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暗中飄香的謊言
- (日)下村敦史
- 4879字
- 2025-07-01 16:09:07
第二章
出了便利店后,我沒聞到綠葉的清香,聞到的是光禿禿的樹木所發出的干燥的氣味。于是我就用手去摸了摸樹皮。從廉價圍巾的縫隙里鉆入的三月春風,竟是鉆心刺骨般寒冷。
住院檢查結束了,出院也已經兩天了。我將身體轉向右邊,邁開了腳步,將導盲杖置于手臂的延長線上,讓它在肚臍前,以手腕為中心左右搖擺著。搖擺的幅度比肩膀略寬,擺動一下,就邁出一步。每次邁出的,都是與導盲杖擺動方向相反的那只腳。
導盲杖就是視障人士的第三只手??恐?,能在身體撞上障礙物之前,憑借其前端傳來的觸感和聲音,獲得兩步之前的路況信息?招牌、溝蓋板、水坑、路面的凹凸不平處、樹木、自行車,諸如此類。
就在這時,擺向右側的杖頭彈了起來,并發出了碰到塑料板時的輕巧的聲響。那是個便利店前的垃圾箱。就這樣,我不斷確認著正確的方向,朝前走去。
通常,當杖頭碰到什么東西后,我就會停下來,將注意力集中到所發出的聲響和反傳回來的觸感上,并對障礙物的種類做出判斷。根據行走的不同場所?人行道、住宅區、商店街?我基本上能做到心知肚明。若遇到停著的車輛,則要注意不能敲打得太厲害,且要繞著走。
汽車行駛的聲音不斷地從左側的機動車道上傳來。根據這些聲音的距離,我能判斷出自己的行走路線是否筆直。倘若靠近汽車行駛的聲音了,就說明我快要偏離人行道了。
現在,我聞到了烤面包的香味。這說明我已經來到了人行道拐角處的面包店附近。杖頭敲在混凝土障礙物上所發出的硬邦邦的聲響,表明那是根戳在人行橫道前面的電線桿子。于是我便站定了身軀。
獨自外出時,確定基準點是至關重要的。確認了具有標志性意義的物體?路緣石、行道樹、招牌、自動售貨機等,就得時常在心里描繪出一張地圖來,以便明確從基準點朝哪個方向走多遠就能到達哪兒。視覺正常的人即便不記得路也不要緊,因為隨時都能通過觀察來判斷,而視障人士就必須隨時隨地記住地理環境和各種物體的分布情況了。
由于我此刻所在的這個十字路口的信號燈不帶語音播報功能,所以過馬路就不那么容易了。雖說眼前來來往往的只是聲音,卻都有著毋庸置疑的實體,還都是些重達一噸的鐵疙瘩。所以我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冒失。
身邊響起了兩個男孩的說話聲。
他們倆開始過馬路時,我也跟著邁開了腳步。不料一下子就引發了一片刺耳的喇叭聲和剎車聲。橡膠燒焦后的惡臭也撲鼻而來。我太大意了。想必那兩個男孩是闖紅燈的吧。
“眼睛看不見就別出來瞎轉悠!”
隨著一聲破鑼嗓子的怒吼,一陣焦躁的引擎聲從我身旁繞過,揚長而去。我急忙后退三步,側耳靜聽左側馬路上的動靜。沒有汽車的行駛聲了。是遇上紅燈了,還是正好沒有車通過,我不得而知。
等了一分鐘左右,左側響起了引擎聲,也能聽到與人行橫道平行的汽車行駛聲了。站在十字路口時,只要一旁的機動車道是綠燈,那么眼前的人行橫道肯定也是綠燈。我留意著是否有車輛拐彎的聲音,立刻開始過馬路。由于視障人士的步行速度較慢,若不加快腳步,就有可能才走到一半就已經變紅燈了。而要是覺得人行橫道變長了,則很可能已經斜向走到機動車道上去了。
在不時受到自行車的行駛聲和鈴聲驚嚇的同時,我穿行在喧囂的行人之間。孤獨的老人,總還有自己的影子時刻相伴;而在我所處的世界里,連影子都沒有。
我走向住宅區,不時用導盲杖敲打著墻壁和路緣石,借以確認自己的行進路線是否筆直。
一聲貓叫從我的右側掠過。
杖頭擊中路標的鐵柱,發出了金屬聲響。由于拽著電線桿的鋼纜是斜向的,導盲杖碰不到,所以很難發覺。為了不讓臉撞在鋼纜上,我十分小心地避開了。來到自家院門前,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出門行走,實在是一件耗費心力的苦差事啊。
嘆了口氣后,沒能給女兒、外孫女幫上忙的懊惱之情再次涌上了我的心頭。消除十年隔閡的好機會,就這么永遠地失去了。只要能換回女兒的親情,我確實是心甘情愿地提供自己身體的某個部分的……
我穿過院門,走上兩級臺階,進入自家的屋子,關上大門。一旦隔絕了外界的聲音,孤獨感便陡然增強了。遠離了世人生活中各種各樣的聲音,我甚至都有了被關進大棺材里的感覺。
沿著熟悉的走廊,我走進了起居室,手掌在墻上摸索著,摸到了凸起物后,按下了電燈開關。
