。

旅館房間彌漫著血肉燒焦的氣味，我強忍嘔吐的沖動，抓起背包沖出門外。直到坐上出租車，我才發現自己的左手一直緊握著獵刀，指節發白。

出租車駛出曼谷市區，窗外的景色逐漸從繁華的街道變成破敗的工業區。司機不時通過后視鏡看我，也許是因為我蒼白的臉色和不斷顫抖的雙手，也許是因為我不停地檢查手腕上那些越來越明顯的紅色紋路——現在已經延伸到肘部了。

“你病了？“司機終于忍不住問道，“前面有醫院。“

“不用。“我擠出一個笑容，“只是食物中毒。“

當車停在一棟破舊的灰色建筑前時，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陳教授的實驗室。建筑外墻上爬滿了普通藤蔓，在雨中顯得格外陰郁。付完車費，我站在銹跡斑斑的鐵門前，突然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來這里。

就在這時，門開了。一個瘦小的華裔老人站在那里，戴著厚厚的眼鏡，白大褂下露出細如竹竿的手臂。但他的眼睛異常銳利，像是能看穿我的皮膚，直視那些正在我血管中蔓延的紅色異物。

“周默。“他點點頭，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多年，“進來吧，我們時間不多了。“

實驗室內部與破敗的外觀截然不同，干凈得近乎無菌，墻上掛滿了各種植物標本和復雜的分子結構圖。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一個透明隔離艙，里面放著一段約一米長的紅色藤蔓——比我帶來的樣本大得多，但看起來完全靜止，像是被麻醉了。

“杜衡最后怎么樣？“陳教授遞給我一杯冒著熱氣的中藥，氣味刺鼻。

“死了。“我接過杯子，但沒有喝，“他引爆了什么，給了我們逃跑的時間。“

陳教授的臉上閃過一絲悲痛，但很快又恢復了科學家的冷靜：“他是我最好的學生，十年前和你妹妹一起發現血藤后，只有他意識到那東西的危險性。“他指了指我手腕上的紋路，“讓我看看感染情況。“

當我卷起袖子時，陳教授倒吸一口冷氣。紅色紋路現在已經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分形圖案，像是某種古老的符文。更可怕的是，在燈光下仔細看，會發現那些“紋路“實際上是皮膚下極細的紅色絲線，它們正隨著我的脈搏微微蠕動。

“第二階段。“陳教授低聲說，更像是自言自語，“血藤已經建立了神經系統連接。奇怪的是，進展速度比正常情況慢得多...“

他轉身取來一臺便攜式超聲波設備，將探頭按在我的手腕上。屏幕上立即顯示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那些紅色絲線不僅僅是浮在皮膚表層，它們已經沿著靜脈和神經纖維向上蔓延，有些甚至纏繞在我的尺骨上，像是一株植物在尋找支撐物。

“有意思...“陳教授皺眉盯著屏幕，“你的身體在抵抗它。看這里——“他指著一處靜脈交叉點，“白細胞正在攻擊藤蔓的尖端，這在其他案例中從未出現過。“

“其他案例？“我聲音嘶啞，“還有多少人被感染了？“

陳教授沒有立即回答。他走向一個大型冷藏柜，輸入密碼后取出一排試管，每支都標有日期和代號。他將它們放在我面前的桌上：“過去兩年，杜衡秘密送來的十二個感染者血液樣本。全部來自血藤村周邊地區。“

我盯著那些試管，胃部一陣絞痛。其中三支標著“終期“，里面的血液已經完全變成了不透明的紅色凝膠狀物質，像是含有太多藤蔓孢子。

“他們...還活著嗎？“雖然我已經知道答案。

陳教授搖搖頭：“根據杜衡的報告，終期感染者會自發返回血藤村，成為母體的一部分。“他停頓了一下，“但你不一樣。你的感染進展緩慢，而且身體有抵抗跡象。這可能與你和周雯的血緣關系有關。“

他打開電腦，調出一組DNA對比圖：“你妹妹是最初的完美宿主，她的血型與血藤母體完全兼容。而你作為她的血親，共享部分基因特征，可能觸發了某種...保護機制。“

就在這時，我的視野突然模糊，又一段不屬于我的記憶入侵：

_我(周雯)站在實驗室里，面前是培養皿中跳動的血藤樣本。它對我唱歌，歌聲直接在我的血液中共鳴。我拿起手術刀劃開手掌，讓血液滴入培養皿。藤蔓欣喜若狂地吸收著，同時將它的記憶注入我體內——我看到遠古的叢林，看到穿著奇異長袍的人類跪拜血藤，看到一場大火，然后是漫長的黑暗..._

