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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黑暗中飄香的謊言
  • (日)下村敦史
  • 14478字
  • 2025-07-01 16:09:08

第三章

巖手

身體的正下方仿佛正在施工似的——估計是行駛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的緣故吧。我身心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盡情享受著枝葉探入車窗時所發出的刮擦聲,以及涼風拂過綠蔭后送來的新綠的芳香。

車內,老人們聊得熱火朝天。與此相反的是,坐在我身邊的由香里卻始終一聲不吭。突然,后背感到了重力。我知道這是長途巴士在爬坡。故鄉的山村越來越近了。

巴士停了下來。老人們起身時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身前身后,椅子的嘎吱聲響成了一片。我握住導盲杖,站起身來。真是一段漫長的旅程啊。女兒伸手來攙扶,被我推開了。

“我上下巴士還是不在話下的。”

等經過我面前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消失之后,我才踏上過道,摸索著椅背上的一個個頭枕,朝前方走去。

靠杖頭確認了臺階位置后,我用左手握著扶手下了車。一下車,一種回到故鄉的感覺就油然而生。與東京的柏油路面不同,從鞋底傳來的是踏在雜草和泥土上的柔軟觸感?雖說并不期待如此,可濃濃的鄉愁已升上心頭。一股猶如踩爛了某種果實般的濃郁香味,自我腳下驀然涌起。

“爸,你別老站在巴士這兒呀。”背后傳來了由香里的聲音,“前面是安全的。”

我往前走了三步,腦海中浮現出了失明前留在記憶中的故鄉的模樣:以頂端留有殘雪的巖手山為背景的廣袤的田野,未遭城市開發和水利建設熱潮破壞。疏落有致的一戶戶農家,又有闊葉樹等雜木叢錯身其間,以一簇簇的翠綠作點綴……如今,故鄉是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了呢,還是風光依舊,保留著昔日的模樣?

雖說能把裸露著的自來水管凍裂的嚴冬已經過去了,可三月里的空氣依舊十分凜冽。遠處傳來了河流沖刷巖石的潺潺水聲。我一手抓住女兒的右胳膊肘,一手用導盲杖敲打著前方兩側,邁開了腳步。住院檢查時,我都是在護士的幫助下在院內走動的,因此我已經很多年沒通過聲音以外的手段來實實在在地感知女兒的存在了。

眼下,由香里將夏帆托付給當女護士的室友照料了。據說當初逃離我家后,由香里就跟一位當護士的高中時的朋友住在了一起,兩人在分攤費用上利益一致,一直合租到現在。由于職業上的關系,那人對夏帆的病情也十分了解,故而托她照料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來來往往的腳步聲,聽起來就跟踩在沙袋上似的。跟東京人不同,當地人的步行速度就跟農作物的生長一樣緩慢。

“被人盯著看,真不是滋味……”女兒的嘟囔聲傳入了耳朵。

“別管他們。只是這兒比較閉塞罷了。”

“你當然無所謂了,又感覺不到那些人的目光……”稍停片刻之后,由香里又用略帶歉意的聲音說道,“對不起。我不該這么說的。”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然心領了。

想必事到如今,由香里也還是沒有原諒我吧。說來不可思議,同樣是肉眼看不見的東西,關愛與體貼往往難以令人相信,而怨恨與惱怒之類明顯的敵意,卻一下子就讓人感受到了。

“請問,去村上家該怎么走?”

由香里朝左側發出問路聲。好久沒有回鄉了,許是忘了老家的位置吧。

“你們是外鄉人吧?”一個叫人聯想起枯稻穗的老婆婆的沙啞嗓音回應道,“去村上家干嗎?”

“我是村上家的孫女。”

“哦哦,原來是本村人啊。你早說嘛。”

隨即,老婆婆便講明了我老家的位置。

“路上有石塊,小心著點兒啊。”

我們謝過老婆婆之后,就走上了田間小道。來自兩側田地里的芬芳氣息隨風飄蕩著。每當寒風吹過,枝葉的沙沙聲便蓋過了蟲鳴之聲。

“爸,到了。”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瑞香花醉人的甜香使我的鼻孔發癢。嗅著這花香,我那黑暗的視野里仿佛也開滿了手鞠球[1]狀的鮮花。

我的老家是一棟曲屋[2]。這是一種形如彎鉤的民居。除了正面以外,其他的外墻都是涂了厚厚泥土的土倉式土墻;屋檐很低,像是被巨大的茅草屋頂壓塌了似的——我挖掘出了失明前留下的記憶。典型的舊式農家建筑。若是還沒枯死的話,屋子南側栽著的樹木應該還能遮蔽日曬。為了防止被積雪壓斷,想必院子里所有樹木的樹枝都被捆扎了起來,并用竹子加固了吧。

“有人嗎?”

由于沒有門鈴,女兒只得大聲喊道。隨著紙拉門被拉開的聲響,我聽到了哥哥的聲音:“哦,來了?我們正等著呢。快進屋吧。”

我用導盲杖的杖頭敲了一下門檻,脫下鞋,又將鞋并攏后用晾衣夾子夾住。為的是在穿的時候,不至于跟別人的鞋搞混。

將導盲杖交給女兒后,我的左手觸碰到一個柔軟的東西。

“來,我來帶你進去。”

“不用。自己家里嘛,我還是能走的。”

我摸索著往里走——多少有些逞能。我將一條胳膊微微前伸,用手背接觸著土墻,另一條胳膊橫在胸前,保持著防御姿勢。在首次來到的場所或不太熟悉的地方,我都必須沿著墻壁或家具繞上一圈,以此來把握室內的格局。

沿著土墻走了十來步,手指尖觸碰到了一個障礙物。我用手一摸,是個木制的臺子。那上面的東西——根據其形狀可知,是一部電話機。沿著土墻又走了三步,手掌觸碰到了柱子的突出部分。再往前,就是紙拉門了。

“來,快進屋,快進屋!”