我雖然是全盲,倒也并非完全感覺不到光亮。盡管開燈不開燈對我來說,區別僅在于是深藏青色的黑暗還是漆黑一片的黑暗而已,但這點兒區別就足以給我帶來內心的安謐了,所以我還是會開燈的。只不過電燈無法讓我的心情也明快起來。與外界不同,屋內是一個沒有任何聲響的、黑暗的世界……這是一棟木結構的二層建筑,盡管對獨居生活來說過于空曠了,可屋里的空氣依舊讓我憋屈得透不過氣來。
將購物袋放在桌上后,我打開了面朝院子的玻璃窗。寒風撲面而來,窗簾鼓脹起來,纏在了我的身上。將其撩開后,我回到屋子里面,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窗外傳來了汽車駛過住宅區的聲音,和放學回家來的初、高中學生的交談聲。這多少讓我覺得,自己還是與外界相關聯的。
我不停地摸索著桌上的一些小物件——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球”的小型地球儀、空空如也的編織籃、貓咪造型的陶制擺設。在永恒的黑暗中,就連聲音和氣味也都是不可靠的,只有肌膚觸摸到的東西,才會給人以實體的感覺。然而,只要停止觸摸,它們就會立刻被黑暗吞沒,甚至叫人懷疑是否真的還在那兒。因此,不時常撫摩些東西,我心里就不踏實。
正當我手里撫摩著小物件,耳朵傾聽著外面的動靜時,窗外卻傳來了下雨的聲音。我討厭下雨。因為雨聲會遮蔽遠處的聲音,將我與世界隔絕開來。
現在幾點了?我按了一下手表上的按鈕。“下午六點三十五分?!笔直韴髸r道。按兩下按鈕后,它又告訴我:“三月三日,星期三?!?/p>
我關上玻璃窗,扶著墻壁朝玄關走去。
每個周三的傍晚,住在附近的一位朋友都會來跟我下黑白棋[1]。我們所用的是一種視障人士專用的棋子。黑色棋子的表面有凸起的漩渦紋,故而用手指觸摸后便可將其與白色棋子區分開來了。下這種棋,還能鍛煉記憶力。
我用手摸到了鞋,穿上,然后打開玄關的門。才一會兒的工夫,雨勢像是已經增強了不少,嘩嘩的雨聲近在咫尺。
我站在那兒,等待朋友前來。通常,他會在下午六點半按響門鈴。在孤獨感倍增的日子—因無法挽回女兒、外孫女的親情而飽受無能為力感苛責的日子里,我就特別希望有人做伴。
雨點打在尼龍傘面上的反彈聲越來越近了。我探出了身子。雨點的反彈聲在我面前的路面上停留片刻后,又遠去了。
我謹慎地朝前踏出三步,一點點地將右臂伸向雨聲。當肘部的角度舒展到一百二十度左右時,我的手掌刺破了暴雨的簾幕。雨點打在手臂上的感覺是那么強烈,仿佛將手伸進了一道水墻似的。這樣的大雨天是無法出門的。他今天不會來了吧。
我關上了玄關的門,回到起居室,重新坐回到沙發上。
一旦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人,就只能靠閉上眼睛來追憶其生前的音容笑貌來與之相會了—任誰都一樣。而我呢,則是天天如此。我追憶著失明前見過的由香里的容貌,以及僅存在于想象中的夏帆的容貌。事實上,浮現在我眼皮內側的,僅僅是幻想中的映象而已。
我朝桌上三點鐘方向伸出右胳膊,碰到一個光溜溜的東西之后,就用手掌往上探去,捏住了一個像是干癟的蝴蝶結似的東西。這是附近一位老婦人給我的非洲菊,顯然已經枯萎了。都怪我老是忘了給它加水。什么顏色的花,老婦人是跟我說過的吧。不過在只有黑色的世界里待久了,也就想象不出紅、黃、藍之類明艷的顏色了。
我自己就跟插花沒什么兩樣。只生活在“花瓶”這么個狹小的空間里,用不了多久,也會枯萎凋零的。
抽出枯萎了的非洲菊,我用手在虛空中劃拉著,找到垃圾箱,將它扔了進去。隨即,我不免又長嘆了一聲。
誰都會變老的,無可逃避。老去之后身邊還有誰?這就顯出他一生的功德了。我的身邊應該有人的吧。我結了婚,生下了女兒,女兒又生下了外孫女。可是,如今我身邊卻連一個人都沒有。
我走進廚房,拿起一個杯子,從腰包里取出液體探針。將這個四方形電器插頭似的東西在杯口安好后,我將兩厘米左右的探針伸入杯中,隨后拿過燒酒瓶子,把燒酒一點點地注入杯中。很快,杯中就發出了“噼噼噼”的聲響。由于伸入杯中的探針一接觸液體就會發出警報,往杯中倒飲料時就不會溢出來了。
我用手摸索著打開了一個三角形的盒子,取出了鎮靜劑。旁邊那個四方形的盒子里裝的是安眠藥。我現在是靠盒子的形狀來辨別藥品的。以前,盒子上是貼著寫有藥名的小紙條的。我女兒會據此辨別不同的藥,并將藥片遞到我的手里。
