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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新朋友和新敵人

王陽明創建心學后,他的世界看似光明起來。他適應了龍場這塊土地,并且和當地人發展出了深厚的友誼,這源于王陽明高度的傳道責任感。悟道后,王陽明馬上把精力投入到講學事業中。他讓仆人開發了一塊空地當作潦草的講習所,熱情地向當地居民發出邀請。

實際上,自王陽明來到龍場,當地人就對這個有氣無力的中原人表現出了莫大的好奇。在他們眼里,王陽明有些怪異。有時候,這個中原人很正常,也很勤奮。他耕種土地,修葺山洞,生火做飯。而有時候,這個中原人像個神經病,要么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森林里來回轉悠;要么坐在空地上,一動不動。有一段時間,他們認為王陽明比山中的虎豹毒蟲更可怕,而有時候,他們則覺得王陽明和藹可親。在森林中偶然相遇時,王陽明都很禮貌地向他們打招呼。

王陽明邀請當地人去聽他的講座,當地人蹲在一起開會討論,有人說不去,因為中原人外表忠厚,內心狡詐。也有人說,可以去,但必須全副武裝。最終,王陽明幾次三番邀請的熱情感動了他們。他們只帶著一顆心來了。

他們是王陽明在龍場結交的新朋友,這些人被王陽明所講的內容深深迷住(當地人講的語言和漢語不同,無從得知王陽明是怎么向他們傳道的),每天都來捧場。有捧場的自然就有砸場的,正如一個出色的人有朋友就肯定有敵人一樣。

來砸王陽明場子的人是貴州巡撫王質。王質早年在中央政府擔任御史,知道王陽明。擔任御史的人由于需要經常找碴兒彈劾別人,所以心理往往比較扭曲。王陽明來貴州,作為巡撫,王質當然早已知曉。按王質的想法,王陽明到他的地盤任職,應該對他有所表示。可王陽明那段時間太忙,忙著存活,忙著悟道,就把這位貴州官場上的大佬忽視了。

這本是無心之罪,但王質認為自己的尊嚴受到了王陽明的挑戰,于是派了一群亦官亦匪的人來到龍場驛。這群人來砸場子時,王陽明正在給當地人講課。他們訓斥王陽明不識好歹,并作勢要揍王陽明。王陽明絲毫不動聲色,當地人卻怒了。雙方開戰,當地人人多勢眾,來砸場子的人被打得抱頭鼠竄。

王質大怒,當時就想調動軍隊對付王陽明,但馬上就改變了主意。他意識到這是殺雞用牛刀,而他只想讓這只雞對自己低頭。王質拿出官老爺的威勢來,下命令給貴州司法部長官毛應奎,要他通知王陽明,這件事的影響極端惡劣,王陽明必須誠惶誠恐、畢恭畢敬地向他道歉,只有王陽明做到這一點,他才可以考慮是否赦免王陽明的罪。

毛應奎了解王質,知道這是官場中“廉價自尊”下的無理取鬧。雖然如此,他權衡了一下,認為王陽明比王質更容易擺平。于是他給王陽明寫信,要他向王質道歉,哪怕就是一封道歉信也好。

王陽明陷入沉思。這是他龍場悟道后第一次遇到事,而且非常棘手。他必須拿出妥善的解決方法來證明心學的力量。反復思考后,他給毛應奎回了封信,他說,毆打那群流氓的本地居民不會無緣故打人,是那群流氓先動手的。他接著說,即使那群流氓是王質派來的,但我和王質之間并沒有任何關系,我為何要向他道歉?如果他非揪住這件事不放,那你替我轉告他,我在條件惡劣的龍場什么沒有遇到過,幾乎一日三死,再大的風暴對我而言也不過是蟲豸。他最后說,我雖然是流放官員,也應該得到應有的尊重。

這正是他心學的靈魂:人人都有尊嚴,不可侵犯。據說,王質收到這封并非給他的信后大為震驚,只好接受了尊嚴被侵犯的現實。

憑幾句義正詞嚴的大話就把對手嚇跑,世界上沒有這回事。如果真有,公平和公正早已立足人類世界。王質不再找王陽明的麻煩,最有可能是毛應奎周旋的結果。毛應奎是個頗有正義感的人,在收到王陽明的回信后,他親自去見王陽明。王陽明的人格魅力令他一見折服,這使他馬上斷定王質和王陽明之間的誰是誰非。在他的調和下,王質很容易做出判斷,這件事再鬧下去成本太高,而且有失他的身份,于是,不了了之。

自此,王陽明的敵人王質消失,毛應奎則成了他的新朋友。

王陽明在龍場除了結交新朋,還有舊友來鞏固他們之間的友誼。這些舊友都是他曾經在北京講身心之學的弟子,以他的妹夫徐愛為首,陸續來到龍場。當這些人得知王老師創出了不同于朱熹理學的學說后,大為驚奇。他們讓王陽明講講這個新學說,王陽明侃侃而談:“心即理。”

眾人不明白。

王陽明說:“我心中有個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所以一切道理都在我心上,就是:心即理。”

這一說法當然讓他的弟子們耳目一新,但他們疑慮重重。徐愛就問:“您說心即理,不須外求。我孝順父親的種種行為,恐怕要去外面求取吧。一個三歲的孩子怎么知道那些孝順父母的禮節?”