與哥哥的聲音同時響起的,是嘩啦一下的開門聲。我摸索著門框,走進茶間[3]。一跨過門檻,從我那穿著襪子的腳底,立刻就傳來令我倍感親切的踩在榻榻米上的觸感。許是剛剛翻新過的緣故吧,我還聞到了藺草[4]特有的清香,以及淡淡的線香的香味。

“哦……”耳邊傳來母親的聲音,沉郁滯重之中透著欣喜歡愉,“你們總算回來了。”

我一步一步地,朝著母親聲音的方向走去。

“阿和[5]……”

我在這一聲呼喚的正前方站定身軀后,臉頰上立刻傳來了被輕柔觸摸的感覺。從那壓扁了的柿干一般的觸感上,我能想象出母親那滿是皺紋的手掌。

“媽,你別這樣啊。我已經是快七十的人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說什么呢?阿和就是阿和嘛。”

幾年前回老家探親時,母親是叫我“和久”的。“阿和”是我小時候的愛稱。早在上初中那會兒,由于母親的過度保護令我覺得羞恥,我就不讓她這么叫了。如今她突然又這么叫我,不就說明母親已經回到了幾十年前我跟她嘻嘻哈哈、親密無間的時代了嗎?

與我雙目失明之前相比,母親的容貌是否有所改變了,我不得而知。皺紋加深了嗎?斑點增多了嗎?對于歲月流逝會給人留下什么樣的痕跡,我是毫無真切感受的。

我輕輕地松開母親的手。我所握住的母親的胳膊,細得就跟一把烏賊干似的。

“由香里也好久沒來了,見到你真高興啊。你們倆都還沒吃早飯吧?”

話音剛落,母親的腳步聲就遠去了。房門的對面是一間土間[6]。那兒的墻上涂了灰漿,鋪著席子的地面中央,應該還安著個爐子。將屋頂形狀暴露無遺的天花板上縱橫交錯地架著橫梁,還打著加固用的斜撐。

我留心著臺階,追著母親的腳步聲。

“喂!危險!”

隨著哥哥的一聲怒吼,我的手腕被攥住了。

“不好意思。哥。”

“不是伯伯,是我。”背后傳來的是由香里略帶苦笑的聲音,“有臺階,當心點兒。”

“這樣啊,謝謝你了。”在女兒的攙扶下,我走下了臺階。隔著襪子,我感覺到了粗糙的草席。

“怎么看都像是要塌的樣子……”

聽著女兒的話語聲,我伸出手掌,撫摩著一根浸透了米糠味的彎柱。這根柱子彎得就跟老人的脊梁骨一般。要是我的眼睛看得見,恐怕瞄上它一眼,心里也會惴惴不安吧。

菜刀斬在砧板上的聲音干脆利落,我走上前去。

“阿和,快停下!”母親的聲音像鞭子似的抽打在我身上,“有鐮刀!”

母親的腳步聲來到了跟前,緊接著又響起了金屬聲。

“要小心!跨過了鐮刀,是要被鐮鼬[7]傷著的。”

母親一直都很迷信,對于流傳于巖手地區的古老傳說全都信以為真,我打小就從她那兒聽過了各種各樣的傳說,也不時受到她的警告。

例如,“不能在家里吹口哨,據說在家里吹口哨會招來窮神”“踩了書籍會忘字”……諸如此類。

當我看到了蛇,用手指著大叫“媽媽,蛇!蛇!”的時候,母親就會“啪”地在我手上打一下,并說道:“不許用手指著蛇。手指會爛掉的!”

長大以后,我仍受到母親的制約。有一次她堅持說“孕婦參加葬禮會難產”,硬是不讓我妻子參加伯母的葬禮。據說母親自己懷孕時,就從未參加過葬禮。

“龍彥,”母親厲聲對哥哥說道,“快把鐮刀收好!”

“我明明把它靠在墻角上了嘛,是它自己倒下來的吧。”

看來,我自以為走在土間的正中間,其實卻走偏了,偏到墻角那兒去了。

耳邊再次傳來了菜刀的聲響。

“媽,你別累著了。”我說,“做飯這種事,就讓由香里來好了。”

“哪能讓舟車勞頓,大老遠跑來的孫女做飯呢?去吧,你們倆都上那兒待著去吧。”

菜刀的動靜停止后,從地下又傳來了聲響。我眼前浮現出了母親在地窖里取蔬菜的身影。于是我決定受領母親的好意,與由香里一起回到茶間,在蒲團上坐了下來。

“哥……”我朝著空曠的黑暗喊道。“什么事?”從一點鐘方向傳來了應答聲。我把臉轉向了那兒。

我早就跟由香里說好了,什么時候提腎臟移植的事,全憑我做主。因為,哥哥他一旦犯起了牛脾氣,是誰的話都不聽的。

“你還在打官司嗎?”

要是他還在打官司,恐怕就不肯長時間住院了吧。

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只聽得到從土間傳來的菜刀聲。

“政府待我們太‘好’了。不表示一點兒‘感謝’怎么行呢?”

“你狀告國家,又能帶來什么改變呢?”

