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百葉窗在修復室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林夏用指尖輕觸工作臺上的銅鏡，昨夜的經(jīng)歷仍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那真的是幻覺嗎？但指甲縫里殘留的廣州十三行特有的紅土，和發(fā)梢間若有若無的茉莉香氣，都在無聲地反駁這個解釋。

“你盯著那面鏡子已經(jīng)半小時了?！袄聿榈碌穆曇魪拈T口傳來，他端著兩杯咖啡走進來，將其中一杯放在林夏面前，“加奶不加糖，對吧？“

林夏驚訝地抬頭。五年來，這是理查德第一次給她帶咖啡。

“別那副表情。“理查德推了推眼鏡，“克萊爾要求我們'合作'，記得嗎？“他在“合作“二字上加了明顯的引號。

林夏接過咖啡，決定利用這個機會：“你對艾琳·威爾遜了解多少？“

“基本資料而已。1860年代著名混血社交名媛，父親是英國商人，母親據(jù)說是廣州刺繡世家的女兒。“理查德啜了一口咖啡，“為什么問這個？“

“這面鏡子。“林夏小心地翻轉銅鏡，指向邊緣的玫瑰雕飾，“清代銅鏡不會用這種紋飾。這是定制作品，而且...“她的指尖停在某朵玫瑰上，“你看這里?！?

理查德湊近，呼吸噴在林夏耳畔。她強忍著不適，指出花瓣間幾乎不可見的刻痕：“W&S 1857“。

“威廉和...“林夏提示道。

“文繡?！袄聿榈峦蝗唤釉挘壑虚W過一絲林夏從未見過的光彩，“威廉·威爾遜和文繡。艾琳的父母。“

兩人對視一眼，某種無需言說的共識在空氣中形成。林夏打開電腦，調出博物館內部數(shù)據(jù)庫：“我需要查1857年的婚姻記錄?！?

“不可能。“理查德?lián)u頭，“那時期的跨種族婚姻記錄都被...“他突然噤聲。

“被怎樣？“林夏追問。

理查德壓低聲音：“被單獨歸檔了。在克萊爾的權限范圍內?！?

一陣沉默。林夏轉動著咖啡杯，思考著這個信息的含義。最終她站起身：“我去申請查閱許可?！?

“等等?！袄聿榈聰r住她，“如果你真要查，別走正式程序?！八q豫片刻，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磁卡，“我的導師卡。地下三層檔案室，最右側書架。但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林夏接過卡片，感到一陣微妙的違和。理查德的反常配合背后，似乎藏著什么她還沒看透的動機。

“為什么幫我？“

理查德的表情變得復雜：“因為我祖父的收藏室里，也有一面類似的鏡子?！八D身走向自己的工作站，“午休時克萊爾不在?！?

地下檔案室的空氣帶著陳年的塵土味。林夏用理查德的卡片刷開安全門，按照指示找到那個不起眼的書架?！洞笥⒌蹏Ｍ饣橐龅怯洠ǚ菤W裔）》的燙金字樣在昏暗燈光下幾乎難以辨認。

她抽出1857年的厚重冊子，灰塵嗆得她咳嗽起來。翻到“W“開頭的部分，手指順著名單下滑，終于在接近末尾處找到了：

“威廉·亞瑟·威爾遜，英國利物浦商人，與文繡（無姓氏），中國廣州刺繡師，于1857年6月17日在廣州英國領事館登記結婚。證婚人：領事詹姆斯·霍頓?！?

登記頁邊緣有一行褪色的小字備注：“女方拒絕采用夫姓，堅持保留單名。經(jīng)特別許可?！?

林夏的心跳加速。她迅速用手機拍下這頁，正要合上登記冊，一張對折的紙條從書頁間飄落。展開后是褪色的中文毛筆字：

“銅鏡為證，鳳凰與玫瑰同棲。吾女艾琳當知，其血統(tǒng)之貴不在門第，而在能容天地之異。母字?！?