王陽明的解釋是:如果你真有孝順父母的心,就會去做孝順父母的事。天冷了,你會給父母蓋被;天熱了,你會給父母打扇子。這種禮節,你需要去外面學嗎?孝順這個道理就在你心中,如果它在外面,比如在你父母身上,倘若你父母去世了,難道它就消失了?

王陽明心目中儒家倫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孝道到底該如何表現,有件事可以說明。王陽明的愛徒徐愛曾在安徽祁門遇到一個叫傅鳳的人,此人以孝順父母為終生理想。可因沒有像樣的工作而賺不來錢,所以理想無法實現。徐愛就推薦他來見王陽明。王陽明于是給他講心學,傅鳳偶有所得,正要痛下決心修行時,突然意識到年邁的父母和傻子弟弟都需要他來養活。所以就拋棄心學,不顧性命日夜苦讀,希望能考個進士,有個一官半職來養活父母和弟弟。因為吃不飽,再加上學業辛苦,竟然患了大病,臥床不起。但傅鳳仍然堅持讀科舉之書,王陽明的弟子們都千方百計勸他以身體為重。

傅鳳很苦惱,于是請教王陽明。

王陽明嘆息說:“你呀,雖然志在孝親,可已陷入不孝的深淵了。”

傅鳳吃驚地問:“難道我不想去做官賺錢養活父母和弟弟,就是孝了嗎?”

王陽明說:“你為了做官賺錢而養活父母和弟弟,卻把自己搞成病夫,這是孝嗎?”

傅鳳疑惑。

王陽明又說:“就看你現在病懨懨的樣子,能考上進士嗎?”

傅鳳很坦誠地說:“不能!”

王陽明說:“你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卻沒有得到官職,而因為你身體很差,不能照顧父母兄弟,可能還要讓他們來照顧你。你說,你這不是大不孝,還能是什么?”

傅鳳潸然淚下,請王陽明出個好主意。

王陽明說:“宇宙中最真的孝,就是不讓父母擔心。知道了這個,你就知道怎么去孝順父母了。”

我們可以看到,王陽明心學中所倡導的孝的問題,其實就是一門不讓父母擔心的學問。良知告訴一個人,孝順父母的終極目的是讓他們心上安寧,物質條件還在其次。這其實就是感應,人世間所有父母希望的其實是兒女平安,錦衣玉食并不重要。那么,將心比心,我們希望的其實也是父母平安,心平安,身平安。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是你的身心要平安,否則,這都是空談。宇宙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世事也在變幻,但那些良知未被遮蔽的心對于孝順的要求是亙古不變的。想要真孝順,做到五個字就可以了。這五個字是:讓父母心安。

有弟子曾問王陽明,學習朱熹理學的方法很簡單,只要我們去外面格物,把格到的道理用靜坐思考的方式和自己的心吻合就是了。您這個學說,應該怎么學會它呢?

王陽明給出了四點。第一,立志。就是要打定主意,下定做圣賢的決心;第二,勤學。做圣賢必須勤奮,努力學習知識和提升品德;第三,改過。有錯就要改,絕不姑息;第四,責善。也就是在朋友之間要以責備的方式勸善。

實際上,這是儒家提倡的老方法:在仿效典范和反省中獲得自我,進而成為圣賢。這時的圣賢就是心靈自由、能支配自己的人。

不過在龍場,除了徐愛,并沒有矢志不渝跟隨在王陽明身邊的弟子。這些弟子來了幾天,或許是有別的事,或許是忍受不了龍場的生活環境,所以就離開了。王陽明在《諸生》這首詩中嘆息說,人生相聚機會不多,何不把你們的書和行李拿來,咱們在一起享受心學的極歡大樂?(“唯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胡不攜書來,茆堂好同住”)

而心學的極歡大樂在此時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享受。雖然如此,他已蜚聲整個貴州。前來拜訪他的人相望于道,貴州龍場看上去不再是個閉塞之地,而成了人來人往的市場。在來看他的人中,有一人很特殊。他就是貴州軍區世襲軍政長官(貴州宣慰司宣慰使)安貴榮。安長官在貴州并非等閑,貴州的驛站就是他的祖上奢香夫人為明帝國免費創建的,所以他的神態里有一種無上榮耀的傲慢。安貴榮來見王陽明并不是聽心學,按他的思維,王陽明學識淵博,聲名遠揚,肯定有非凡的智慧。他希望王陽明能為他解惑,這個惑就是:他想減少貴州通往中原的驛站數量。