“……是日本政府將我們拋棄了,就得讓他們承擔責任!”哥哥咬牙切齒地說道,“想利用我們國民的時候,就利用個夠;沒有利用價值了,就把我們一腳踢開。不起來跟他們抗爭,他們是不會改變的。”

“無論是誰挺身抗爭,政府都不會改變的吧。”

“人生被剝奪了的痛苦,你是不會懂的。”

自三年前起,哥哥就一門心思地打起了官司,也給身邊的人帶來了許多麻煩。一會兒跟我借律師費用;一會兒說我這模樣能博取同情,替他出庭做證吧;一會兒說幫他起草個意見書……

我不勝其煩,就漸漸地與他拉開距離了。

“我說和久……你能借我二十萬嗎?過陣子,我得去東京地裁[8]做證啊。”————————

叫我回老家,果然是為了伸手向我要錢。

“向殘疾人伸手要錢?我自己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呢。”

“一家人嘛,應該互相幫助的,是不是?”

“你可沒幫過我。”

“我可是如假包換的日本人啊。一個日本人想在日本過上與其他日本人一樣的生活,這要求過分了嗎?”

因為眼睛看不見,所以我習慣將他人想象為某種形象。我要是不發揮一點兒想象力,那么障礙物也好,他人也罷,就都跟融入了黑暗的影子一樣,不復存在了。在我的想象中,哥哥就是一條斷了牙齒還想撕咬的老狗——一條不會游泳卻一頭跳入法律之海,在敵人的領域里與政府這條巨鯨爭斗的愚蠢的老狗,最后只能落得還沒咬上對方一口,自己就先淹死的下場。

六十多年前在中國東北生活的經歷是我極力想要忘卻的過去,可跟哥哥說不上兩三句話,我就總會被他拖回當年的歲月。

寒風鉆過門窗縫隙時發出的呼嘯聲,聽著也像是受傷的野狗發出的凄厲的哀嚎。

“伯伯……”由香里插話道,“二十來萬的話,我還是拿得出來的。”

我不覺得在夏帆的透析費和日常生活費的重壓下,女兒還有這樣的余力?盡管透析費適用于健康保險。想必她這么說,也是為了便于獲得腎臟捐贈吧。可這要是被醫院方面知道了,“捐贈是出于不求回報的善意”這一點,不就要遭到懷疑了嗎?被認為是“花錢買器官”也在所難免了吧。

“由香里,你真是幫了我的大忙。”哥哥高興地說道,“打官司真的很花錢。”

“不行!”我厲聲說道,“別把我女兒也卷進去。”

“打贏官司就能拿到錢,到時候再還她就是了嘛。”

“怎么可能打贏官司呢?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吧。”

“不爭取到養老的保障,連回中國的路費都沒有了。去年、前年,我都沒能回去給‘爹’掃墓啊。”

哥哥是“遺華日本孤兒”,俗稱“日本遺孤”。這是指在二戰前及戰爭期間移民至中國東北,而在日本戰敗后的兵荒馬亂中被拋棄,最終被中國人收養的日本兒童。

哥哥就被一對中國夫婦撫養了四十年。養父已在五年前去世,養母則在中國的農村過著孤獨的老年生活。剛回國那會兒,哥哥的日語很差,幾乎不能跟我正常交談。而這恐怕也是造成我與他之間至今仍有隔閡的原因之一吧。

“日本人可真是冷酷無情啊。”

哥哥喜歡吃中國菜,遇到中日之間的體育比賽,也總是聲援中國隊。雖說他是日本人,可談話間,總會若隱若現地流露出在中國長大的日本遺孤所特有的身份認同,讓我感到疏遠。

突然,頭頂上響起了布谷鳥的叫聲。一共響了九聲。原來這聲音來自那個布谷鳥報時鐘,正在告知眼下為上午九點。這倒省去了我用語音報時手表來確認時間的麻煩。

“你需要錢的話……”我用手指了指“布谷鳥”叫的方向,說道,“把它賣了不就行了嗎?這可是純手工制作的,能賣不少錢吧?”

“它可是我的寶貝。每天都得聽它叫喚才行,要不,我就心神不寧啊。”

這時,從土間過來的腳步聲來到了跟前。隨即是盤子被放在木板上的聲音。醬湯的香味直沖鼻子。

“來,吃吧,吃吧。這可是媽媽親手做的。”

話語中透著毫無心機的爽朗。即便吵了架也絕不耿耿于懷,這是哥哥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事實上,倘若哥哥是那種對家人都懷恨在心的性格,恐怕我早就跟他一刀兩斷了吧。

“媽,你都做了些什么呀?”

不事先告訴我的話,我就得吃到嘴里才知道是什么東西了,故而我不免有些心慌。

“醬烤豆腐。阿和,是你喜歡吃的吧?”

確實是我魂牽夢繞的家鄉料理。那是用竹簽將偏硬一點兒的豆腐塊串起來后,再放上熬制過的蒜蓉和黃醬,在炭火上烤炙而成的。

“爸,”由香里說道,“十二點鐘方向是醬湯,三點鐘方向是醬烤豆腐,七點鐘方向是米飯,九點鐘方向是茶。”

女兒用“時鐘定位法”毫無遺漏地將早餐內容一一告訴了我,一如跟我生活在一起時那樣。我剛失明那會兒,她還只會說些“這兒”“那兒”之類的模糊說法,后來為了幫助我這個失去了光明的人,特意學了一些照料視障人士的技巧。

我摸索著拿起了烤串,咬了一口醬烤豆腐。大豆的滋味與黃醬、蒜蓉的味道混在一起,真是美味之極。

“媽,真好吃。”

我已經有多少年沒吃過母親做的飯菜了?如今,親切的話語聲和美味的飯菜,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母愛。不知不覺地,我的眼角發燙了。

