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戴伯銘神色一愣，眼底飛快掠過一絲失望，馬千乘不動聲色地開口：“是做兄弟的考慮不周。”

他擺了擺手，示意馬強與李延將銀子搬走，隨即舉起酒碗：“辛苦兩位兄弟！此事對我至關重要，還請務必守口如瓶，尤其不能讓學敏兄有所察覺。

倒不是我信不過他，只是他終究是陳奉的人，萬一消息走漏，引起陳奉警覺，事情只會越發復雜。”

張宗平與戴伯銘齊聲應下。

三人舉杯共飲，席間推杯換盞，氣氛漸漸熱絡起來。

酒盡宴散后，戴伯銘踉踉蹌蹌回到住處，一屁股坐進椅子里，抓起水壺猛灌了半壺水，混沌的腦子頓時清醒了不少。

他一路都在心里暗罵張宗平，此刻仍覺得不解氣。

這混小子，送上門的銀子都不要，叫自己怎么完成馬千乘的囑托？

那些負責核實的官吏，雖說品級不如自己，卻并非直接下屬，即便自己開口催他們加快進度，他們嘴上定會應承，可到底會不會照辦，就只有天曉得了。

辦這些事，哪有白花花的銀子管用？

難不成，真要掏自己的銀子去打點？

這張宗平，真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正思忖著，門外傳來馬千乘的聲音：“戴兄，沒喝多吧？小弟不放心，特意來看看。”

戴伯銘又驚又喜，忙應聲：“沒事，沒事，賢弟快請進。”

馬千乘推門而入，身后跟著馬強與李延，兩人各挑著兩個木箱。

戴伯銘驚訝問道：“賢弟，你這是......”

馬千乘讓馬強、李延把木箱放在墻角，才轉頭對戴伯銘說：“戴兄回重慶，免不了上下打點，小弟豈能讓兄長破費？我只要結果，若是銀子不夠，還請兄長先墊付，回來后小弟必當補足。”

“夠了，夠了，”戴伯銘連忙擺手，“賢弟，那些核實的同僚確實需要打點，可這二千兩，實在太多了。”

馬千乘爽朗大笑：“我只擔心不夠用。若有剩余，兄長就好好款待同僚們，也算替小弟表表謝意！”

戴伯銘滿心歡喜，拱手便要致謝，卻被馬千乘連忙攔住：“是小弟有求于兄長，哪有讓兄長道謝的道理？兄長明日去重慶，要不要小弟派些士兵護送？帶著這些銀兩，路上怕是不安全。”

要知明朝中后期，白銀已是公認的“硬通貨”，無論大宗交易、賦稅繳納，還是官方收支、民間貯藏，乃至市場流通，皆以白銀為主，是當時最普遍、最受認可的支付手段。

洪武年間官方發行的“大明寶鈔”，到了明朝中后期，早已名存實亡，基本退出流通領域。

至于民間銀票，更未普及，僅在少數商業中心流通，范圍極為有限。

戴伯銘笑道：“不必，此事不宜聲張，為兄身邊的隨從，足夠應付。”

馬千乘再三拜謝，隨后帶著李延、馬強離開。

次日，送別張宗平與戴伯銘后，馬千乘轉身前往提煉工場。

陳學敏一見他，驚喜道：“賢弟昨日才回礦場，想必事務繁雜，今日竟有空過來？”

馬千乘笑著拱手：“是小弟失禮，昨日本就該來拜訪兄長，奈何俗務纏身，只得今日才趕來。”

二人分賓主坐下，陳學敏贊嘆道：“賢弟果敢決斷，謀略過人，一舉安定石砫，實在讓為兄佩服！”

馬千乘凝視著他，直言道：“小弟如此行事，不會讓兄長為難吧？”

他向來喜歡直截了當，畢竟二人分屬不同陣營，唯有捅破這層窗紙，才能真正談下去。

否則雙方都藏著掖著，隔靴搔癢般維持表面和氣，他又何必特意登門？

陳學敏擺擺手：“為兄如今只是礦場監正，礦場以外的事，與我無關！”

二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陳學敏又道：“今日伯銘、宗平都來告假，說賢弟讓他們回重慶打點，盡快消弭此事影響，賢弟好手段！”

馬千乘輕嘆一聲：“眼下石砫百姓，飽受戰亂之苦，急需安置。小弟讓他們二人回去，是想向重慶府反映，石砫百姓的艱難處境，爭取一些物資支持。”

陳學敏聞言，深表同情。

戰亂一開，糧草消耗本就巨大，亂后重建、安撫百姓，更是處處需要錢糧。

土司府財政本就不寬裕，便是他這個外人，也不禁替馬斗斛父子捏著把汗。

“有什么需要為兄幫忙的？”他望向馬千乘，語氣懇切。

馬千乘笑道：“確實有事需兄長首肯。”

陳學敏不動聲色：“但說無妨。”

“經此戰亂，土司府財政幾近崩潰，”馬千乘說明來意，“小弟打算多抽調些工匠和民夫，增建提煉礦渣的工場，加大提煉礦渣量，以生產更多碎銀用于應急，特來告知兄長。”

陳學敏暗中松了口氣。

他最怕馬千乘開口，要抽調礦場的白銀應急，那樣他才真是左右為難。

“理當如此，”他當即應道，“石砫遭此兵禍，處處都需錢糧。這點小事，哪用特意告知？賢弟盡管行事便是。”

說罷，他環顧四周，壓低聲音道：“為兄深知賢弟處境艱難，若是土司府需要些許礦石，也不必特意打招呼。此事，為兄一概不知。”

馬千乘心中一凜，一時猜不透陳學敏是真心還是假意。

但即便真是好意，他也不能接受，豈能平白授人以柄？

他鄭重拱手：“謝兄長美意！只是馬氏眼下雖困窘，卻絕不會做有損朝廷利益之事，還請兄長放心！”

陳學敏聞言大為敬佩，由衷道：“是為兄考慮不周，方才的話，當為兄沒說。賢弟既能在土司府運籌帷幄、安定石砫，如今又能窮當益堅，實在令為兄汗顏。今晚為兄做東設宴，定要與賢弟痛飲三碗！”

馬千乘欣然應下，又略坐片刻，便告辭離去。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陳學敏心中翻涌，不由得長嘆一聲。

他來礦場之前，陳奉曾再三叮囑，讓他牢記兩項任務。

一是堅決完成礦場的生產任務，二是竭力搜羅馬斗斛、馬千乘的黑材料。

可他到礦場十個多月，漸漸被此處平等快樂的氛圍感染，尤其與馬千乘相交，竟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對其見識、技術與能力都深為認同。

因此，礦場生產任務超額完成，卻連一條黑材料都沒找到。

上個月陳奉特意召他回重慶，還因他“不作為”，狠狠訓斥了一頓。

可他回到礦場后，依舊如故，全心撲在生產上，壓根沒心思去搞什么黑材料。

何況，捕風捉影的事，他本就不屑為之。

方才讓馬千乘自行取用礦石，是真心想幫這位兄弟，絕非設套陷害。

他知道陳奉與馬斗斛的舊怨，也隱約察覺陳奉此次要誣陷馬氏父子，心中不免憂心忡忡。

陳奉深得皇上信任，手段又狠辣，只怕馬氏父子，這次在劫難逃。

“賢弟，但愿你吉人天相！”他目視遠方，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