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療養院隱匿在一片蒼翠的山腳下，空氣里彌漫著草木的清香和一種與世隔絕的寧靜。這寧靜卻讓江晚的心跳得更加急促，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甸甸地墜著鉛塊。蘇禾緊緊攙扶著她，林薇則走在稍前，神情凝重。她們根據沈硯文件袋里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這里。

趙伯（趙啟明）住在療養院深處一棟獨立的小樓里。門開時，一位穿著中式盤扣棉麻衫、頭發花白卻梳理得一絲不茍的老人出現在門口。他的背脊挺直，眼神銳利依舊，只是眉宇間刻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種歷經滄桑后的沉寂。看到林薇時，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目光落在被蘇禾攙扶著、臉色蒼白卻眼神異常執拗的江晚臉上。

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了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林總監？”趙伯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吐字清晰，“稀客。還有這兩位是……？”他的目光停留在江晚身上。

“趙老，打擾您了。”林薇微微頷首，語氣恭敬，“這位是江晚，我們公司現在的創意總監。這位是她的朋友蘇禾。我們……冒昧前來，是想向您請教一些……關于三年前的事情。”她開門見山，沒有過多寒暄。

聽到“三年前”三個字，趙伯臉上的平靜瞬間被打破。他的眼神驟然變得復雜，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刺向江晚，帶著審視，帶著沉重的回憶，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進來吧。”他沒有多問，側身讓開，聲音低沉。

小樓內部布置得古樸雅致，彌漫著淡淡的茶香和舊書的氣息。客廳里，一張紅木茶桌旁，趙伯沉默地為三人斟上清茶。茶香裊裊，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凝重。

江晚坐在趙伯對面，雙手放在膝上，指尖冰涼。她看著眼前這位見證了沈家興衰、也親歷了當年風暴核心的老人，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那份黑色文件夾里的復印件內容，尤其是那張模糊的車庫照片，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神經。

“趙伯，”江晚的聲音有些發緊，但她強迫自己直視著老人銳利的眼睛，“我知道這很冒昧。但我必須知道真相。三年前，‘星海’項目，沈家的危機，那份對賭協議……還有……”她深吸一口氣，艱難地吐出那個名字，“李薇……他們到底做了什么？沈硯……他對我做的那些事，真的是……為了所謂的‘保護’嗎？”

“保護？”趙伯重復了一遍這個詞，蒼老的臉上露出一抹極其苦澀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滿了嘲諷和深深的無力感。他沒有立刻回答江晚的問題，而是緩緩站起身，走到旁邊的書柜前，打開一個帶鎖的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個老舊的牛皮紙檔案袋。

他坐回位置，將檔案袋放在茶桌上，卻沒有打開。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粗糙的紙面，仿佛在觸摸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江小姐，”趙伯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沈家……當年是真的完了。大廈將傾，內憂外患，銀行抽貸，供應商堵門，幾千員工等著發薪養家……老爺急火攻心，倒下了。千斤重擔，一下子全壓在了阿硯……沈硯一個人身上。他才多大？二十五歲！”趙伯的語氣里帶著深深的心疼。

“李氏資本……李薇的父親李國棟，是唯一有能力、也愿意伸手的‘救世主’。但你知道他開出的條件是什么嗎？”趙伯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直刺江晚心底，“第一，天文數字的對賭金，沈硯必須在五年內讓沈氏起死回生，達到不可能完成的業績指標，否則沈氏剩余的所有核心資產將無償歸李氏所有！第二，”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沉重，“沈硯必須與李薇‘深度綁定’，在公眾面前維持至少五年的‘親密合作伙伴’甚至‘準未婚夫妻’形象！這是為李氏進軍新領域造勢，也是把沈硯牢牢拴在李氏戰車上的枷鎖！”

江晚的呼吸停滯了。雖然早有猜測，但親耳聽到這赤裸裸的“賣身契”條款，依然讓她遍體生寒。

“這還不夠……”趙伯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李國棟那個老狐貍，心思歹毒！他早就盯上了你負責的‘星海’項目！那個項目的前瞻性和潛力，讓他感到了威脅！更重要的是，你的存在，對李薇來說，就是一根必須拔掉的刺！”

