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
外婆坐在餐桌對面,雙手捧著熱茶,目光慈愛地落在辛橘身上。江南水鄉養出的姑娘就是不一樣——肌膚像新剝的菱角般白嫩,眉眼如淡墨勾勒的遠山,連低頭時頸后那一小截弧度都透著水墨畫似的清雅。
“這孩子,怎么瘦得跟柳條似的。”外婆忍不住又往她碗里添了勺蟹粉豆腐,金黃的蟹油在雪白豆腐上漾開,“在北方就該吃些扎實的。”
辛橘捧著青瓷碗的手指纖細得幾乎透明,米粒粘在唇角都顯得格外惹人憐愛。她小口啜飲著雞湯的模樣,讓外婆想起多年前在蘇州見過的錦鯉啄食,一樣的優雅又帶著幾分天真。
“向北!”外婆突然拍了下桌子,“明兒早市買只老母雞回來。”
正埋頭扒飯的少年嗆得直咳嗽,抬頭看見外婆正用筷子尖點著辛橘的手腕:“瞧這腕子,鐲子都能滑到胳膊肘。”
辛橘耳尖頓紅,卻見外婆已經起身往廚房走去,絮絮叨叨的聲音混著碗碟輕響:“得熬點阿膠糕...南邊人愛吃甜的吧...”
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辛橘的藍印花布袖口投下粼粼光斑。
向北歪著腦袋打量坐在對面的辛橘。暖黃的燈光下,小姑娘低垂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隨著咀嚼的動作輕輕顫動。
“南方姑娘...”他在心里嘀咕,目光掃過對方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外婆剛盛的雞湯在她面前冒著熱氣,她小口啜飲時,熱氣就氤氳在她鼻尖,襯得整個人像雨后的梔子花,帶著點濕漉漉的脆弱感。
筷子突然被外婆敲了下,向北猛地回神,發現自己的排骨不知何時掉在了桌上。“看什么看?”外婆瞪他,
“人家吃飯都比你斯文。”
辛橘聞聲抬頭,正撞上向北探究的目光。
少年慌忙扒了兩口飯掩飾,卻看見她忽然抿嘴一笑,眼角彎成月牙。
“我已經給小橘辦好了轉學手續,過幾天就開學了,你明天帶她去學校看看,熟悉熟悉周邊的環境”
向北對于這個結果并不意外,外婆把房間布置的那樣精細,只不過他意外的是小姑娘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北方的秋風向來粗糲,十月份就能刮得人臉生疼,這姑娘細皮嫩肉的,怕不是沒兩天就要皴裂起皮。
他挑了挑眉“外婆,不會是你把人家拐過來的吧,人家父母同意了嗎?”
“你個臭小子,就算是我拐來的又怎么樣。”
“他們在研究所...經常半夜才回來。”她的聲音像羽毛落在水面上,“哥哥去年入伍了。”
辛橘家里經常沒人,父母是科研人員,都不著家,還常常出差,她已經有兩年沒見過哥哥了。
她常常都是自己一個人。
飯桌上突然安靜下來,外婆的目光落在辛橘微微泛紅的指尖上,眉頭一皺,外婆瞪了他一眼。
“寶貝快多吃點,明天讓向北騎車帶你去學校認路。”說著又往辛橘碗里添了勺蟹粉豆腐。
辛橘抬起頭,濕漉漉的眼睛像雨后的西湖。她小聲道:“麻煩你了...”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向北張了張嘴,目光掃過她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又想起學校后門那段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這株江南的垂絲海棠,怕是要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顛碎了花瓣。