“是嘛,好吃嗎?對了,喝茶,喝茶。”

耳邊響起了往茶盅里加水的聲音。我的腰包里除了備用的折疊式導盲杖,還放著液體探針。除了在餐飲店里,我已經許久沒有在不動用它的情況下喝東西了。

我們一邊聊著無關緊要的閑話,一邊吃飯。雖說自我因一時的怨恨而將雙目失明的責任歸咎給母親以來,今天還是頭一回團聚,可父母的心態還真是頗為奇妙,不管什么時候見到子女,他們總會像分離不到一周似的予以接納。耿耿于懷的往往是子女一方,父母只是在為兒女擔心而已。

那么,我對由香里的愛,也是這么無私,這么深厚的嗎?女兒離家出走時,我既感到悲傷,又憤恨不已。直到現在,我竟然還動著利用腎臟移植來修復關系的小心思。

吃過了早飯,我便讓自己沉浸在藺草與線香的芬芳之中。

其實,我是難以把握向哥哥提出捐贈腎臟的恰當時機。因為,要是搞不好被他反問一句“你們回老家來就是為了這個嗎?”,事情就不好辦了。

“和久,”哥哥招呼了一聲便站起身來,“你在家里好好孝敬老娘。我摘點兒野菜去。”

“摘野菜?”我抬起臉問道,“……我也要去。”

這可真是個能躲開母親目光的好機會啊。

“你要去?雖說也不用進山,可畢竟……”

“遇到難走的地方,你事先提醒我一下就行啊。”

遲疑片刻過后,哥哥答道:“行,來吧。”

我遵照哥哥的囑咐做好了準備:戴上帽子,穿上圓領長袖襯衫。這樣既能防蟲,也能防止碰傷、擦傷。

“要不,我也一起去?”由香里問道。

“別,你在家照顧奶奶。我要跟你爸單獨說會兒話。”

哥哥準備了一個雙肩背包。我問了一下那里面裝的東西,他說有登山刀、小型鏟子、毛巾、線手套和水壺之類的。

我穿上長筒膠鞋,拿起導盲杖,走到院子里。

“小心!右手邊就是個‘蘿卜垛子’。”

我將手掌伸向右側,摸到了一個毛毛糙糙的東西。所謂“蘿卜垛子”,其實就是一個用稻草扎成的蔬菜儲藏庫,大小、形狀都像個吊鐘,專供蔬菜在里面“冬眠”用。

為了不與“蘿卜垛子”相撞,我摸索著它那粗糙的表面,繞了過去。

“行了。”哥哥說道,“下來就是筆直的田埂了。只要跟著我的腳步聲走就沒事。”

“能讓我拽著你的右胳膊肘嗎?”

“……來,你抓吧。”

我根據聲音傳來的方向,想象著哥哥的身姿,將手掌伸向他胳膊的位置摸索著,碰到他的身體后,就探到右肘部,將其抓住。

我擺動開導盲杖。杖頭扒拉開了松軟的泥土。雖說憑觸感能夠感知地形,但由于撞擊聲被吸收,我所獲得的信息也大打折扣了。就這樣,我在腦中想象著一條呈直線狀的田埂,在哥哥的引導下往前走著。

“從前我們是為了活命才吃野菜……可近來許多年輕人卻只是為了好玩,就來亂挖一氣。真不像話。”

“哥哥你現在也吃野菜嗎?”

“吃啊,媽會幫我做的。”

母親分揀野菜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她總是先將舊報紙鋪在榻榻米上,再將野菜分門別類地放在那上面,然后擇去臟物、爛葉。母親還經常腌制野菜——在壇子底部密密地鋪上一層野菜,撒上鹽,然后再鋪上一層野菜,再撒上鹽……最后蓋上蓋子,壓上一塊石頭。

“阿和,稍硬一些的是要用開水焯過才能腌的哦。”

我還記得母親對我這么說時的笑臉。但是,這卻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

一九四六年從中國東北回國的母親和我,在戰后的東京租了一間四鋪席半[9]大小的房子住著。我失明前看到的澀谷站前的廣場上,如今那些睥睨眾人的高樓大廈,還一棟都沒有呢。戰火過后的荒野上,只稀稀落落地散布著一些木結構的二層建筑。每天晚上,我都是在昏暗的燭光下做作業的。

剛上小學不久的某一天,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到附近人家的院子里偷了一個柿子吃了。那滴著甘甜汁液的果肉,令我激動不已。于是我就又摘了一個,打算帶回家給母親吃。不料回家后我卻挨了母親一記耳光。

“再窮也不能偷東西!那可是別人家的!”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咬緊了牙關。隨后,我瞪著眼睛對母親說道:“老是吃菜葉,我不要!”

當時,我帶的盒飯主要就是用野菜做的涼拌菜。有一天,同學搶去了我的飯盒,嘲笑我說:“你媽跟乞丐似的,在摘雜草呢。我媽在公園里看到的。”

我不相信。第二天,我特意早起,悄悄地跟在母親身后,果然看到穿著扎腿式勞動褲[10]的母親彎著腰摘公園里的雜草。我跑上前去后,母親吃了一驚,可她立刻就露出了微笑。

“阿和,這是紅蓼啊。”

但見那高大的“雜草”在母親的頭頂上垂著稻穗般的淡紅色花穗。母親正在摘下它那有大人手掌大小的葉子,對我說道:“你看,我已摘了這么多了。用開水焯一下再拌上點兒芝麻……”

我拍落了母親手里的雜草,并用腳使勁踩踏著。等我抬起腳來時,那些臟兮兮的草葉已經在泥土里四分五裂了。

“太丟人了!我在學校里盡被人笑話了!”

