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修羅窟走出的那一刻,符彥年就成了一個活著的幽靈。
白日里,他依舊在演武場上,與眾僧一同訓練。但他不再是那個需要藏拙的木訥孩童,也不再是那個鋒芒畢露的挑戰者。他變得沉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默。
他站在那里,自成一個世界,一個充滿了死亡與寂靜的世界。
其余的武僧,包括嗔怒教頭在內,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他。他們看他的眼神,不再是鄙夷或警惕,而是一種面對無法理解之物時的本能畏懼。他們能從這個年僅五歲的孩子身上,嗅到濃烈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石敬瑭的感覺最為敏銳。他曾是寺里最兇狠的狼崽,但現在,他感覺自己在符彥年面前,就像一只見了猛虎的兔子。他依舊瘋狂地訓練,用汗水和傷痛來麻痹自己,可無論他如何努力,他都知道,自己和符彥年之間,已經隔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那道鴻溝,名為“生死”。
而到了夜晚,當寒山寺萬籟俱寂之時,那座黑色的閣樓,便會準時為符彥年打開大門。
修羅窟,成了他真正的家。
最初的一個月,了塵沒有給他任何兵器。他每晚的對手,都是一個赤手空拳的瘋僧。他用自己的拳、腳、指、肘,用最原始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終結掉那些只剩下獸性的人。
他的格斗技巧在實戰中飛速成長。每一次攻擊,都精準地計算著角度、力道和后果。他的大腦是無情的分析儀器,身體則是最完美的執行工具。殺戮,對他而言,正在從一種被迫的求生行為,演變成一種冷靜的、程式化的“工作”。
這天傍晚,當符彥年再次站在修羅窟門口時,了塵老僧破天荒地沒有讓他立刻進去。
“鐺啷?!?
一把銹跡斑斑、劍刃上滿是缺口的短劍,被扔在了符彥年腳下。
“蛇的毒牙雖利,卻只能一擊。”了塵的獨眼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幽深,“想要搏殺猛虎,你需要更長的爪牙。從今夜起,你要學的,是如何讓兵器,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冰冷:“你要記住,兵器本身不會殺人。殺人的,永遠是你。它若在你手中,就必須比你自己的手腳,更讓你信任?!?
說完,大門照常打開,符彥年撿起地上的短劍,走了進去。
今晚的對手,同樣有了“兵器”——一根被折斷的,頂端尖銳的木棍。
當兵器與兵器碰撞的剎那,戰斗的形態完全改變了。
符彥年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前世的知識,可以讓他理解人體的脆弱,卻無法讓他理解冷兵器的碰撞。他不知道如何格擋才能最省力,不知道什么角度的劈砍最致命。
第一晚,他身上就多了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差一點就被那瘋僧用木棍捅穿了肚子。他最終靠著更快的速度和更狠的決心,用短劍劃開了對方的喉嚨,才活了下來。
當他渾身是血地走出修羅窟時,迎接他的,不是傷藥,而是了塵冷酷的一句話:
“兵器會傷人,也會被人所傷。在你學會如何殺敵之前,要先學會如何不被殺死。你身上的每一道傷口,都是你的愚蠢留下的印記?!?
從那以后,修羅窟中的戰斗,變得更加血腥。
符彥年開始了一段非人的成長。
他舍棄了所有多余的防御動作,將“攻擊”作為唯一的信條。他不再試圖格擋,而是用更快的速度,在對方擊中自己之前,先一步將手中的兵器送入對方的要害。
以傷換命!以命搏命!
