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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東京

因床太硬而醒來后,我就在一片漆黑之中聞到了消毒液的氣味。剎那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被隔離于活人的世界之外了。

“哦——”近旁傳來了粗聲粗氣的說話聲,“你醒了嗎?我是今天早上才住進來的。”

“你好!我是村上……”說著,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點了點頭。

“你做噩夢了,不要緊吧?”

“哦,沒事?!?/p>

“被關在陌生的病房里,誰都會心慌的。我的心臟不 好……”

這位新住院的患者興許是閑得無聊了吧,竟在黑暗中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走廊上傳來了護士來回走動時的腳步聲、拖拽著沉重軀體的患者的走路聲、腋下拐杖敲打地板的聲音,還有不知是什么儀器設備所發出的電子噪聲。這些聲音全都混在了一起。

我用手按住了腹部。

拜托!可得保持健康啊……

“怎么,你的內臟出毛病了嗎?”

“正在等檢查結果呢?!?/p>

“這樣啊。還得是健健康康的才好啊。醫院這種地方,真是連一天也待不住?!?/p>

“……要是健康的話,我就要住院了?!?/p>

“哎?”

我隨即終止了交談。

“村上先生,村上和久先生。請上診療室去。”

這時,傳來了一個柔聲細氣的女性聲音。我抑制住內心的緊張,支起了上半身。將雙腳垂下后,我就用右手往病床的右側摸了過去。

“啊,我來幫您拿。”

護士鞋發出的聲音靠近了,不一會兒,我的右手手掌心碰到了一個棍狀的東西——一根導盲杖。

緊握著導盲杖,我站起身來。

“這邊請。”左手接觸到了柔軟的手指。我的左手從女護士的手指、手腕、小臂一路往上移,最后輕輕地握住了她的胳膊肘。女護士將左胳膊肘彎成直角,站在前方離我半步遠的位置。

隨后,我就左右擺動起導盲杖,用杖頭敲打著地板,在女護士的引導下,沿著走廊朝前走去了。醫院可不同于圖書館之類的地方,導盲杖敲擊地板所發出的聲響,是不會給任何人來帶麻煩的。因為這兒不僅有膝蓋疼痛的老人拄拐發出的聲音和骨折病人的腋下拐所發出的聲音,還有輪椅和擔架床被推過時發出的聲響。

有個男孩的咳嗽聲從我膝蓋高度處飄過去了。我走了約五分鐘,拐了三次彎,聽到紙拉門滑動的聲音后又往前走了幾步,耳邊傳來了女護士的聲音:“這是一張靠背椅?!?/p>

女護士將我的手引導到一個板狀的堅硬物體上。我摸了摸,確認其形狀后坐了下來。

“爸,聽說結果出來了。”

右邊近旁傳來了女兒?由香里的說話聲。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緊張,叫人聯想起繃得緊緊的鋼琴琴弦。

“外公,你會救我的,是吧?”

這個交織著期待與惶恐的聲音,出自夏帆之口。

“外公”?這樣的稱呼讓我覺得有些不自在。自從四十一歲雙目失明以來,我從未見過自己老去后的模樣。變稀薄了的頭發也好,與日俱增的皺紋也罷,都只來自手的觸覺,并沒有多少真實感。留在記憶中的我,仍是精力充沛,一手提溜著單反相機全日本四處亂跑的模樣。

“外公,你懂足球嗎?我可是‘邊鋒’哦?!?/p>

這是個頗為陌生的專業術語。我年輕那會兒,娛樂活動只有棒球和攝影。

“夏帆,你是跟男孩子一起玩的嗎?”