母親眨巴著眼睛,看著我這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不過她并沒有發火,反倒垂下眼簾來嘟囔道:“讓孩子覺得丟人,真是太不應該了。媽媽真沒用啊。對不起,阿和,對不起。”

母親當時那副悲戚的面容,至今仍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之中。從第二天起,我的飯盒里就有荷包蛋或雞肉了。可與此同時,本就少得可憐的主食就從母親的晚餐中消失了,剩下的,就全是野菜了。還是孩子的我,當時沒有多想,只管揀好吃的吃。

小時候就傷了母親的心的我,雙目失明之后仍在傷母親的心。要不是為了動員哥哥捐贈腎臟,恐怕我是不會回老家來的吧。

“喂——和久,”哥哥的喊聲闖入了我的回憶之中,“這是紅心藜。你摘下它的葉子看看。”

我握著導盲杖直愣愣地站著。摘野菜這種行為,似乎就是對我小時候予以否定的貧困的肯定,故而我不免有些躊躇。

“來,就是這兒啊。”

哥哥抓住我的手腕往下拽。我差點兒摔倒,只好彎下了腰。手掌碰到了野菜葉子,我感到那是種菱形的葉片,有著鋸齒形的邊緣,密密麻麻地長在莖干上。

“你摘下試試。”

我縮回了手,搖了搖頭。隨即便聽到了哥哥的嘆氣聲和掐斷葉柄的咔嚓聲。兩聲、三聲、四聲……隨后就是塑料袋發出的窸窣聲。

“這玩意兒可以做成天婦羅[11]來吃。青草味不重,味道有點兒像菠菜。走,繼續找去。”

我抓住哥哥的胳膊肘,繼續走在田埂上。有時哥哥會提醒說“前面不平,小心了!”,我就小心翼翼地跨過去。來到山坡下時,濃郁的新綠味直沖鼻孔。

我的導盲杖敲打在低矮的枝葉上。在哥哥的催促下邁開腳步后,我一腳踹開草叢,成群的草葉纏在了我的腳脖子上。

“等一下,我看到延胡索了。”

說著,哥哥就跑開了。十一點鐘方向大約二十米處響起撥開草叢的聲響。

“晚飯的小菜有了,和久。這玩意兒用開水焯一下,再拌上點兒蛋黃醬……”

“我說,哥,”現在時機成熟了吧,“我有話跟你說。”

“什么事?”

“我的外孫女夏帆腎功能衰竭,必須做腎臟移植手術。我做過檢查了,腎臟不達標,不能用。”

“……做器官移植的話,應該用孩子母親的比較好吧。”

“兩年前就用過了。出現了排異反應,不管用了。所以……”

“要割我的嗎?……抱歉,這可不行。”

“至少做個檢查嘛……”

“我的腎臟也不好,我一天要抽十支煙呢。”

“抽煙影響的是肺,跟腎臟沒有關系。再說,是否正常要檢查了才知道不是嗎?拜托了。”

“我討厭醫院。”哥哥聲音的朝向表明他已經扭過臉去了,“喲,這是毛茛。有毒的,可不能隨便摘來吃啊。”

“我說,哥,雖說檢查出來不匹配就不能用保險,必須自己承擔高額的檢查費用,可你不用擔心,全部由我來承擔好了。所以……”

“毛茛長得跟芹菜很像,可要小心啊。”

“我又沒有摘野菜的愛好。”

“萬一進山遇難了,總不想餓死吧?”

“我也沒打算進山。哥,為了我女兒,求你了。”

“……我可不想丟一個腎。”哥哥的語氣里透露出斷然拒絕之意,“都過了七十了,僅靠一個腎活著,想想都叫人發慌啊。”

于是,我就跟哥哥解釋道,聽醫生說,剛摘除一個腎的時候,短時間內是會出現腎功能減退的,可過一段時間后,剩下的那個腎就會強化其功能,最終恢復到原先的八成。

“八成?戰爭已經剝奪了我四十多年的人生,回國后我還要被人奪去一個腎嗎?”

反駁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可我咬緊牙關,將其攔住了。我做了個深呼吸,平息了一下內心,然后說道:“不是被人奪走,是捐贈。是為了救外孫女的命啊。夏帆正痛苦地做著透析呢。她才八歲,每周卻要做三次透析,每次被綁在醫院的病床上五個小時。”

“……她是你的外孫女。”

又不是我的外孫女!?這樣的言外之意,已經不言自明了。

“和久,我們回去吧。”

一回到家,哥哥的腳步聲遠去后,一連串輕盈的腳步聲就從鋪著木地板的走廊上跑過來了。

“爸,你說了嗎?”

我轉向由香里聲音的方向,搖了搖頭。

“為什么不說呢?”

“說了,他沒答應。”

耳邊立刻響起了嘆息似的、從鼻孔里出氣的聲音。女兒此刻的表情是不難想象的。她從前就這樣,一對我生氣,就緊皺眉頭,噘起嘴唇,鼻子重重地出氣。

“你肯定是用吵架的口吻說的,是不是?算了,我去求他好了。”

女兒的腳步聲沿著鋪著木地板的走廊遠去了。我脫下長筒膠鞋,踏上門檻,然后用手觸摸著土墻,走進了茶間。

“伯伯,求您了!”