“周默！“陳教授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我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右手抓著左腕，指甲深深掐入皮肉，試圖阻止那些紅色紋路的擴散。

“它在給我看記憶...“我喘息著說，“我妹妹的記憶，還有...更古老的畫面。“

陳教授的眼鏡反射著冷光：“共生性記憶轉移。血藤的神經網絡能夠儲存宿主的記憶，并通過血液傳遞給新宿主。“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你看到了什么？任何細節都可能至關重要！“

“一座神廟...不是血藤村那個，更大，更古老...人們在那里祭祀血藤...“我努力抓住記憶的碎片，“還有一場大火...有人試圖毀滅它...“

陳教授快步走向書架，取下一本破舊的考古學雜志，翻到某一頁：“是這個嗎？“

頁面上是一座被叢林吞噬的吳哥時期神廟照片，門楣上雕刻著一種纏繞的植物圖案，與我皮膚下的紋路驚人地相似。

“柬埔寨北部，靠近老撾邊境。“陳教授聲音緊繃，“三年前一支考古隊在那里發現了地下墓室，全部七名隊員一周后因'未知血液感染'死亡。官方封閉了遺址，但杜衡認為那里可能是血藤最初的休眠地。“

我突然想起那張寫滿陌生文字的便簽紙，趕緊從口袋掏出它：“這是我...在無意識狀態下寫的。我不認識這種文字，但能模糊理解它的意思。“

陳教授接過紙，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這是古高棉語和某種更古老文字的混合體。“他指著中央的幾個字符，“這重復出現的詞是'回歸'，而這個符號——“他的手指停在一個螺旋狀圖案上，“是血藤母體的名字，直譯過來是'血脈之源'。“

實驗室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連雨聲都消失了。我和陳教授同時意識到一件事：那些文字不是我寫的，而是通過我寫出來的——我體內的血藤正在嘗試交流。

“它想要什么？“我幾乎不敢問出口。

陳教授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回家。完成你妹妹開始的融合。“

就在這時，實驗室的警報突然響起。陳教授沖向監控屏幕，畫面上顯示大門外的紅外傳感器被觸發了——但攝像頭里什么也沒有。

“它們找到你了。“陳教授迅速鎖死實驗室門，從抽屜取出一把手槍，“血藤能感知同類的存在，特別是你體內這種直接從母體衍生的高級株。“

監控屏幕上，一個模糊的影子從圍墻翻入。即使只有熱成像輪廓，也能看出那東西的形狀已經不太像人類——它的四肢過長，頭部以不正常的角度歪斜著。

“后門！“陳教授推著我向緊急出口走去，同時塞給我一個硬盤和一個小型冷藏箱，“這里是我所有的研究數據和抑制劑樣本，能暫時減緩感染速度。去找吳山，他在金邊開診所，曾是我的助手。他知道怎么帶你去那座神廟。“

“那你呢？“我接過東西，手腕上的紋路突然劇痛，仿佛在抗議即將與同類分離。

陳教授苦笑一下，舉起手槍：“我在這棟建筑里埋了足夠多的炸藥。如果血藤已經開始派獵手追蹤宿主，那么我的研究已經太危險了，不能落入任何人之手。“

我們身后的主門傳來金屬扭曲的聲音。陳教授猛地推我出門：“走！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血液，包括你自己的！“

當我跌跌撞撞地跑向圍墻時，身后傳來一聲巨響，然后是連串的爆炸。熱浪將我掀翻在地，轉頭看去，整棟建筑已經陷入火海。在沖天的火光中，我似乎看到一個細長的人影站在屋頂，發出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尖嘯，然后被火焰吞沒。

我爬起來繼續奔跑，手腕上的紋路灼燒般疼痛。更可怕的是，我腦海中那個古老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更加清晰：

“跑吧，小宿主...但你的血液終將帶你來見我...“

冷藏箱在我手中微微震動，里面的抑制劑樣本似乎在與我的血液共鳴。遠處傳來警笛聲，但我知道真正的危險不是火，不是警察，而是那些可能在任何陰影處等待的、不再是人形的獵手。

而最令我恐懼的是，隨著每一次心跳，我都能感覺到那些紅色紋路在我體內蔓延，像是無數細小的根須，尋找著通往我心臟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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