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無情地沖刷著城市,也沖刷著沈硯僵立在街角的身體。江晚那聲嘶力竭的控訴、那雙淬毒般恨意的眼睛,還有最后那決絕得如同死寂的眼神,像無數(shù)把冰錐,反復(fù)刺穿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李薇”的名字在濕透的口袋里固執(zhí)地震動著,像一條毒蛇在嘶鳴。沈硯沒有看,任由它響到自動掛斷,又再次響起。他所有的力氣仿佛都隨著江晚的離開被抽空了,砸在墻壁上破裂流血的指關(guān)節(jié)傳來遲滯的鈍痛,卻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
他猛地轉(zhuǎn)身,視線穿透厚重的雨幕,瘋狂搜尋著那個踉蹌離去的單薄身影。雨太大了,行人稀少,視野模糊??謶窒癖涞奶俾查g纏繞住他的咽喉——她那樣的狀態(tài),渾身濕透,情緒崩潰,會去哪里?會做什么?
“江晚!”他嘶吼著她的名字,聲音在雨聲中顯得蒼白無力。他顧不上那把遺落的黑傘,踉蹌著追了出去。
***
冰冷的雨水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扎在江晚裸露的皮膚上,刺入骨髓。她感覺不到冷,身體內(nèi)部仿佛燃燒著一場焚盡一切的大火,將她的理智、情感、連同那最后一點可笑的期待都燒成了灰燼。李薇的電話……沈硯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沉重”……多么諷刺!多么精準的打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來的,雙腿機械地邁動,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著千斤重的鐐銬。高跟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腳踩在濕冷粗糙的地面,帶來細微的刺痛感,卻讓她感到一絲扭曲的清醒。她只想回到那個冰冷的、安全的殼里,把自己徹底封存起來。
公寓樓下,蘇禾撐著傘,焦急地來回踱步。當(dāng)看到雨幕中那個失魂落魄、渾身滴水、赤著雙腳走來的身影時,她嚇得魂飛魄散。
“晚晚!”蘇禾尖叫著沖過去,一把將搖搖欲墜的江晚摟進懷里。觸手是刺骨的冰涼和劇烈的顫抖?!疤炷?!你怎么了?你去哪兒了?!沈硯呢?他不是……”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懷里的江晚毫無反應(yīng),眼神空洞得嚇人,身體軟得像一灘泥,全靠她的支撐才沒有滑倒。
“晚晚?你看看我!晚晚!”蘇禾的聲音帶著哭腔,用力拍打她冰冷的臉頰。
江晚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焦距艱難地凝聚在蘇禾驚恐的臉上。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下一秒,她身體猛地一抽,劇烈的咳嗽爆發(fā)出來,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隨即,眼前徹底陷入黑暗。
“晚晚!!”蘇禾的尖叫劃破雨夜。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帶著一身水汽和濃重的喘息沖了過來,是緊隨其后的沈硯。他看到蘇禾懷里昏迷不醒、臉色慘白的江晚,心臟瞬間停跳。
“她怎么了?!”沈硯的聲音沙啞破碎,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
“滾開!”蘇禾像護崽的母獅,猛地抬頭,眼中噴出熊熊怒火,狠狠瞪向沈硯,“都是你!又是你!你到底對她做了什么?!她要是有什么事,我跟你拼命!”她根本不給沈硯靠近的機會,用盡全力架起昏迷的江晚,艱難地往樓里挪,“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沈硯被蘇禾眼中的恨意釘在原地,臉色比江晚好不了多少。他顫抖著手掏出手機,雨水不斷滴在屏幕上,手指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僵硬不聽使喚。他強迫自己冷靜,撥通了急救電話,語速極快卻清晰地報出地址和情況,聲音里的緊繃和恐慌連接線員都能感受到。
放下電話,他立刻想上前幫忙。蘇禾卻再次厲聲阻止:“別碰她!沈硯,離她遠點!她現(xiàn)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你!”
沈硯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著蘇禾咬著牙,幾乎是半拖半抱著江晚挪進電梯。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西裝不斷流淌,他像個被遺棄在暴風(fēng)雨中的雕塑,渾身散發(fā)著巨大的痛苦和無助。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電梯門緩緩合上,隔絕了那個他視若生命的身影。
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撕裂了雨夜的沉悶。沈硯像被驚醒,猛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或者淚水?),毫不猶豫地沖向自己的車。他必須跟去醫(yī)院!