“不是玩,是比賽呀。女孩子就只有我跟奈奈兩個。我們倆正競爭著呢,看到底誰能先當上正式隊員……”說著說著,夏帆的聲音就陰沉下來了,“可是,我現在不能上場比賽了。因為做完透析就已經累得不行了,就跟上了一整天體育課似的?!?/p>

人的腎臟位于腰部的左右兩側,起著排出體內代謝廢物的作用。腎功能衰竭后,該功能自然受到損壞,毒素也就在血液中積累起來了。因此,必須進行血液透析,即通過引流管將血液抽到體外,用透析器清除代謝廢物后,再讓血液重新返回體內,從而維持健康。為此,還是小學生的夏帆每周有三天都要被綁在病床上,每次長達五小時。而且,除非接受腎臟移植,否則這樣的治療將伴其終身。

“醫生馬上就來了?!庇上憷镎f道,“之后的事情,就全靠爸爸您了……”

最后那句話,聽著就跟在祈禱似的。

其實,由香里已經給夏帆捐了一個腎臟了。據說她是在參加NPO[1]主辦的腎臟移植學習會,聽了經驗介紹和講解后才下定決心的。她的左右兩個腎一大一小,在這種情況下,據說通常是移植小的那個。

“請把大的那個給夏帆,拜托了!”在她的強烈要求下,醫生也只得照辦。

然而,那個腎也只管用了一年半。之后,夏帆的體重日益增加,尿量反倒減少了。沒過多久,她就開始嚷嚷“我的腎好燙”了。因為移植來的腎基本上就等同于異物,身體是要將其趕出去的。這就是所謂的“排異反應”。遺憾的是,即便服用了最新的免疫抑制劑,也依舊難以抑制排異。

聽醫生說,接受透析治療的患者每年增加約一萬人,現在已多達三十萬人了。而在希望做器官移植的病人中,需要腎臟的又是最多的,登記人數已達一萬兩千人。其中,能從死者那兒獲取腎臟,即接受“尸體腎移植”的患者僅有兩百來人,這個辦法顯然是指望不上的。

而從活人身上獲取腎臟的“活體腎移植”,捐贈者又僅限于六等血親和三等姻親。由香里的前未婚夫,即夏帆的父親,已經跟別人結了婚,所以不能成為捐贈者了。

為此,由香里情急之下,甚至都打算找個肯捐贈腎臟的男人結婚了。

“我跟醫生隱隱約約地透露了這層意思后,醫生說這可不行,結婚后馬上讓人家提供腎臟,會被看作是以器官移植為目的的騙婚。”

萬般無奈之下,女兒最后向我提出了要求。

為了確認捐贈器官是否出于不求回報的善意,捐贈者必須同醫院里的精神科醫生以及臨床心理咨詢師面談。他們問了我家庭環境、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還有決定腎臟移植的前后經過等問題。為了確認我的捐贈意愿,他們還翻來覆去地對器官移植作了相關說明。

在此過程中,我隱瞞了長期服用鎮靜劑的事。因為一旦說了這個,他們就會以為我有精神疾病,并因此懷疑我的捐贈是否出于自由意志了。

不求回報的捐贈。果真如此嗎?要是說出我是為了消除與女兒之間長約十年的隔閡這一動機,恐怕我就不合格了吧。如果我給夏帆提供了腎臟,女兒就欠了我的人情,或許這樣就能讓我重新獲得女兒的親情了吧??這樣的小心思,是否多少有點兒狡詐呢?

女兒小的時候,我經常讓她坐在我的大腿上,一邊給她看我拍攝的照片,一邊興致勃勃地給她講拍攝時的情形。雙目失明之后,她就成了我的眼睛,給我講述這個世界上的五彩繽紛。可事到如今,這一切竟如同夢幻一般了。

“夏帆她呀?”耳邊又響起了女兒由香里的聲音,“才移植了我的腎那會兒,效果立竿見影,她很快就變得生龍活虎了,還首次射門成功了呢。”

“是??!”夏帆的說話聲充滿了活力,就跟彈起的足球似的,“我甩開了隆志,射門成功了。球網一下子就晃蕩起來了。我還要射門!外公,手術做完后,我會報答你,給你揉肩膀的?!?/p>

“是嗎?外公好期待啊?!?/p>

“一定!我喜歡外公。因為外公就跟我的小伙伴似的?!?/p>

像小伙伴?或許我只是在精神上,在對知識的掌握程度上不夠成熟而已吧。再說,我對時代的發展、當今的文化以及流行的事物一無所知。我的長進在四十一歲那年就停止了。我只能閱讀“點譯”為點字[2]的少數幾本書,且總是避免與人交往。

一陣腳步聲過后,傳來了主治醫生的說話聲:“讓你們久等了?!陛喿訚L動的聲音過后,眼前的黑暗中又響起了嘎吱聲。

回過神來,我發覺自己正將兩個拳頭握得緊緊的。空氣異常緊張,仿佛用針一刺就會爆裂似的。我咽了口唾沫,喉頭發出咕咚一聲。

讓我給夏帆捐贈腎臟吧!