趙伯猛地從檔案袋里抽出一份文件復印件，狠狠拍在桌上！正是那份江晚在沈硯文件袋里看到的、被圈出“關聯人員”和“潛在威脅”條款的對賭協議片段！

“看這里！”趙伯的手指用力戳在那些冰冷的文字上，“‘若乙方（沈硯）未能有效約束其關聯人員（包括但不限于特定項目負責人）對甲方（李氏）核心利益造成潛在威脅……’這就是專門為你設的條款！李國棟親口威脅過阿硯！他說……”趙伯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他說，如果你和你的項目繼續存在，李氏有的是‘商業手段’讓你消失！輕則身敗名裂，在行業里永無立足之地！重則……”趙伯的眼神變得無比陰鷙，“他暗示過，意外……隨時可能發生！”

“嗡——”的一聲，江晚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那張模糊的車庫監控照片瞬間在她眼前變得無比清晰！那個鬼祟的身影……原來不是她的臆想！那不是普通的商業傾軋，那是……死亡威脅？！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讓她如墜冰窟，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蘇禾嚇得趕緊緊緊抱住她。

“阿硯他……”趙伯的聲音哽咽了，這位剛毅的老人眼中竟泛起了一層薄薄的水光，“他那時候……已經快被逼瘋了！一邊是瀕臨破產、幾千員工等著吃飯的家族企業，一邊是……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隨時可能被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能怎么辦？他還能怎么辦？！”

趙伯痛苦地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絕望的夜晚：“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整整一夜……我進去的時候，他眼睛血紅，像一頭走投無路的困獸……他問我：‘趙伯，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才能讓她平安？’”

老人睜開眼，渾濁的淚水終于滑落，他看著臉色慘白如紙、渾身發抖的江晚，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愴和深深的愧疚：

“犧牲‘星海’，讓你帶著污名離開，是阿硯在那絕境里，唯一能想到的……能把你從李氏的靶子上摘下來，讓你‘安全’離開那個旋渦的辦法！他以為，只要他簽了那份賣身契，只要他按照李氏的要求扮演好角色，只要讓你徹底‘消失’在李氏的視線里……你就能平安！他以為……這是他能給你的……最后的保護！”

“他知道這對你有多殘忍！他知道這會讓你恨透了他！他什么都知道！”趙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可他沒有選擇！他只能賭！賭一個讓你活下去的機會！他寧愿你恨他一輩子，也不愿意看到你……看到你遭遇任何不測！”

趙伯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老淚縱橫：“這三年……他活得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他拼命工作，像個瘋子一樣去完成那份不可能的對賭協議，只為了早日擺脫李氏的枷鎖！他不敢找你，不敢打聽你……他怕知道你的消息會讓他崩潰，更怕……怕李氏發現他還惦記著你，會再次把矛頭指向你！他只能……只能遠遠地、痛苦地熬著……直到他終于有了一點力量，才不顧一切地回來，把你重新拉回他身邊……哪怕是用最笨拙、最讓你反感的方式！他只是想……想彌補，想重新……看看你……”

真相，如同最狂暴的海嘯，將江晚徹底淹沒。

那些冰冷的條款，模糊的照片，陳哲崩潰的低語，沈硯痛苦的眼神……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趙伯血淚交織的證言，拼湊成了一幅完整而殘酷的畫卷。

不是背叛，是獻祭。

不是拋棄，是推開。

不是不愛，是……用最慘烈的方式，賭她一個活路。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劇烈的、窒息般的絞痛，比在醫院時更加猛烈。江晚猛地捂住胸口，彎下腰，大口地喘息，卻吸不進一絲空氣。眼前陣陣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趙伯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際。

“晚晚！晚晚你怎么了？藥！藥呢？”蘇禾驚慌失措的喊聲仿佛隔著一層水幕。

林薇焦急地翻找她的包。

江晚什么也聽不清了。巨大的、顛覆性的真相帶來的沖擊，壓垮了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和身體。恨了三年的對象，驟然變成了一個背負著更沉重枷鎖、在絕望中做出最慘烈抉擇的……可憐人？

這認知比單純的背叛更讓她痛苦百倍！它撕碎了她賴以支撐三年的所有恨意，卻留下了一片更加茫然、更加鮮血淋漓的廢墟！

她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向一旁倒去，徹底失去了意識。在意識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仿佛看到沈硯那雙布滿血絲、盛滿痛苦和絕望的眼睛，在無盡的深淵里凝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