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嶇難行。
符彥年,或者說,現在的阿七,獨自一人走在通往汴梁的官道上。
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獨行。
沒有了寒山寺高墻的庇護,沒有了了塵老僧無時無刻的監視,更沒有了修羅窟中那直白而純粹的生死搏殺。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自由,以及……如影隨形的危機。
包裹里的幾塊碎銀,在第三天就花光了。石敬瑭送的那個麥餅,在第五天也被啃得一干二凈。
隨后,饑餓,便如跗骨之蛆,纏上了他。
在寺里,食物雖不豐盛,但總能果腹。可在這亂世的道路上,食物,是最珍貴的硬通貨。
阿七第一次體會到,有一種死亡,是無聲無息的。它不像刀劍那般迅猛,卻更加磨人,更能摧毀一個人的意志。
他餓得頭暈眼花,腳步虛浮。他那身在修羅窟中千錘百煉的殺人技巧,在饑餓面前,顯得蒼白而可笑。你武功再高,也需要吃飯。
第七天,他蹣跚著走進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鎮子。
鎮口,幾名穿著破爛鎧甲的士兵,正用長矛的末端,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一具早已僵硬的尸體,那是活活餓死的流民。他們臉上掛著麻木的、殘忍的笑容,以此為樂。
阿七目不斜視地從旁邊走過,他知道,在這里,生命比塵土更卑賤。
鎮子里,一股食物的香氣勾引著他幾乎壞死的嗅覺。那是一個包子鋪,老板正有氣無力地吆喝著。阿七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一籠籠冒著熱氣的肉包上。
他可以沖上去,用最快的速度殺死老板,搶走所有包子。以他如今的身手,鎮上那幾個兵痞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但是,了塵的話在他耳邊響起——“入鞘”。
一把出了鞘的刀,固然鋒利,但也最容易被發現,被折斷。他的任務不是在這里作威作福,而是要像一個幽靈,無聲無息地潛入汴梁。
他壓下了心中的殺意和腹中的饑餓,躲在一個墻角,開始冷靜地觀察。
他很快就發現,這個小鎮有著自己的一套地下秩序。一群由地痞流氓組成的“青皮”,正在挨家挨戶地收取所謂的“平安錢”。他們人多勢眾,店家們敢怒不敢言,只能捏著鼻子認栽。
而這群青皮的頭子,是個獨眼龍,此刻正一臉淫笑地調戲著包子鋪老板那個年方二八的女兒。
阿七的目光,落在了獨眼龍腰間那個鼓鼓囊囊的錢袋上。
那里面,有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沒有立刻行動,而是繼續觀察。他發現,獨眼龍雖然看似囂張,但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會下意識地朝鎮子東頭的酒館望一眼,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那里,才是鎮上真正的權力核心。或許是某個軍官,或許是某個大人物的管家。
阿七心中有了計較。
他繞到鎮子后面,在一條臭水溝里,用泥巴將自己的臉和手涂得漆黑,又將身上那件本就破爛的粗布衣衫撕得更加襤褸。做完這一切后,他看起來,與那些最卑微的乞兒,已無任何分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包子鋪前,正好擋在了獨眼龍和他那即將得手的“獵物”之間。
“滾開,小叫花子!”獨眼龍被人打擾了雅興,勃然大怒,一腳就朝阿七踹了過來。
阿七像是被嚇傻了一樣,身體一歪,沒有完全躲開,被踹中了小腿,一個踉蹌就朝旁邊的攤位上倒去。
“嘩啦!”
旁邊一個賣水粉的攤子,被他撞翻在地,五顏六色的粉末和廉價的香膏碎了一地。
“哪個不長眼的!”賣水粉的是個潑辣的婦人,立刻尖叫起來。
“他娘的,你還敢躲!”獨眼龍見沒能一腳踹倒阿七,臉上更掛不住,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就在這一刻,阿七動了。
他的動作快如閃電,但又顯得無比笨拙。他“驚慌失措”地揮舞著手臂,黑乎乎的手指看似無意地,在那獨眼龍的錢袋上飛快一抹。
隨即,他用盡全力,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指向東邊,聲音因“恐懼”而扭曲:“官爺!官爺救命啊!這里有人打劫啊!”