藺草與線香的微香中,由香里的懇求聲落到了鋪席上。

“對不住了,我不能答應。”那語調聽著就跟要用利斧斬斷兩人之間的關系似的。

“我說,哥哥,”我就那么站著說道,“拜托了。哪怕是僅僅接受一下檢查也好啊。”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做檢查。”

“除了交通費和檢查費,我還會給你謝禮的。因為捐贈器官的前提是無償提供,所以我不能花錢買你的腎臟,但可以對你接受檢查表示感謝。你看怎么樣?”

“我不干。”

“由于是對你接受檢查的謝禮,即便結果是不匹配,我也會給的。你看這條件不壞吧?再說了,哥哥,你打官司不是也需要錢嗎?”

倘若檢查結果是符合移植條件,再聽了醫生的詳細介紹,說不定他會回心轉意。故而肯去醫院做檢查,就成了至關重要的第一步了。

哥哥不堪其擾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別軟磨硬泡了,我不做檢查。”

“檢查一下又不是什么難事。我也做過的。首先在醫院……”

“不管檢查什么,反正我不做。”

“那你至少先聽一下醫生的介紹……”

“我說了不做!不是檢查內容的問題……”說到一半,他硬生生地收住了話頭,咋了一下舌,又說道,“單純是檢查太麻煩了。”

哥哥是不是剎那間說漏嘴了?我突然覺得有點兒奇怪。所謂檢查太麻煩,聽著就是一種十分牽強的托詞。他為什么要這么頑固地回絕呢?聽說要割掉一個腎,有點兒犯猶豫,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畢竟對他來說,弟弟的外孫女是遠親了嘛。可奇怪的是,我已經說了,不管適合不適合移植,只要去做檢查就給謝禮,他卻還是拒絕了。他的這種態度讓我強烈地感覺到:他抗拒的不是捐贈腎臟,而是檢查本身。

“在中國,家人有難,出手相助,不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嗎?為了血脈相連的家人嘛。”

“我也很同情你的外孫女。可是,我是不會去做什么檢查的。”斬釘截鐵地說完這一句后,哥哥便說著“哦,對了”轉換了話題。

“和久,有給你的信寄到這兒來了。我去給你拿來。”

紙拉門滑動的聲音響過之后,沒過多久,腳步聲就又回來了。

“你翻過我的房間嗎?”

從發聲的方向上判斷,這話是哥哥問我女兒的。

“啊?怎么會呢?”由香里回答道,“我根本就沒進去過呀。”

“放在抽屜里的信都掉出來了。還有……”哥哥轉向我說道,“你以前寫來的信,也不見了。”

我的信不見了?

“我可不會用信紙擦屁股啊。”接著是哥哥一連串的笑聲。

這有什么好笑的呢?過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那是因為,信的日文漢字寫作“手紙”,而“手紙”在中國話里是上廁所用的“衛生紙”的意思。哥哥的“包袱”就是從這兒來的吧。

“我寫來的信又沒什么重要內容,估計沒人會偷吧。不會是你自己弄丟了吧?”

“不是一封,是兩三封都不見了。確實如你所說,那些信都沒什么內容,盡是些應時的盛夏問候之類。”

“那么,寫給我的信呢?”

“哦,就是這個。沒寫寄信人。這是第幾封來著?”

“應該是第五封吧。十天里五封。”

“我說,你該不是攤上什么麻煩事了吧?”

我接過信封,撫摩過封皮后將其拆開,取出信紙來。信紙上排列著細小的凸點。是盲文——用六個點來代表一個字。我用食指“閱讀”后,發現這回寫的也是一句俳句[12]

夢已碎,我子與我妻,再難見。

大約在十天前,這些信中的第一封寄到了我家。信封中附帶著一張寫有墨字——并非盲文的普通文字——的紙條。我請鄰居讀后才知道,這信是哥哥寄來的,紙條上寫著“現轉寄給你送到老家的、別人寫給你的信件”。那封信的內容是用盲文寫的俳句。

“那上面寫了些什么?”

我回答了哥哥的問題,并朗讀了這句沒有“季語”的俳句——更像是川柳[13]

“其他四封呢?”

“也都是俳句。都在家里放著呢。”

“是嘛,這可有點兒瘆人啊。”

我再次用手指觸摸了那些凸點。

在盲文中,“は”和“へ”這樣的助詞,應該是寫作發音相同的“わ”和“え”的,可該信沒表現出這些變化來。由此可見,寄出這封信的人估計是沒學過盲文的。那么,這些信到底是誰出于什么目的寫給我的呢?

“夢已碎,我子與我妻,再難見。”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警告,還是威脅,我不得而知。看來回到東京后,還得與別的俳句放在一起研究。

我將難以理解的俳句放回信封,再將信封放入旅行包里。這天,我們吃了母親做的午餐?其中有涼拌野菜。之后,我們就無關痛癢地閑聊著,直到天黑。也有哥哥拒絕捐贈腎臟的緣故吧,談話始終不那么自然、融洽。

哥哥去洗澡后,過了一會兒,我也摸索著去了浴室,并用手敲了敲那兒的玻璃門。

“誰呀?”里面傳來哥哥甕聲甕氣的聲音。

“是我,給你搓搓背。”

“你這是怎么了,突然想起這個來了?”

