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莫家已有數天。
精神疲倦。
三人尋個地方,便住下歇腳。
白松驛,位處數道交匯,近黃嶺,是遠近聞名的歇腳處,碧竹縣常有商隊停留。
暮色漸沉。
驛館檐下,兩道身影并肩而立。
許戒甲身著灰布短打,袖口下,纏滿布條的左臂如同枯木,外完整、內腐朽。
宿永懷一襲紅云長衫。
他身形挺拔,如一根青竹,看似清瘦,卻暗藏韌勁。
宿永懷盯著他的手:“尋常丹藥怕是無用了,你手筋已斷,或許得去方喇城跑一趟。等師兄筑基大典結束,我陪你同去。”
方喇城,距紅云廟數百里之遙,路途艱險不說,更要耗費大量金銀時日。
許戒甲沉默片刻,自覺慚愧,從懷中掏出三本冊子,遞了過去:“蟾吞訣、碎銀氣、疊浪,雖非宗門正統,卻也有獨到之處。放入木塔,供弟子們參詳罷。”
宿永懷接過隨手一翻,驚道:“師弟倒是好機緣。”忽又想起什么,笑道:“你先前讓我去小洪河查探,果然有獲,尋到個老鬼。”
“胡眾英?”
“哦?你竟知他名姓?”
“......”
許戒甲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那胡眾英持云螭如意遁走,此物能鑿穿地脈,避過筑基修士法力追索。
按理說....
絕無可能被尋到蹤跡。
宿永懷見他神色,撫袖道:“此事,多虧了蒼懷夢。”
“講講。”
許戒甲微微傾身,聽宿永懷娓娓道來。
原來胡眾英重傷遁逃時,恰好被楚雅巡檢截住,云螭如意就此易主。
這老鬼困守此地二百余年,如今失了法器,本該煙消云散。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說動蒼懷夢,求著宿永懷走了一趟,渡出赤練上一縷功德金火為其續命。
“兩個老家伙倒是投緣。”宿永懷搖頭輕笑。
許戒甲沉吟片刻,提醒道:“師兄莫要大意,這二鬼是池錦廟主關押的重犯。”
“自然記得。”
天色漸晚。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蒙博牽著三匹棕馬走來,馬兒鼻孔竄氣,腳力非凡。
“大人,時辰不早了。”
“走,回廟。”
二人翻身上馬,可行至岔路口,宿永懷忽然問道:“青萍師姐若是問起...”
許戒甲看了眼手臂,苦笑道:“還請師兄替我遮掩一二。”
“哈!”宿永懷一夾馬腹,“你這傷明晃晃的,自己同師姐解釋去吧!”
駿馬揚蹄,帶起一路輕塵。
許戒甲望著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催馬跟了上去。
.............
行至半夜。
終是抵達紅云廟。
廟中后院,獨種一顆槐樹,干凈、冷清。
月影西斜。
青磚小院依舊干凈,卻比往日多了幾分生氣,檐下掛著幾串孩童手制的草編螞蚱。
“蒼懷夢!”
無人應答。
倒是一個蹲在石階上練字的小童聞聲抬頭,先是瞪圓了眼睛,繼而蹦跳著嚷道:
“司主回來了!司主回來了!”
霎時間。
六個半大孩子從廂房涌出。
四男二女,你推我擠地,七嘴八舌圍上來。
許戒甲這才記起,這是登仙大典時收下的農耕司弟子,笑問道:“廟里呆的如何?”
“蒼先生教我們畫符呢!”
“昨兒還帶我們認了七星草!”
“還有講經書....”
“.......”
童音,格外清脆。
許戒甲唇角微揚,心想這老鬼倒會因材施教,算是對得上他活了兩百年的閱歷。
正說話間。
一道紅光自屋內飛出。
許戒甲見狀,將孩童們打發回屋,拽過赤練,走到僻靜處。
赤練微顫。
紅芒如水流淌,凝成一道模糊人影。
蒼懷夢從中浮現,比起從前,背后功德金輪隱漲一圈,不知去哪處鬼窟念經去了。
許戒甲挑眉:“我不在的日子,你倒是舒服。”
蒼懷夢苦笑道:“大人說笑了。”
“不過宿師兄與我說過.....”許戒甲話鋒一轉,“你那師兄胡眾英,怎么說?”
蒼懷夢沉默片刻,鬼軀微蕩,似在躊躇。
“......”
“唉!”半晌,蒼懷夢終是嘆息:“百年交情,我于心不忍。”
“他之前可是要殺你的。”
“我知道。”
許戒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而嗤笑:“罷了,隨你自己。”他頓了頓,“你那胡師兄,現在何處?”
“在宿仙長那里。”蒼懷夢低聲道,“宿仙長尋了一顆庇魂珠,讓胡師兄暫時棲身其中。”
話雖如此。
蒼懷夢卻微微浮動,似有未盡之言。
許戒甲了然,搖頭笑道:“明日我去師兄那一趟,用照影給胡眾英渡些功德金火,助他養魂。”
蒼懷夢聞言,魂軀一震:“多謝大人!”
“無妨。”許戒甲擺擺手,忽而想起一事:“方喇城,你可去那呆過?”
“自然去過。”蒼懷夢目光落在他左臂的傷處,意有所指道:“大人若想尋丹藥,可去徐霞門一觀。”
“你有門道?”
“早年...結交過他門中一位道人。”
許戒甲失笑:“時間長久,你那位道友若是筑基還好,若沒筑基....”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說不定等你去時,墳頭草都幾米高了。”
話音未落,夜空中驟然劃過一道青光。
許戒甲心頭一跳,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刻——
“許戒甲!”
清冷女聲裹挾怒意,如劍鋒破空而至。
“嘿嘿,師姐....”
............
槐樹下,春風掠過,涼意撲面。
青萍冷著臉,指尖點在他左臂:“宿師弟都告訴我了,你私下接了莫家的差事,結果被人打得半死?”
接活?
許戒甲一怔,隨即明白這是宿永懷編的托詞。
沉默片刻,他緩緩吐出口濁氣,低聲道:“師姐,這一趟出去,才知道天外有天。從前在廟里埋頭苦修,哪想得到世上有人一刀就能劈碎金剛法相?”
“你...”
青萍一時語滯。
師弟變了,眉宇間少了往日莽撞,多了幾分沉凝。
許戒甲笑了笑:“這次能活著回來,已是僥幸。師姐可知木塔里有沒有適合修習的拳腳功夫?”
“你要精煉肉身?”
“嗯。”
青萍伸出手掌按在他左臂,打入一絲法力,神色驟變:“你傷得很重,拳腳暫時別想了。這幾月每周來我洞府一趟,我給你療傷。”
“師姐能驅煞?”
“煉丹時難免引動地煞,師父傳過一套化解的法門,與你脈中模樣差別不大。”她淡淡道,“筋脈斷了尚可續接,但煞氣如蛆附骨,耽擱不得。”
“多謝師姐。”
“無妨。”
夜風拂過,槐葉沙沙。
青萍在他身旁坐下,仰頭望了眼冷月,又側眸看他:“說說吧,這趟出門.....都遇見了什么?”
許戒甲盤膝而坐,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影,緩緩開口:
“這一行見了許多人。”
“莫志一、莫志霍、疤臉、老禿鷲....”
他聲音很低,卻一字一句,將這一路的生死、算計、刀光,悉數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