將兩片鎮靜劑放入口中,再和著燒酒喝下。用酒精服藥會引發記憶障礙,我也不想這么做,可這種疊加效果更有利于穩定情緒,所以我還是欲罷不能。
想到了連容貌都不知道的外孫女的病痛后,我不免唏噓不已。忽然,我心念一動,站起身來,朝隔壁的房間走去,拉開了紙拉門。這個房間如今已變成儲藏室了。我摸索著層層堆疊的紙板箱,抽出了一個小盒子;打開蓋子,伸手進去一摸,果然摸到了帶羽毛的毽子和毽拍。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曾教我用拍毽子——一種獨自用毽拍往上拍毽子,看誰拍得多的游戲——來祈愿的方式。因為制作毽子的圓形果實漢字寫作“無患子[2]”,所以據說這么拍毽子就能祈禱小孩子無病無災。
我握住了毽拍后,便站起身來。在我的記憶中,我小時候似乎沒生過什么大病。這多虧了媽媽“跑百度[3]”似的不斷祈愿啊。
于是我便唱著計數歌拍起了毽子。
一是最好的第一宮
二是日光[4]的東照宮
三是佐倉[5]的……
我憑感覺預測著毽子的落點,可只成功了兩回,第三回毽拍就拍空了。我聽到毽子落到腳邊兩點鐘方向的地毯上彈跳了兩次。那聲音或左或右地彈了那么兩下后,毽子就不知到哪兒去了。
我跪了下來,雙手著地,用手掌往前摸索著。然而,我只摸到地毯那長長的絨毛。毽子掉在哪兒了呢?它明明在兩點鐘方向的地方蹦跶來著。去哪兒了呢?在哪兒呢?
就在這么摸索著的當兒,我的內心崩潰了。我不僅不能拍毽子為外孫女祈福,還連掉落的毽子都找不到。外孫女深受透析之苦,我卻一點兒忙都幫不上。我誰的忙都幫不上,我就是個廢物。強烈的孤獨感與無能為力感將我徹底淹沒,往前摸索著的手也停下了。
就在此時,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可怕的寂靜。
我依舊手腳著地地趴著,只將臉揚了起來。隨即,我繼續用手在地毯上摸索著,尋找那個毽子。然而,刺耳的電話鈴聲卻一刻也沒停。
沒辦法,我只得站起身來。摸到了靠背椅的椅背,搞清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之后,我朝走廊走去。途中,我的腳尖像是踢飛了什么東西。我彎下腰在地毯上一摸,居然就是那個毽子??磥?,在兩點鐘方向彈了兩下后,它就跟橄欖球似的跳到了五點鐘方向去了。
真是丟人現眼啊,我居然在不相干的地方摸索了半天。
將毽子撿起后,我來到走廊上,將左手的手背貼在墻上往前走,最終在電話鈴聲前站定身軀,拿起了聽筒。
“喂,喂,我是村上?!?/p>
“哦,是和久嗎?是我?!?/p>
是我?透著一股“憑聲音你就該聽出我是誰”的傲慢。
“有什么事嗎……”
對方是比我年長三歲的哥哥。
“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隔了好多年了吧?”
“也沒隔幾年。兩年……零三個月吧?!?/p>
“哦,事情是這樣的,在一年半之前,我就搬回老家來住了,跟媽媽一起過?!?/p>
我無言以對。
“你不問問媽媽的情況嗎?”
“她……還好嗎?”
“病倒了。應該是操勞過度了吧。找醫生來看過了,總算沒什么大礙?!?/p>
“哦,是嘛……沒事就好啊。”
“你應該更擔心老媽一點兒才是吧?”哥哥像是頗為不滿,“我說,你也回一趟老家吧。媽媽很想跟你說說話呢?!?/p>
“我回去也無事可做啊?!?/p>
“喂,你聽好了。這可不是‘有事’‘沒事’的事,是吧?”
“巖手縣太遠了。我這里也很夠嗆啊。再說,女兒、外孫女那邊?”
話到嘴邊,我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我突然在這個被我忘了?不,是裝作忘了的哥哥身上,看到了一絲希望。
六等血親以內的親族,能成為活體腎移植的捐贈者。
“好的。”我旋即改口道,“我會帶著女兒回去一趟的?!?/p>
[1] 又叫奧賽羅棋、反棋、翻轉棋等,由黑、白兩色的棋子和方格棋盤組成。游戲通過相互翻轉對方的棋子進行,最后以棋盤上誰的棋子多來判斷勝負。該棋在西方和日本都十分流行,有世界級大賽。
[2] 此指落葉喬木無患子的果核。
[3] 又被稱作“百度參拜”。指為祈禱疾病痊愈等在一定的距離內來回跑100次,每次都要在神佛前跪拜。一般在神社或寺院內舉行。
[4] 日語中“二”與“日”的第一個音相同。
[5] 日語中“三”與“佐”的第一個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