“就是想再跟你聊聊。”

“哦……好吧。進來吧。”

玻璃門橫向移開之后,水蒸氣便撲面而來了。暖暖的,濕濕的,一下子就沾在了肌膚上。

浴室很小,僅容得下哥哥一人坐在椅子上,所以我就單膝跪在了散發著木材香味的脫衣間里。

“我說,哥。夏帆真是個好孩子。我很想聽她活蹦亂跳的聲音。所以……”

“給。”像是要攔住我的話頭似的,哥哥遞給了我一條滿是肥皂泡的毛巾。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用手摸到了哥哥的背部,隔著濕毛巾把手貼上去。隨即,我就用質地不厚的毛巾,從上往下地擦了起來。

哥哥的背上有一條凸起的傷疤,跟蚯蚓似的。我用右手拿著毛巾替他洗著背,又用幫襯著的左手撫摩著那條傷疤。那傷痕從左上方斜向右下方。

這是六十五年前留下的刀傷吧。

在中國東北逃難的痛苦回憶又蘇醒了。

“蘇聯的軍艦正在松花江上等著呢。這孩子的哭聲跟敲鑼打鼓也沒什么兩樣,快堵上他的嘴!”

一個關東軍殘兵惡狠狠地說著,兩眼直瞪著一名農家打扮、懷抱嬰兒的婦女。見她搖晃著腦袋,連油黑烏亮的頭發都散亂了,可就是不肯堵上孩子的嘴,那個士兵就一把奪過嬰兒,放在了地上。嬰兒的尖聲哭號震顫著夜晚的空氣。士兵拔出了軍刀。在月光的映照下,刀刃寒光直閃。

“饒了他吧!饒了他吧!”

士兵無視婦女的懇求,毫無人性地揮下了軍刀。就在那一剎那,哥哥撲了上去,抱起那嬰兒。寒光斜向一閃,鮮血噴涌而出。倒在地上的,是哥哥。他的背上濕漉漉的,已被鮮血染得通紅,懷中的嬰兒仍在抽噎著。

當時才四歲的我,看到這一幕后,嚇得呆若木雞。然而,如此慘烈的、噩夢般的光景,卻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記憶之中,再也無法被抹去了。

我用毛巾搓著哥哥的后背,說道:“真結實啊。是干農活兒鍛煉出來的嗎?”

“不是。夏天里,為了增強體力,我常下河游泳。”

下河?

“你不怕水嗎?”

“怕水?為什么?”

“在中國東北,你不就是被河水卷走的嗎?不就是因為這個,你才跟家人失散的嗎?”

我不擅長游泳,就是因為忘不了兒時見過的松花江濁流翻騰的可怕景象。那都成了我的心理陰影了。

“是啊。當時沒抓緊麻繩被沖走的情景,現在仍會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可是怕水的話,就沒法兒在農村過活了。”

“嗯,你可是從小就幫著干農活兒的。”

“……嗯,是啊。”

“我小時候可是很敬重你的。”

“……是嘛。”

話聊不開,交談也就此打住了。

哥哥不怎么喜歡提起在中國東北那會兒的事情。僅僅因為那是一段痛苦的記憶嗎?其實,在那邊的生活絕不是窮困潦倒的,遠沒到不堪回首的地步。

然而,每次跟他提起往事,我都覺得有些聊不到一塊兒 去……

我再次用手指撫摩起他背上的傷疤來。事實上,剛才我就已經注意到了。通常,軍刀斜砍時,留下的刀疤應該會從右肩到左腰才對。可哥哥背上的傷痕卻正好與之相反,是從左肩到右腰的。奇怪!怎么會有這種事呢?

一個個反常之處匯集起來后,我的腦海里就冒出了一個疑問。盡管這是個十分唐突、近乎妄想的疑問,可一旦冒了出來,就再也揮之不去了。

“哥哥”真的是我哥哥嗎?

一九八三年,哥哥參加了“訪日調查團”,在日期間,母親與他相認,之后他就回日本定居了。這里面有沒有什么差錯呢?會不會這個二十七年來一直被我當作哥哥的人,是個不相干的人,并且他本人有意為之?

在中國東北失散前的哥哥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總是把家人放在第一位。有了什么好吃的東西,他總是讓我這個弟弟先吃;干農活兒干累了的母親只要一捶腰,他就會讓母親躺下來,用他那雙小手使勁給她揉。

可是,久別重逢后的哥哥又是怎樣的呢?他根本不顧家人的心焦,首先想到的總是他自己,變得自私自利。對,就跟完全換了個人似的。

給人的感覺,就跟看到了一只剛破繭而出就殺死了宿主的寄生蟲似的。

假日本遺孤。

這個已經成了社會問題的單詞在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會不會由于眼前的這個男人原本就不是“村上龍彥”,所以他才拒絕接受檢查?會不會他想到了,一旦接受檢查,就會暴露自己與夏帆并無血緣關系呢?

他后背上的傷疤或許是特意叫人弄上去的?雖說這種做法十分反常。

我沉溺于疑惑與惶恐的驚濤駭浪之中。就跟有人抓住我的腳踝使勁往海底拽似的,我連氣都快要喘不過來了。

在此之前,我也經常與哥哥意見相左,甚至爭吵不斷,可從未懷疑過他是個外人。事到如今,哥哥對我來說,就只是一個沒有臉蛋的影子了。留在大腦上的疑慮,就跟頑固的污泥似的,怎么也抹不去。

說起來,確實還沒做過親子鑒定呢。

當時的日本厚生省是僅憑相貌是否相似、失散前的情形是否一致來判定雙方是否為親子的。若要做親子鑒定,就必須支付六萬日元,故而經濟拮據的孤兒和親族們只能望洋興嘆。一九九四年日本政府制定《遺華日僑支援法》之前,原則上遺孤們都是要自費回國的,所以負擔確實是太大了。