這是最慘烈,也是最有效的學習方式。
時間在日復一日的殺戮中飛速流逝。
符彥年從五歲,長到了十歲。
五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普通孩童無憂無慮地長大。而符彥年的五年,卻是在黑暗與鮮血中度過的。
他不再是那個瘦弱的孩子,身形拔高了許多,雖然依舊清瘦,但衣衫之下,是如鋼筋般盤結的肌肉。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常年不見日光的蒼白,上面縱橫交錯地布滿了數百道深淺不一的疤痕,如同一幅猙獰的地圖,記錄著他每一次的死里逃生。
他的兵器,也從最初的短劍,換成了長矛、樸刀、鐵鞭、甚至是鎖鏈和飛蝗石。
了塵似乎想讓他成為一個兵器大家。每隔幾個月,就會扔給他一種全新的武器,而修羅窟中,也會隨之出現手持相應兵器的,更強的對手。
符彥年就像一塊貪婪的干涸土地,瘋狂地吸收著每一種兵器的特性。
他用自己的身體去感受刀的劈砍,槍的穿刺,鞭的柔韌。他將自己的醫學知識和殺戮本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創造出了一套只屬于他自己的,沒有任何美感、只追求最高效殺傷的恐怖武學。
白日里,演武場成了他檢驗成果的地方。
如今的石敬瑭,已經是一個身高八尺、力能扛鼎的剽悍少年。他將一身橫練功夫練到了極致,一拳一腳,皆有開碑裂石之威,是寒山寺當之無愧的“猛虎”。
可是在符彥年面前,他這頭猛虎,卻總像被拔了牙。
一次對練中,石敬瑭手持鐵棍,一套“伏魔棍法”舞得水潑不進,威勢駭人。
符彥年手持的,卻只是一根普通的白蠟桿。
在石敬瑭雷霆萬鈞的攻擊中,他如同磐石,腳下不動分毫。他不出招,只是用手中長桿,或點、或撥、或引,每一次都精準地敲在石敬瑭棍法中力道轉換的節點上。
石敬瑭只覺得越打越憋屈,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卻都打在了一團棉花上。
終于,在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一剎那,符彥年動了。
長桿如毒龍出洞,后發先至,看似輕飄飄地一點,正中石敬瑭的胸口。
石敬瑭如遭雷擊,巨大的身軀“噔噔噔”連退七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漲成了豬肝色。
“你的棍法,有形無神?!狈麖┠晔栈亻L桿,聲音平淡得不帶一絲感情,“你信的是棍,而我,信的是我自己。棍在我手中,便是我的手臂,我的手指。而棍在你手中,卻只是你的累贅?!?
說完,他轉身離去,留下滿場死寂和石敬瑭那張寫滿了不甘與挫敗的臉。
在符彥年十歲生日那天,了塵老僧最后一次將他帶到了修羅窟的門口。
“五年,你學會了殺人。”了塵的獨眼凝視著眼前這個已經脫胎換骨的少年,“但你殺的,都是你看得見的敵人。今夜,是最后一課?!?
他沒有給符彥年任何兵器,也沒有給他火把。
“真正的殺機,潛藏于黑暗。最致命的兵器,是你看不到的恐懼。進去?!?
符彥年被推進了修羅窟,身后的大門轟然關閉。
里面,是純粹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以及,前所未有的死寂。
沒有瘋僧的咆哮,沒有野獸的喘息。
符彥年站在黑暗中央,閉上了眼睛,將自己的聽覺、嗅覺、觸覺提升到了極致。他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能聞到空氣中塵埃的味道,能感覺到微風拂過皮膚的軌跡。
他知道,對手來了。一個和他一樣,懂得隱藏自己的對手。
突然,一道微不可查的破空聲從他左后方響起!
符彥年身體猛地向右側翻滾,一道冰冷的鋒刃幾乎是貼著他的脊背劃過,帶起一陣火辣辣的刺痛。
他受傷了。
但他心中沒有絲毫波瀾。他甚至沒有去管背后的傷口,而是在翻滾的瞬間,從地上抓起了一把碎石。
他沒有起身,而是潛伏在黑暗中,像一塊真正的石頭。
黑暗中的對手,一擊不中,也再次隱匿,耐心地等待著機會。
這是一場獵手與獵手之間的對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壓抑的沉默仿佛能將人逼瘋。
符彥年動了。他將手中的一塊碎石,朝著自己左前方的墻壁,用力彈了過去。
“啪?!?
輕微的聲響,在寂靜的洞窟中,卻顯得格外清晰。
就是現在!
一道黑影,鬼魅般地從右側撲向聲音發出的源頭。
而早已判斷出對方位置的符彥-年,則從地上暴起,如一發離弦的利箭,撲向了那道黑影的來路!
“噗嗤!”
是他自制的“兵器”——一截被打磨得鋒利無比的指骨,這是他從前幾具尸體上拆下來的——精準而無情地,刺入了對方的后心。
一聲壓抑的悶哼后,一切重歸于寂。
當晨光再次照入洞窟時,了塵看到的,是符彥年拖著一具黑衣人的尸體,一步步走上臺階的景象。
他的背上,一道長長的傷口皮肉翻卷,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藏于黑暗的敵人,最懼怕的,是比他更深的黑暗。”符彥年抬起頭,看著了塵,平靜地說道。
了塵老僧凝視了他許久,那張枯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情緒,那是一種糅合了欣慰、贊嘆,甚至是一絲忌憚的復雜神情。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
“修羅窟,已經教不了你什么了?!?
老僧轉過身,指向山下的方向。
“這座山,困不住你了。是時候,讓你這頭修羅,去見識一下,人間真正的煉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