我不禁懇求起許久沒有懇求過的神明來了。

“檢查的結果是——村上先生腎臟的數值不理想,非常遺憾,恐怕是不適合用于移植的?!?/p>

聽了這話,雖說我那原本就是一片漆黑的視野并未發生什么變化,可身體傾斜了,仿佛有股力量在把我往地板上拽,只要一泄勁,立刻就會癱倒在地。

“等等!”由香里急不可耐地說道,“血型不對也能移植的,是吧?因為現在的免疫抑制劑已經相當先進了。怎么還會不匹配呢?”

“不是不匹配,是腎臟不好,不能用于移植?!?/p>

我覺得自己的腎被人一把揪住了似的。原來問題出在我身上??!

幸好我看不到女兒的臉色。眼下,由香里在用怎樣的眼神看著我呢?失望?憤怒?

主治醫生后面的解釋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等我又能聽到聲音的時候,他已經講完了。我聽到的是來自右邊的由香里的聲音。

“夏帆,我們走吧?!?/p>

兩個人的腳步聲?膠底鞋發出的腳步聲和高跟鞋發出的腳步聲?正在遠去。

“我要是有三個腎就好了。”由香里的聲音這么說道,“要是那樣,就不用求他了……”

“喂,喂?”

我站起身來,想要回敬她幾句??捎上憷锪⒖虜r住了我的話頭?聲音是那么尖銳、鋒利。

“即便是對夏帆,你也是毫無用處的,是吧?”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默默地聽任她們母女倆的腳步聲消失在黑暗之中。隨后,又響起了關門聲,仿佛我被她們拒于千里之外了。

由于我看不到對方的臉,所以反倒能做到心領神會。從對方所選用的一個個單詞、說話時的語調和氣息上就可窺見對方的內心。自然而然地,我就看到了。

然而,我唯獨不知道默默離去的夏帆當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她離去時的表情會是怎樣的呢?她是被母親拽著胳膊離去,為與我分別而感到悲哀呢,還是對我這個毫無用處的外公報以了怨恨的一瞥呢?

我只覺得兩腿發軟。明明想一屁股坐回椅子,卻又懶得用手去摸索。于是我就一直這么站著。

女兒的一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比料想的更疼。因為,我原本是希望自己對別人還有用的。雖說這無非是消除無能為力感的自我證明而已。

“我送您回病房吧?!倍呿懫鹆伺o士的聲音。

我在她的攙扶下邁開了腳步。導盲杖的前端敲打在亞麻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您可不要泄氣呀。”

“無論是女兒還是外孫女,我都幫不上一點兒忙啊。”

“這可不是您的過錯。”

“要是我以前能更加愛護一點兒自己的腎臟……”說到這兒,我不由自主地站定了身軀,因為深深的愧疚正撕裂著我的心肺,“一個人也沒有了,我的身邊已經連一個人都沒有了。”

剎那間,我突然覺得醫院里的日常喧囂通通消失了。事到如今,我就是一條等待被廢棄的破舊木船。既無法進入船塢修理,也不能承載什么人,只能默默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如果不靠別的船拖拽,甚至都不能出海。

“沒人照顧您了嗎?”

“沒有。我孤身一人。”

“有導盲犬嗎?”

“沒有?!?/p>

“考慮養一條嗎?會有很大幫助的,還能給您解悶呢?!?/p>

“全國的導盲犬也就一千來條,排隊等著領養的視障人士很多啊。再說……我對狗還有種生理上的厭惡感。”

“您曾被狗咬過嗎?”

“或許是印象太深的緣故吧……”我努力拂拭著過去留給我的陰影,說道,“一說到狗,浮現在我眼前的,就是貪婪啃食著死人身體的野狗群?!?/p>

[1] “非營利組織”的簡稱。

[2] 指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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