字跡娟秀卻力道遒勁，墨跡在某些筆畫處有暈染，像是被淚水打濕過。林夏小心地將紙條放回原處，腦海中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一個大膽的假設：這面銅鏡很可能是文繡給女兒的嫁妝，而那中西合璧的紋飾，正是這對跨文化夫妻愛情的象征。

回到修復室，林夏發(fā)現(xiàn)理查德不在，而銅鏡被移到了他的工作臺上，旁邊擺著幾種化學試劑。一張便條釘在燈架上：“表面氧化層測試——RH“。

林夏的血液瞬間凍結。那些酸性試劑會永久改變銅鏡的原始色澤！她沖過去檢查鏡子，幸好看起來理查德還沒來得及開始。她將銅鏡放回自己的工作區(qū)，在記錄本上重重寫下：“文化器物應遵循原文化修復理念。化學清洗會破壞歷史包漿——XL“。

午飯時間，林夏鎖好修復室門，再次拿出銅鏡。這次她主動尋找那個隱秘的開關。當鑷子尖端第三次劃過鳳凰尾羽時，熟悉的“咔嗒“聲響起。

眩暈感比上次溫和些。當視野清晰時，林夏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中西合璧的庭院里。假山旁是維多利亞式的鐵藝涼亭，穿著絲綢馬褂的仆人正端著英式下午茶走向涼亭，那里坐著幾位衣著華貴的女士——有歐洲人，也有中國人。

“你適應得比我想象的快?！鞍盏穆曇魪纳砗髠鱽?。這次她能看清艾琳的每一個細節(jié)：蜜糖色的肌膚，微卷的黑發(fā)盤成當時流行的英式發(fā)髻，卻插著一支中式珍珠簪；身上穿著西式裙裝，但衣領和袖口繡著精致的梅花圖案。

“這是...“林夏開口，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能流利地說出19世紀的粵語。

“我家的后花園。1862年秋天。“艾琳微笑著引她走向涼亭，“母親堅持要在西式花園里保留東方元素，父親則迷上了中國茶道。他們總是...“她做了個混合的手勢。

涼亭里的交談聲傳來。一位英國女士正用帶著濃重口音的中文稱贊點心，而中國夫人則努力用英語討論倫敦最新的裙撐款式。這種生硬卻真誠的文化嘗試讓林夏心頭一熱。

“威爾遜小姐！“一位年輕英國軍官走向涼亭，艾琳的表情立刻變了。她快速對林夏低語：“觀察，但別干涉?！?

然后艾琳轉身，臉上掛起完美的社交微笑，用純正的牛津英語回應：“下午好，巴克萊中尉。“

林夏震驚地看著艾琳在接下來的半小時里，根據(jù)交談對象不同，在中英雙語、東西方禮儀間無縫切換。面對中國商人時，她是知書達理的繡坊大小姐；面對英國軍官時，她又變成受過良好教育的殖民地淑女。只有林夏注意到她每次轉身時眼中閃過的疲憊。

場景突然轉換。林夏現(xiàn)在站在一個昏暗的房間里，艾琳獨自對鏡卸妝，鏡子正是那面銅鏡。艾琳撫摸著鏡緣的玫瑰雕飾，輕聲用中文自語：“今日我又做了三個不同的人。父親的孩子，母親的孩子，和'那個混血兒'。“她苦笑著，“有時候我真想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

這個問題像箭一樣射中林夏的心臟。她在倫敦博物館的五年里，不也總是在“中國專家“和“英國職員“之間切換嗎？從未完全屬于任何一邊。

艾琳突然抬頭，直視鏡中——卻像是看到了林夏?！澳銜靼椎模八p聲說，“當你找到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林夏拉回現(xiàn)實。她手忙腳亂地合上銅鏡，剛好看到理查德推門而入。

“克萊爾要見我們?！八裆o張，“現(xiàn)在?！?

在前往辦公室的路上，理查德壓低聲音問：“你查到什么了？“

“文繡確實拒絕了用夫姓?！傲窒男÷暬卮穑岸宜o艾琳留了言，關于銅鏡的?！?

理查德的腳步突然頓住：“什么留言？“

“'鳳凰與玫瑰同棲'?！傲窒挠^察著理查德的表情變化，“這對你意味著什么嗎？“

理查德張了張嘴，但克萊爾辦公室的門在這時打開了。

“啊，正好。“克萊爾微笑著，但眼神冰冷，“我聽說你們對威爾遜收藏很感興趣？特別是...“她的目光落在林夏手中的銅鏡上，“那面鏡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