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暴雨后的清晨像被漂洗過的相紙，陽光蒼白得近乎透明。小繭站在玄關，指尖捏著半片貝殼碎片——那是昨夜從阿哲掌心掰下來的，邊緣還帶著他的血漬。她望著茶幾上攤開的《記憶手賬》，今天的頁面一片空白，只有鋼筆尖在紙中央洇出的墨團，像滴未落的淚。

“要去醫院復查了?！鞍⒄艿穆曇魪膹N房傳來，沒有往日的劇本感，顯得異常沙啞。他穿著褪色的灰色 T恤，DV沒像往常那樣別在胸前，而是躺在餐桌上，鏡頭蓋落著，像只閉目的眼睛。

小繭摸到口袋里的診療單復印件，昨晚趁他熟睡時從病歷夾里抽出的。最下方的“實驗終止條款“被紅筆圈了三遍：「當對象連續 48小時出現自我意識覺醒，啟動不可逆記憶清零」。日期欄停留在 2023.08.22，正是她第一次嘗試撕碎拍立得相冊的那天。

醫院走廊飄著消毒水與舊報紙混合的氣味，小繭盯著電梯鏡面里的兩人：阿哲的肩膀比昨天又塌了些，像臺被抽走膠片的放映機；她脖子上的銀繭項鏈不知何時被換成了貝殼吊墜，是從記憶閃回里撿來的碎片臨時串成的。

“陳先生，患者情況如何？“神經科診室里，醫生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目光掃過阿哲攥緊的診療單，“根據第 7版協議，擅自向對象透露實驗細節屬于違約。“

小繭注意到醫生胸前的工牌：「實驗項目負責人森山直人」，名字旁貼著張褪色的標簽，寫著「第 07號觀測對象專屬」。她突然想起，在圖書館撿到的《海馬記憶法》封底，也有同樣的標簽，只是編號被劃掉重寫成「0」。

“她...她開始修復記憶了?！鞍⒄艿穆曇粝癖凰^的紙，“就像她以前修復古籍那樣，用碎片拼貼真相?！?

醫生嘆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新的協議書：「第 12版記憶重構方案，新增‘情感錨點弱化程序’」。小繭看見甲方簽名欄，阿哲的名字被劃得模糊，旁邊簽著「森山診療所」的公章，紅得像滴在真相上的墨。

回家的出租車上，阿哲突然指著窗外：“你看，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咖啡館?！八恼Z氣帶著刻意的輕快，卻忘了劇本里今天的行程是醫院，“你點了焦糖瑪奇朵，卻把奶泡刮下來堆成小山...“

“阿哲，“小繭打斷他，舉起貝殼吊墜對著陽光，“你知道嗎？海馬的記憶只能維持 30秒，所以它們永遠在尋找新的棲息地。“她看見吊墜碎片里映出他震驚的臉，突然明白，真正的遺忘從來不是敵人，而是試圖用 30秒記憶拼湊永恒的執念。

深夜，小繭在書房發現被藏起的硬盤。插電的瞬間，屏幕跳出 17個加密視頻，文件名從「繭的第 1次覺醒」到「第 17次記憶清零前」。她輸入「まゆ」作為密碼，視頻開始播放——

畫面里的她在不同日期的海邊重復著同個動作：用貝殼碎片在鐘樓墻上刻字，每次刻完就被海浪沖走。第 15次視頻里，阿哲突然沖進鏡頭，抱住渾身濕透的她：“別刻了！就算你記住 100次，明天還是會忘記！“

“但至少現在，我知道自己是誰?！耙曨l里的她笑著，手指撫過胸前未被摘下的貝殼項鏈，“你看，海浪沖得掉字跡，沖不掉刻字的沖動?！?

硬盤突然斷電，小繭看見阿哲站在門口，手里攥著電源線。他的眼睛紅得像浸過碘伏，卻第一次沒有舉起 DV：“他們說，再啟動一次清零程序，你就永遠不會痛苦了?！?

小繭摸著口袋里的診療單，終于看清「實驗對象初始身份」欄：「古籍修復師，主攻平安時代日記殘卷，對‘記憶重構’有本能抗拒」。原來從一開始，她的職業就注定了會成為自己記憶的修復者。

“你知道忒修斯之船的悖論有個東方解法嗎？“她走向他，撿起地上的電源線，“在《莊子》里，船不是靠木板定義的，是靠它載過的月光、劃過的水痕，還有始終知道要航向何處的本能。“

阿哲突然蹲下，把頭埋進膝蓋。小繭看見他后頸的抓痕滲出血珠，和她項鏈上的貝殼碎片一樣，紅得觸目驚心。這是 37天來，他第一次沒有扮演溫柔的導演，只是個害怕失去的普通人。

“明天，“她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我們去江之島吧。“

他猛地抬頭，眼里閃過驚恐與希望：“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記憶清零程序會在接觸真實場景時自動觸發...“

“我知道?！靶±O舉起貝殼吊墜，讓月光穿過碎片的裂痕，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光斑，“但有些裂痕，正是光透進來的地方?！?

床頭柜上的《記憶手賬》無風自動，停在最新一頁。小繭看見上面不知何時出現了自己的字跡，雖然歪扭卻異常堅定：「第 38天，我記住了海浪的聲音，和刻在鐘樓上的，屬于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