這一聲喊,如同平地驚雷。
獨眼龍做賊心虛,下意識地就朝東邊酒館的方向看去,臉色大變。他最怕的,就是自己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勾當,被鎮上的“大人物”知道。
趁著他分神的瞬間,阿七如同泥鰍一般,從他手中掙脫,一頭扎進了旁邊混亂的人群。
等獨眼龍反應過來,想要再抓時,阿七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個被撞翻攤位的婦人,則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哭天搶地地讓他賠錢。
混亂中,無人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小乞丐”,正躲在暗巷里,狼吞虎咽地吃著一個還帶著余溫的肉包。
而他的懷里,還藏著一個沉甸甸的錢袋。
這是他在紅塵俗世上的第一課:在這里,智慧比拳頭更有用。隱藏在暗處的毒蛇,遠比橫沖直撞的猛虎活得更久。
有了錢,阿七的日子好過了許多。他買了一身更不起眼的衣服,買了一些干糧,混入了一支前往汴梁的商隊,充當一個不拿工錢、只求一口飯吃的雜役。
在商隊里,他見識了更多的人心險惡。
商隊頭領的偽善,伙計們的勾心斗角,以及對他們這些雜役非人般的壓榨。
他甚至還經歷了一次劫匪的襲擊。
當劫匪沖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嚇得魂不附體。只有阿七,在第一時間就地一滾,躲在了一輛貨車底下,將自己偽裝成一具嚇死的尸體。
他看著外面血肉橫飛,聽著慘叫聲不絕于耳,心中沒有絲毫波瀾。
他看到商隊頭領為了活命,親手將自己的小妾推出去擋刀。
他看到平日里稱兄道弟的伙計,為了逃跑,從背后捅了同伴一刀。
這,就是紅塵。一個比修羅窟更加真實、更加丑陋的地獄。
在修羅窟,敵人會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他要殺你。
而在這里,對你笑得最和善的人,往往是想將你啃得骨頭都不剩的那個。
最終,商隊用一半的貨物,換取了活命的機會。
劫匪走后,幸存的人們,沒有悲傷,沒有憤怒,而是像一群野狗,瘋狂地爭搶著死去同伴身上殘存的財物。
阿七什么也沒拿。
他只是在夜里,悄悄地走到那個被推出去擋刀的小妾尸體旁。她死不瞑目,手中還緊緊攥著一個布老虎,那是她做給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
阿七沉默了許久,伸出手,輕輕地合上了她的眼睛。
這是他這十年來,第一次做出如此“多余”的舉動。
不是憐憫,也不是慈悲。
他只是在那具冰冷的尸體上,看到了自己那早已死去的,屬于“人”的影子。
他將那個布老虎,埋在了旁邊的土里。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支已經徹底喪失人性的商隊,再次獨自上路。
他知道,自己必須離“人”遠一點,才能活得更久。
又過了半個月,一座雄偉到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巨城,終于出現在了地平線上。
高大厚重的城墻,如同一條橫亙天地的黑色巨龍。城樓高聳入云,無數的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汴梁。
天下的心臟。
阿七站在官道上,仰望著這座巨城。他就像大漠中的一粒沙,滄海中的一滴水,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城門口,一隊禁軍正在張榜募兵。榜文前,擠滿了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漢子。對他們來說,當兵,是這個亂世中,唯一能吃飽飯的活路。
阿七拉了拉頭上的斗笠,遮住了自己那雙與年齡不符的、過于深邃的眼睛。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沾滿了風塵的粗布衣衫,將自己所有的鋒芒和殺氣,都深深地埋進了骨子里。
然后,他邁開腳步,匯入了那擁擠的人潮。
阿七,死了。
從今天起,他只是大梁禁軍一名最普通的新兵,一個在花名冊上,只配擁有一個代號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