王陽明勸他別胡思亂想:“驛站,尤其貴州境內的驛站是中央政府控制貴州的烽火臺,你撤驛站,會給中央政府‘企圖弱化中央政府對貴州控制能力’的印象。后果如何,不必我說。”

安貴榮急忙派人送來酒肉,說:“想不到這深山老林里有您這樣見識非凡的人,讓人欽佩,關于裁撤驛站的事,我以后想都不想。”

王陽明回答他:“我沒有這樣的力量。我說的這個道理,你心中早已有之。”

這個回答很陰險,一方面他暗示,安大人你要裁撤驛站恐怕就是有這想法。一方面,我的心學說,道理在你心中,我只是提醒了你一下而已。

但安貴榮賊心不死。這件事不久,貴州境內發生了兩個少數民族首領的叛亂。王陽明判斷,這兩人是安貴榮的部下,他們叛亂和安貴榮的默許有直接關系。因為叛亂持續了一個月,安貴榮的軍隊毫無動靜。他給安貴榮寫信:“兩人叛亂是在你的軍事管轄區,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這樣胡鬧?中央政府怎么想?即使不追究你的失職,如果調動別省的軍隊來鎮壓,你的顏面何在?”

安貴榮看到這封信后,冷汗直冒。他馬上出兵,輕松平定了叛亂。

由此看來,王陽明在龍場的身份不僅是個驛站站長,還是個教育家,偶爾還客串下政治家。他的朋友越來越多,聲名大振,他的命運在經過一番痛苦的洗禮后發生了大逆轉。所有人都知道,龍場這塊天地已容不下他,他離開龍場的日子已不遠了。

王陽明是被人請出去的,而且被請了兩次。第一次請他的人是貴州省主管教育的副省長毛科,他和王陽明是同鄉。1508年冬天,他到龍場聽王陽明講學,由于沒有深厚的思想根基,毛省長很容易接受新思想。王陽明心學本身是靈動的學說,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于是他邀請王陽明去省城貴陽講學。王陽明委婉拒絕。他說,我現在只是山野村夫,體弱多病讓我變得異常疏懶。我沒有用功閱讀和研究經典,所以沒有資格擔任講師。我現在正準備去看醫生,您作為官方代表,給我這樣的榮譽,實在讓我慚愧。

毛科當然不會明白王陽明這番托詞背后的心理活動。在王陽明看來,他的心學是幫助人完善道德,而并非指導人科舉考試。但毛科的用意很明顯,他要王陽明到貴陽講學就是希望王陽明能幫他培養出一批應試高手,這和王陽明的出發點南轅北轍。

毛科在1509年年初被調離貴陽,接替他的叫席書,毛科臨走前叮囑席書,王陽明學大才淵,不應該在龍場驛沉淪。席書謹遵前任教誨,上任不久,就跑到龍場驛來聽王陽明的講課。課后,他請教王陽明,朱熹和陸九淵二人的思想有什么不同嗎?王陽明說,這個話題太深,作為晚輩,他暫時還沒有資格來談。他話題一轉,普及了一會兒自己的心學。簡易明快的心學馬上就讓席書為之著迷。不過,席書是朱熹理學的門徒,雖然著迷,但對王陽明心學的“真理性”表示懷疑。

第二天,席書滿腹心事地來了。他還是希望王陽明能講一下朱熹和陸九淵的不同,或者是,他王陽明和陸九淵的不同。王陽明只好滿足了席書的愿望。

王陽明從“知行”的角度來說明他和朱熹、陸九淵的不同。他說,朱熹是通過經書得到天理,然后去實行;陸九淵是通過靜坐得到天理,然后去實行。二人雖然在得到天理的方式上不同,可都認為“知行”是有先后次序的。而我卻認為,知與行是合一的。知是行的開始,行是知的成果,二者是一回事。席書沒有深入質疑“知行合一”的問題,而是質疑另一個問題:“您也提倡靜坐,和陸九淵的靜坐有什么區別嗎?”

王陽明說:“陸九淵靜坐是希望從心中得到真理。而我提倡靜坐,是因為現在的人心浮氣躁,靜坐能讓他們把心沉靜下來,我并沒有讓人一味靜坐去獲取真理,那不是正路。”

席書問:“那您從哪里獲得真理?”王陽明回答:“真理就在我心中,但必須去事上練,只有去實踐了,你才能更深刻地體會這一真理。而且,這兩者是不可分的,正如知行合一一樣。”

席書這回心悅誠服,馬上讓人修建貴陽書院,并親自率領貴陽的秀才們來到龍場,以師禮請王陽明到貴陽。

由此,王陽明離開了他的放逐地和涅槃重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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