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塵老僧的禪房,是符彥年十年來第一次踏足。
房間里空無一物,只有一張蒲團,一個泥爐,和一套粗糙的茶具。爐火燒得正旺,水汽蒸騰,一股淡淡的苦茶香氣彌漫在空氣中。
這股凡俗的煙火氣,與老僧身上那股不似活人的死氣,形成了詭異的對比。
“坐。”
了塵盤坐在蒲團上,用一雙竹筷,夾著一枚燒紅的木炭,嫻熟地擺弄著茶爐。他的動作,和他殺人時一樣,精準、穩定,沒有一絲多余。
符彥年在他對面坐下,身體如一桿標槍,筆直,沉靜。
“五年,你殺了三百一十五人。”了塵將泉水注入陶壺,聲音平淡得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三百一十五個該死之人。你的刀,磨利了。”
符彥年沒有說話。
“但一把只懂殺戮的刀,是死物。是一柄兇器,而非兵器。”老僧抬起他那只獨眼,凝視著符彥-年,“真正的兵器,要有它的鞘,也要有它的魂。魂,是為何而戰。鞘,是藏鋒待時。這五年,我教了你如何拔刀,今日,我便教你,如何入鞘。”
壺中的水開始沸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你可知,這天下為何而亂?”了塵問道。
“人心不足。”符彥年回答。這是他五年來,對老僧說過的最長的句子。
“說得對。”了塵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君王貪婪,視萬民為芻狗;將帥貪婪,視士卒為草芥;百姓貪婪,為一口食而相互廝殺。整個天下,就是一座更大、更血腥的修羅窟。而你的父親符靚,就是其中最兇惡的野獸之一。”
聽到“符靚”這個名字,符彥年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想要殺死一頭野獸,你不能是人。人有慈悲,有憐憫,有恐懼,這些在野獸面前,都是取死之道。你必須成為一頭更聰明、更冷靜、更懂得隱藏自己的野獸。”
了塵將滾燙的茶水沖入茶碗,一股更濃郁的苦澀香氣散開。
“我讓你下山,不是讓你去殺符靚。現在的你,還不夠資格。”老僧將一碗茶推到符彥年面前,“你的第一個任務,是去往天下最亂的漩渦中心——汴梁。”
汴梁,大梁國的都城。天下權謀、野心、殺戮的匯聚之地。
“在那里,后唐的余孽,契丹的探子,南方的諸侯,各方的勢力犬牙交錯。你要去那里,加入一支軍隊,一支正在崛起的軍隊。”
“為誰效力?”符彥年問。
“一個叫郭威的禁軍小校。”了塵緩緩道,“此人有梟雄之姿,卻懂得隱忍。他會是將來攪動天下風云的關鍵人物。你要做的,不是去當他的心腹,而是當他麾下,最不起眼的一名小卒。”
“藏拙?”符彥年瞬間明白了。
“是入鞘。”了塵糾正道,“修羅窟,磨的是你的爪牙。這亂世,磨的才是你的心。你要在那里學會看,學會聽,學會等。學會將你這一身殺氣,藏于人海,斂于鞘中。直到……我給你信號的那一天。”
老僧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包,放在桌上。里面,是一套換洗的粗布衣服,幾塊碎銀,還有一張新的身份文牒,上面的名字是:阿七。
一個最普通,最容易被遺忘的名字。
“去吧。”了塵端起了自己的茶碗,“這碗茶,涼了,也就該上路了。”
他沒有給符彥年任何解釋,沒有說寒山寺的來歷,沒有說他背后究竟是誰。他像一個最高明的棋手,只告訴棋子該落在哪里,卻從不解釋為何要如此落子。
符彥年站起身,對著了塵,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佛禮。
不是拜師父,而是了卻因果。
這十年,老僧給了他新生,也給了他地獄。今日之后,恩怨兩清。
當他換上那一身粗布衣衫,背上一個簡陋的包裹,準備離開時,一個身影攔在了他的面前。
是石敬瑭。
他比符彥年高大太多,站在那里,像一堵墻。他復雜的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師弟”,沉默了許久,才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已經干硬的麥餅,塞進符彥年手里。
“山下的路,不好走。”他的聲音,依舊是那么生硬。
符彥年接過麥餅,點了點頭。
“你這頭猛虎,留在山上,總有一天會嘯傲山林。”
石敬瑭咧了咧嘴,露出一絲苦笑:“你這只毒蛇,進了草叢,更要當心。那里,可不止你一條毒蛇。”
他最后用力地拍了拍符彥年的肩膀:“活著。”
“你也是。”
沒有更多的言語。符彥年轉過身,沿著那條他十年前被送上山的路,一步步地,向山下走去。
十年了。
他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山下的世界。
不再是從寺中遠眺的模糊輪廓,而是撲面而來的,充滿了苦難與塵埃的真實人間。
他看到了一隊面黃肌瘦的流民,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蹣跚地向北逃難。
他看到了一隊驕橫的兵痞,呼嘯而過,搶走了流民最后的口糧,還將一個稍有姿色的婦人拖進了路邊的樹林,婦人的哭喊聲很快就變成了絕望的嗚咽。
符彥年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握著包裹的拳頭緊了緊,又緩緩松開。
他沒有出手。
了塵說得對,人的慈悲,是取死之道。現在的他,只是一只初入草叢的、弱小的毒蛇。任何一次魯莽的攻擊,都可能招來滅頂之災。
他繞開了那片樹林,繼續向前走。
他的心,像他腳下的山石一樣,冰冷而堅硬。
修羅窟中的生死搏殺,和眼前這活生生的人間煉獄相比,竟顯得有些……單純。
在那里,敵人會咆哮著向你沖來。而在這里,敵人會微笑著遞給你一杯毒酒,會在你背后捅上致命一刀。
符彥年撕下半塊麥餅,就著路邊溪水,慢慢地咽了下去。
干硬的麥餅,磨得他喉嚨生疼。但這疼痛,卻讓他感到無比的清醒。
他走到了山腳的岔路口。
一條路,通往西北,那是他名義上的父親,河東節度使符靚的轄地。
另一條路,通往東南,那里是天下中心,大梁國都,汴梁。
符彥年在路口站了很久,任由風吹亂他額前的黑發。他遙遙地望了一眼西北的方向,那雙沒有絲毫感情的眸子里,第一次閃過了一絲比寒冰更冷的殺意。
隨即,他轉過身,沒有絲毫猶豫,踏上了通往汴梁的路。
一名十歲的少年,一襲粗布的衣衫,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他就這樣,匯入了通往亂世心臟的滾滾人流之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江,沒有激起半分波瀾。
他的鞘,已將鋒芒盡數遮掩。
而整個天下,都不知道,一頭最可怕的修羅,已經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