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懷瑾與蕭燼蘿才返回建康府,遲阿力駕的馬車剛近城門,便被人攔了下來。
令陳懷瑾略感意外的是,此番尋他之人,竟是張祁。
自他出任建康府以來,那皇城司副使的身份仿佛虛設,幾乎未曾接過什么像樣的差事。
與這位頂頭上司、亦是張孝祥之父的張祁,往來也不過是寥寥幾次公務稟報,并無深交。
張祁突然召見,陳懷瑾自然不敢怠慢。
不論是從張孝祥這層私誼,還是從朝中立足的公義上看,張祁都是他不可忽視的倚仗。
蕭燼蘿執意要跟,陳懷瑾拗她不過,只得吩咐遲阿力先回府向沈江淩報個平安,自己則隨那引路人一路行至張府。
入了書房,張祁似乎已等候多時,眉宇間凝著一縷不易察覺的凝重。
他手中正拈著一封密信,見陳懷瑾進來,也不多寒暄,徑直將信遞了過來。
陳懷瑾雙手接過,展信細看,竟是來自臨安皇城司的密令。
內容寥寥數語,卻令他心頭一凜——竟是命他暗中盯緊自臨安而來的歲貢漕船,密切監視其沿途動向,若有異動,即刻來報。
他不由得蹙起眉頭。
歲貢之事乃當今官家親定,由秦黨一系督辦,如今皇城司卻要暗中監察,莫非……連官家自己也對這漕船放心不下?
張祁指節輕敲桌面,打斷他的思緒:“懷瑾,你如何看待此事?”
陳懷瑾深知自己近日所為——不論是私會趙伯琮,還是與牛再興等人暗中接觸——恐怕早落入這位皇城司主管的眼中。
既如此,不如坦誠以對。
他便將日前與牛再興會面之事娓娓道來,直言對方提出合作之意,似是有意透露張俊一黨欲對歲貢漕船下手的風聲。
張祁聽罷,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他確實早已得知陳懷瑾與牛再興等人的往來,卻沒想到他竟毫不遮掩,坦然相告。
這份膽識與坦蕩,倒讓他更添幾分賞識。
他沉吟片刻,方緩聲道:“依我看,臨安方面此次密令,恐怕正是要借你我這把刀,盯緊張俊那頭老狐貍。”
他抬眼看向陳懷瑾,目光如炬:“此事我不便直接插手,這副擔子,恐怕得落在你肩上。”
言罷,張祁自抽屜中取出一枚銅符,推至陳懷瑾面前:“建康府內尚有幾位資歷頗深的‘察事卒’,皆是我一手帶出來的老手。今后便聽你調遣。”
陳懷瑾微微一怔,倒是沒料到張祁竟如此痛快地將人手與信任一并交托。
夜色漸深,離開張府后,陳懷瑾與蕭燼蘿登上雇來的馬車,朝陳府駛去。
雖已入夜,南宋卻無宵禁之制,長街依舊人來人往,燈火明滅,市聲隱約。
途經一處坊市夜市,只見攤販云集,炊煙裊裊,餛飩、湯餅、烤芋的香氣撲面而來。
陳懷瑾忽覺腹中饑餓,便招呼蕭燼蘿一同下車,揀了個干凈小吃攤坐下,各要了一碗熱騰騰的餛飩。
蕭燼蘿一路上眉頭微蹙,似乎心事重重。
她忽然抬頭,一雙清亮的眼睛直直望向陳懷瑾,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解:“姐夫,你怎地還有皇城司的身份?我竟從未聽你提起過。”
陳懷瑾舀起一個餛飩,吹了吹熱氣,笑道:“這身份原是我父親留下的,不過掛個虛名,從未經辦過什么正經差事。
此番與牛再興的人打交道,倒是意外,沒想到皇城司也會牽扯進來。”
蕭燼蘿抿了抿唇,神色稍緩。
她想起日前漕河碼頭軍械走私一案,原本以為牛再興是替秦檜一黨賣力,如今看來卻并非如此。
畢竟張俊、田師中都與牛再興有仇,他斷無可能為仇人效力。
但她總覺得,牛再興似乎在暗中籌劃著什么。
這人不像鄭鐵錘、韓八卦那些岳家軍舊部,仍守著岳元帥忠君報國的信念,或投靠趙伯琮,或跟隨陳懷瑾。
牛再興獨來獨往,分明是自有主張,暗中圖謀。
陳懷瑾聞言點頭,咽下口中食物,語氣沉穩:“你說得不錯。我與牛再興雖只有數面之緣,卻也能看出此人極善隱忍,行事絕不簡單。暗中謀劃,恐怕非同小可。”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只要他不來礙我們的事,眼下也不必過多揣測。”
說著他放下湯匙,目光微凝:“當務之急,是該好生準備——歲貢的漕船,不日就要到了。”
蕭燼蘿深知歲貢漕船一事關系重大,正與陳懷瑾就著幾樣小菜吃宵夜時,忽見長街盡頭一輛馬車疾馳而來——正是遲阿力去而復返。
車還未停穩,遲阿力便跳了下來,幾步跨到桌前,額角還帶著汗意:“大人,可算找著您了!”
陳懷瑾擱下竹筷,微微蹙眉:“怎么了?這個時辰匆匆趕來,莫非府上有事?”
遲阿力訕訕一笑,撓頭道:“是夫人的意思……普安郡王突然到訪,此刻正在府中等您,說是有要事相商。”
“伯琮兄這么晚過來?”陳懷瑾心下詫異,與蕭燼蘿對視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疑惑。他不再多問,撂下飯錢便起身:“走,回去再說。”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馬車已駛回陳府。
才踏入后院,便見趙伯琮獨自立在練武場中,負手來回踱步,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透出幾分罕見的焦灼。
一見陳懷瑾,他立刻迎上前來,連寒暄都省了:“懷瑾,你可算回來了!”
陳懷瑾見他眉宇緊鎖,不由正色道:“何事如此緊急?”
趙伯琮苦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封密函遞過去:“臨安來了消息,要先將旌旗送往盱眙……連秋歲貢的交接日程,也一并提前了。”
此話一出,連隨后跟來的蕭燼蘿都怔住了。
陳懷瑾接過信函迅速掃過,眉頭越皺越緊:“十日后?這比原定日程足足早了一個月……可知緣由?”
趙伯琮搖頭,語氣沉重:“我在臨安的人探不到更深的消息,只知是官家與秦相接到金使傳訊后,連夜議定的。”
陳懷瑾指尖輕叩信紙,沉吟道:“莫非……與張俊突然前來建康有關?”
這一連串的變故來得又急又密,叫陳懷瑾一時也有些理不清頭緒。
先是牛再興莫名遞來合作之意,言辭閃爍卻暗藏機鋒;接著皇城司的密令又突兀而至,將他卷入一樁諱莫如深的差事中。
更蹊蹺的是,原本定時定例的歲貢交接,竟也毫無征兆地提前了日程。
如今連張俊這般人物也突然現身——幾件事湊在一處,倒像是暗中被人牽了線,一重接一重地壓到眼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