要是有人鉆了母親年紀大、記憶力減退的空子來假冒“村上龍彥”,那么其目的又何在呢?為了獲得日本的永住權[14]嗎?可即便如此也說不通。如今他花錢打毫無勝算的官司,想要獲得國家賠償,結果卻落得個生活困頓,只能寄身于老家的下場,那么他到日本來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說,哥。你被河水沖走后,在那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是啊。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對中國夫婦的家里。我正發著高燒,他們照料著我,給我喝白開水。蒸籠上冒著甜絲絲的蒸氣,好吃的甜饅頭的滋味,令我終生難忘。他們救我時就已經知道我是日本人了。他們說,都是上面的人不好,日本人也不全是壞蛋,更何況孩子是無辜的,是戰爭的犧牲品……”

真是一種了不起的認識。

“后來,他們就收我做了養子,怕我在外面受歧視和欺負,還替我隱瞞了日本人的身份。盡管我一直沒能向養父母敞開心扉,他們卻待我很好,甚至為了供我上學而賣掉了耕田用的牛。我在班上考試得了第一名,他們竟然高興得流下了眼淚。”

“你在那邊做什么工作呢?”

“在鐵廠里打鐵。那環境,熱得能把渾身的汗水都榨干。我還被評為‘先進生產者’,獲得了手寫的獎狀。因工作出色而獲得好評,只有那一回啊。”

“那你為什么想回日本了呢?”

“嘿,你這是在審問嗎?有一天,公安局的人來找我了,說我是日本人,要是想回國也是完全可以的。我聽了心亂如麻。因為我確實是日本人,也很想回國跟親人團聚,可我又不想讓養父母傷心。”

“可你不還是參加‘訪日調查團’了嗎?”

倘若是個冒牌貨的話,肯定是相信日本是個富裕國家,為了錢和過好日子才冒名頂替他人,希望來此定居的吧。

“那是因為養父母的一句話?‘葉落歸根’。意思是說,就像葉子掉落下來總會回到根部那樣,任誰都是要回老家的。他們勸我說,參加‘訪日調查團’就有可能找到親生父母,所以應該去。我在代代木中心跟負責人講述了成為孤兒的原委和雙親的外貌特征。當時,我可是在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的記憶中拼命地挖掘啊。看到一個個孤兒都找到了親生父母,而只有自己被遺留下來,那種孤獨感可真不好受啊。僅在三天之內,就有十個孤兒找到了親人。后來的事情,你也知道吧?到了第四天,我就跟媽媽久別重逢了。我回到中國,在北京的公安局和外事辦公室辦理了各種手續,然后就回國定居了。”

“既然你已經跟親人團聚了,不就夠了嗎?干嗎還要打官司呢?”

“在中國的時候,我是不說日語的。那種擔心逐漸遺忘母語的恐懼,你能體會嗎?回國后,每次去面試,都會被人說‘學會了日語再來吧’。在中國掌握的技術,在這兒一點兒也用不上。即便在那邊工作的年份長,但在日本沒工作經歷,所以拿到的養老金少得可憐。要是戰后立刻?也不說那么早吧,要是在中日邦交正常化那會兒日本政府就采取行動,讓遺孤回國的話,也能提早十年了。這樣,我就能更早地重新掌握日語,也能拿到更多的養老金了。我的苦難是政府的拖拉造成的,所以我要跟他們作斗爭。”

哥哥是不是冒牌貨,我無法得出結論。因為,他所說的這一切,都不像是瞎編的。

哥哥洗完后,我也洗了個澡。吃過母親做的晚餐后,我就著日本酒服用了鎮靜劑。

“爸,你還在吃藥?還用酒來吃……”

用酒來服藥,能讓酒精帶來的亢奮和鎮靜劑營造的安寧相互交融,給人一種身處云里霧里的滿足感。

“吃的是什么藥?”耳邊響起了哥哥透著擔心意味的聲音。

“是鎮靜劑。”由香里替我回答道,“主治醫生早就不讓他吃了,因為會引發記憶障礙。估計是讓別的醫生開的處方吧。”

“和久,這西藥可不比草藥或漢方[15]啊。”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有種具有刺激性的液體在大腦里漫延開來,身體也變得輕飄飄的了。

[1] 一種在球形棉花芯上纏上多層彩線的玩具。

[2] 即L形的房屋,多見于日本巖手縣的民房樣式。通常在長方形房屋的一端,呈直角,接一間馬廄。

[3] 日式房屋中用于家人起居閑坐、吃飯的房間,有時也用作客廳,并不專用于喝茶。

[4] 俗稱燈芯草,制作榻榻米席面的材料。

[5] 主人公村上和久的小名。

[6] 日式房屋內沒鋪地板的地方,多用作廚房或飯堂。

[7] 日本傳說中的妖怪,會乘著旋風傷人,被傷的人身上會出現宛如被利器割傷般的傷口。

[8] 東京地方裁判所的簡稱,也即東京地方法院。

[9] 日本的和式房間一般以鋪席,也即榻榻米的張數來表示面積大小。一張榻榻米的面積通常為1.62平方米,四鋪席半就是7.29平方米。

[10] 日本農村婦女勞動、防寒時穿的寬松式工作褲,褲腳扎在腳踝處,故名。于二戰時期普及全日本。

[11] 將魚蝦、蔬菜等裹上雞蛋面糊后油炸而成的食品。

[12] 日本的一種短詩,以三句十七音為一首,首句五音,次句七音,末句五音,其中必須含有表明季節的“季語”。

[13] 一種采用俳句形式但無須季語,用語較為隨便,內容詼諧、諷刺的詩歌體裁。

[14] 亦稱永久居留權,是指外國人不具有該國的國籍,但是具有永久居住在這個國家的權利。

[15] “漢方藥”的簡稱,即日本的中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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