窗外晚風掠過橘子樹的聲音沙沙作響,混著幾片葉子輕輕拍打在玻璃上。
北方的夜晚總是燥熱難耐的,連蟬鳴都帶著股倦意。向北趿拉著人字拖,踩在曬了一天的柏油路上,鞋底黏糊糊地發燙。他一把拉開李伯伯家超市的玻璃門,冷氣混著冰柜的白霧撲面而來,激得他打了個哆嗦。
“老規矩?”李伯伯頭也不抬地遞過一支老冰棍,塑料包裝上已經凝了層水珠。
向北含糊應了聲,手肘撐在冰柜邊緣。冰涼的金屬硌得皮膚生疼,他卻沒挪開——正透過超市的玻璃門,盯著對面自家院里的那棵橘子樹。月光把樹葉照得發白,像鍍了層錫紙,偶爾有晚風掠過,整棵樹就沙沙地晃動起來,在地上投下鬼影似的碎光。
李伯伯敲了敲柜臺,“都三年了也沒見結個果子。”
向北家的橘子樹立小院東南角,足有兩層樓高,墨綠的樹冠像把撐開的傘,投下的陰影能蓋住大半個水泥地。街上的老人總說,這樹活像個賭氣的江南書生——寧可枯死也不愿對北方的風霜低頭。
可偏偏它年年瘋長枝葉,卻從不見結果。春天開一樹白花,香得整條街都打噴嚏,等入了夏,花瓣掉光了,連個青疙瘩都留不下來。李伯伯常拿掃帚桿戳樹葉子:“光長個兒不下蛋,跟你家那小子一個德行!”
雪糕的甜膩在舌尖化開,向北突然發現樹影里多了個人影。辛橘不知什么時候搬了板凳坐在樹下,她穿著薄荷綠的真絲兩件套,上衣只有一粒貝殼扣松垮垮地扣著,露出鎖骨下一小片玉白的皮膚。晚風穿過院子里的橘子樹,把褲腿吹得獵獵作響,像兩面小小的旗,上面繡著的銀線茉莉時隱時現。
冰柜的壓縮機突然嗡嗡啟動,向北回過神,發現雪糕水已經淌到了虎口。他三兩口啃完剩下的,把木棍精準投進垃圾桶:“走了啊。”
推門時熱浪重新裹住全身。
“睡不著?”向北屈起指節敲了敲樹干,
辛橘搖搖頭,指尖撫過綠葉,隱約能嗅到一絲清苦的香氣。
“我只是覺得很神奇,”她的聲音比睡衣的料子還軟,“北方的橘子樹居然能活,還長得這樣好。”
遠處傳來空調外機沉悶的嗡鳴。向北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冬天,他蹲在雪地里給這棵樹纏草繩,凍得手指發僵時,曾惡狠狠地咒罵過它早點死掉算了。
許是橘子樹不滿主人這樣說它,便頑強的結了三顆果子。
但是兩顆沒等泛黃就被風刮落了,剩下一顆掛在最高的枝頭,到立冬那天還青得發黑。向北趁外婆不注意爬上去摘,指頭剛碰到果皮,那橘子就自己掉下來,“啪”地砸在他腦門上,酸汁濺進眼睛里,疼了他一夜。
后來他們才知道,那年冬天特別冷。街口老張家移植的石榴樹凍死了,市政綠化帶的紫薇也枯了大半。可開春雪化時,那棵橘子樹又悄沒聲地冒了新芽,嫩葉油亮得刺眼,仿佛在嘲笑天氣預報里的倒春寒。
“它要是真能長出橘子...”她忽然仰起臉,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你說會是什么味道?”
向北望著她睡衣領口繡的那朵將開未開的荷花,喉結動了動。
他想說已經長過了,且酸的令人發指。“反正比對面的李伯伯賣的橘子罐頭強。”
樹影忽然劇烈搖晃起來。綠色的樹葉在他們頭頂輕輕擺動……
“進去吧,明天還要早起。”向北的聲音混著夜風,低低的,像一片葉子擦過耳畔。
辛橘點點頭,轉身時發尾掃過他的手臂。
小姑娘長得挺高,就是太瘦了,像一片隨時會飄走的云。
向北站在原地沒動,看著她的影子一點點變短,最后消失在門廊里。這才轉身去倉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