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辜的人為何會認罪
1988年秋天的一個早上,長島地區一對富有的夫婦,被他們的兒子發現他們在臥室里相對著倒在血泊中。54歲的阿琳·坦克立夫(Arlene Tankleff)被重擊并刺死。62歲的西摩·坦克立夫(Seymour Tankleff)努力掙扎求生,但很快陷入昏迷,一個月后也去世了。因為沒有強行闖入的跡象,警方很快將他們17歲的兒子馬蒂·坦克立夫鎖定為主要的嫌疑人,將他逮捕并立刻開始審訊。幾小時后,當這個年輕人的律師得知了他的客戶所在的位置時,便打電話給地方檢察官要求終止審訊,但一切都已經晚了:馬蒂已經認罪了。
法官認定馬蒂兩項謀殺罪名成立。除了他自己的供述之外,公訴人還提供了證人,他們作證說馬蒂在犯罪現場表現出了令人驚訝的無動于衷,而在幾天前,他還被人看到在公共場合和他父親大聲爭論。法官判處馬蒂不少于50年的刑期;在2007年獲釋之前,他已經在監獄里待了17年。
為什么馬蒂只服了最小刑期的1/3?因為他并沒有殺死自己的父母。他被誘騙認罪,然后花了將近20年的時間,試圖讓紐約州政府知道真相。這個悲劇很大程度上要歸咎于“所見即所得”。
回頭看看,指控馬蒂的證據自始至終都不能令人信服。根據警方的陳述,馬蒂承認在早上5點半到6點之間,使用杠鈴和水果刀攻擊了自己的父母。但是,法醫分析認為阿琳死亡的時間要比這早幾個小時,對兩樣兇器的血檢均未呈陽性。阿琳身體上的防御性傷口表明,她曾與襲擊者扭打,但馬蒂身上卻沒有刮傷或擦傷。相反,有一位心懷怨恨的商業合作伙伴當晚在坦克立夫家打撲克,欠了西摩50萬美元。在襲擊案發后不久,他突然刮掉了自己的胡子,溜到了加利福尼亞州,用假名進入了一家溫泉浴場,馬蒂當時立刻就向警方指證他是有作案動機的嫌疑人。
盡管如此,公訴人的指控以及陪審團的裁決,都是基于馬蒂在發現父母去世之后的幾個小時內在警察局說出的幾個字:“是的,是我干的?!?/p>
這樣不是很合理嗎?不管怎樣,誰會承認自己從沒犯下的罪行?當然,馬蒂在法庭上否認了當初的供述,聲稱他當時處于不穩定的狀態,受到了逼迫。但是嫌疑人和律師碰面之后不都會這樣做嗎?正如摩根·弗里曼在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里說的:“你知不知道,這里每個人都是無辜的?”
正是這種思維方式,即認罪總是出自內部因素,認罪是因為此人知道自己是有罪的,這使公訴人起訴了馬蒂,讓陪審團給他定罪,并因為他并沒有犯下的罪行判了他50年。這就是“所見即所得”,它自動假設沒有外部因素會讓一個無辜的人承認自己有罪。當然,公平地說,如果我們是陪審員,大概也會得出相同的結論。每個人都認為,自己不會承認自己沒干過的事情。
不過,請臨時拋開你習慣的信念,更仔細地考慮一下馬蒂的處境。他只有17歲,剛剛發現父母的尸體,完全處于震驚當中。警察在沒有律師在場的情況下就把他抓去審訊,并在逼迫他解釋為什么不哭的過程中越來越咄咄逼人。接下來,他們努力羅織證據來構陷馬蒂。馬蒂被告知,在他死去母親的手中發現了他的幾縷頭發。他們說,有一個所謂的“濕度測試”表明他在襲擊過后立刻洗了澡,而非他自己所說的前一個晚上。
你說,這算什么?警察不是不能編造謊話嗎?哦,當然,他們可以這樣。他們不能把它呈現在法庭上,不管怎樣,這是虛假的證據。但是在審訊中,警察可以肆意編造。他們可以讓你接受測謊測試,然后告訴你沒通過。他們可以告訴你,兇器上發現了你的指紋?;蛘?,醫生給你瀕死的父親注射了足夠的腎上腺素,讓他可以從昏迷中清醒,有足夠的時間指認你是兇手。
對馬蒂來說,最后這一條成了壓垮駱駝的稻草。悲痛和警方審訊帶來的疲憊讓他崩潰,當被告知父親指證了他時,他有那么一瞬間放下了防備。聽到這個消息后,他不禁疑惑自己是不是因失去意識而犯下了罪行。在被問到幾十次相同的問題之后,馬蒂終于向周圍的情境屈服了。這僅僅是為了讓他的世界停止旋轉,僅僅是為了能爭取一點喘息的空間,讓自己可以理解一下這個早上發生的一系列讓人難以理解的事件,因此他回答說:“是的,是我干的?!?/p>
于是,警方起草了一份聲明,說明了他們對于事件的描述和解讀。他們的解讀很快就被法醫鑒定證明是不可能成立的。馬蒂絕不同意簽署這份聲明,他幾乎立刻就后悔了,要撤回他所謂的認罪。
馬蒂并不是唯一遇到這種情況的人。據統計,20世紀80年代,馬蒂所在的薩??丝ぴ趦礆讣嫌懈哌_94%的認罪率,這個百分比遠高于周圍的地區,高到了骯臟的程度。我的意思是,94%是麥道夫投資這種龐氏騙局的回報率,但不可能出現在兇殺案的調查中,也就是說不可能只有6%的嫌疑人不認罪,除非有什么問題。也許有幾個陪審團能夠看穿這些所謂的認罪,能夠正確地判定,案件中的被告在認罪時不具有自由意志,或是頭腦不清醒。然而,對于馬蒂來說,很不幸,他的陪審團不在其中。
不管你是否喜歡這個事實,你我都有可能在馬蒂案件中做出相同的判決。
威廉姆斯學院的法學研究者曾經要求模擬陪審員評估一份審訊總結記錄,在這場審訊中,一名警探通過大喊大叫、用威脅性的方式揮舞他的手槍,讓嫌疑人承認了謀殺的罪名。被試說,認罪并不是自愿的。模擬陪審員們報告說,這不會影響到他們在庭審中的判斷。他們宣稱,自己完全不會采納它。接下來,當他們被要求做出判決時,與那些沒有被告知嫌疑人已認罪的模擬陪審員相比,他們仍然會有高出四倍的可能性認為被告是有罪的。
這種問題并不限于長島地區?!扒灏坠こ獭保═he Innocence Project)是一個全國性的聯合會,參加者包括律師和其他法律專業人士,他們致力于推翻錯誤的判決。在過去的20年里,通過DNA檢測,它成功推進了超過200項免罪,例如證明一個被指控犯下強奸罪的男子的精液并不符合強奸犯在犯罪現場留下的樣本。
在這些因DNA檢測而免罪的案例中,虛假或受逼迫的認罪在最初的定罪中扮演主要角色的比例超過25%。這意味著,在這些被送進監獄的無辜男女中,至少在某個時候,有超過四分之一曾經做出了某種形式的認罪。
與直覺相反,情境會讓一個無辜的人認罪,這樣的情境多得令人驚訝。公開的威脅、酒精作用以及認為警察不可能編造證據這種法律上的無知,以及一場讓人身心俱疲的持久審訊會帶來諸如這樣的念頭:我會說他們想要我說的任何東西,這樣我就可以離開這里,睡上一會兒,明早一切都會弄清楚。
對于馬蒂來說,這個“明早”過了17年才到來。當你與“所見即所得”抗爭時,這是一場艱苦的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