***
醫(yī)院急診室,燈火通明,彌漫著消毒水的冰冷氣味。
江晚被迅速推進去。蘇禾被攔在外面,渾身濕透,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雙手緊緊絞在一起。她一遍遍祈禱,一遍遍咒罵沈硯。
沈硯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他停在幾步之外,渾身濕透,昂貴的西裝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額發(fā)凌亂,臉色蒼白,指關(guān)節(jié)的傷口被雨水泡得發(fā)白,血跡暈染開來,顯得有些狼狽不堪。
蘇禾一看到他,怒火瞬間被點燃,沖過來壓低聲音吼道:“你還敢來?!你還嫌害她不夠慘嗎?她剛才在外面淋著那么大的雨,像瘋了一樣跑出去,回來就……就……”她說不下去,眼圈通紅。
沈硯沒有辯解,只是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她……情況怎么樣?”
“怎么樣?高燒,昏迷,肺炎!醫(yī)生說她情緒極度激動導(dǎo)致身體透支,加上淋雨受寒,心臟負擔(dān)也很重!”蘇禾每一個字都像刀子,“沈硯,三年了!她好不容易才……才有點起色!你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她?!你到底要怎樣才滿意?!”
沈硯高大的身軀晃了晃,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了眼睛。蘇禾的每一句質(zhì)問,都精準地刺中他最深的自責(zé)和痛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他親手將江晚推入了這三年的煉獄,而今晚,他又一次成為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無話可說,所有的解釋在江晚此刻的昏迷面前都蒼白無力。
時間在焦急和死寂中緩慢流逝。終于,急診室的門開了,一位中年女醫(yī)生走了出來。
“醫(yī)生!她怎么樣?”蘇禾立刻撲上去。
沈硯也猛地站直身體,緊張地盯著醫(yī)生。
“病人醒了,暫時脫離危險。”醫(yī)生的話讓兩人都松了口氣,但下一句又讓心提了起來,“急性肺炎,高燒39度5,情緒極度不穩(wěn)導(dǎo)致心動過速。需要住院觀察治療?!贬t(yī)生看了看兩人,語氣嚴肅,“誰是家屬?病人現(xiàn)在非常虛弱,情緒是最大的病灶。她現(xiàn)在需要絕對的靜養(yǎng)和情緒安撫,任何刺激都可能加重病情,甚至引發(fā)更嚴重的心臟問題。明白嗎?”
蘇禾連忙點頭:“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明白!醫(yī)生,我能進去看她嗎?”
“稍等,護士在處理?!贬t(yī)生又看了一眼旁邊沉默不語、形容狼狽卻氣勢迫人的沈硯,“這位先生……”
沈硯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沙啞:“我……我就在外面等?!?
醫(yī)生點點頭,沒再多說,轉(zhuǎn)身離開。
蘇禾狠狠剜了沈硯一眼:“聽見醫(yī)生的話了?她現(xiàn)在不能受任何刺激!你最好離得遠遠的!”說完,她不再看沈硯,焦急地守在門口,等著護士允許她進去。
沈硯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隔著走廊的玻璃窗,看著外面依舊沒有停歇跡象的暴雨。急診室慘白的燈光打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映出深深的疲憊和無盡的痛悔。
他緩緩抬起自己受傷的手,看著指關(guān)節(jié)破裂的皮膚和凝固的血跡。這點痛算什么?比起江晚承受的,微不足道。
他終究,還是沒能保護她。甚至在她最需要答案、最痛苦嘶吼的時候,讓那個該死的電話……讓那個名字……再次摧毀了她眼中最后的光亮。
他透過門上的小窗,隱約看到護士忙碌的身影。江晚就在里面,離他那么近,卻又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醫(yī)生的話像警鐘在耳邊回響:“情緒是最大的病灶……任何刺激都可能……”
他現(xiàn)在,對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刺激源。
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絕望攫住了他。他緩緩滑坐到走廊冰冷的長椅上,雙手插入濕透的頭發(fā),高大的身影蜷縮著,像一頭被困在絕境、傷痕累累的獸。
雨聲,敲打著窗戶,也敲打著他死寂的心。病房內(nèi),是劫后余生的脆弱;病房外,是痛徹心扉的守望和無邊無際的懊悔。這場暴雨,仿佛要將過去三年積壓的所有痛苦、秘密和未解的糾葛,都沖刷到表面,卻不知何時才能停歇,讓陽光照進來。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要將它看穿。他知道,他欠她的,遠不止一個解釋。而他現(xiàn)在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和守在這道門之外,不讓她再因自己而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哪怕,這等待如同置身冰窟。
這雨,還要下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