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空氣里，混合著一種令人昏沉的靜謐。病房內(nèi)，只有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的、微弱的滴答聲，像時間緩慢爬行的足音。江晚感覺自己漂浮在一片混沌的迷霧中，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意識時而沉入無邊的黑暗，時而被高熱的潮汐托起，光怪陸離的碎片在腦中沖撞。

有刺骨的冷雨，砸在臉上生疼。有沈硯絕情冰冷的話語，像刀子剜心。有李薇嫵媚得意的笑容，刺眼奪目。還有……昨夜辦公室里，他冷漠的背影和那句“與你無關(guān)，更與工作無關(guān)”，如同冰錐，將她最后一點殘存的念想徹底刺穿。

這些痛苦的碎片交織、旋轉(zhuǎn)，最終匯聚成一股巨大的、無法排遣的委屈和憤怒，如同巖漿般在混沌的意識底層翻涌、沸騰。她感覺自己被困住了，在冰冷的雨里，在絕望的深淵中，無法呼吸，無法掙脫。

“……不要……”破碎的音節(jié)從她干裂的唇間溢出，帶著濃重的鼻音，如同溺水者的嗚咽。她無意識地輾轉(zhuǎn)，眉頭緊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浸濕了鬢角的發(fā)絲。“……為什么……”

守在床邊的沈硯立刻被驚醒。他幾乎一夜未合眼，眼底布滿紅血絲，下巴的胡茬更深了。看到江晚痛苦掙扎的模樣，他的心猛地揪緊。他傾身靠近，動作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用微涼的指尖輕輕拂開她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

“……沈硯……”她的囈語陡然清晰了一些，帶著濃重的哭腔，淚水從緊閉的眼角無聲滑落，滾燙地砸在潔白的枕套上，洇開深色的痕跡。“……騙子……為什么……要那樣對我……”

沈硯的身體瞬間僵硬，如同被冰水澆透。這三個字——“騙子”——像淬毒的箭矢，精準地射中了他心底最深的瘡疤。他看著她即使在昏迷中依然痛苦流淚的模樣，看著她臉上毫不掩飾的、被背叛的絕望，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

“……你說過……會永遠……保護我的……”她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夢魘中孩子般的控訴和無助，“……為什么……把我推開……為什么……不要我了……和李薇……”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沈硯的心上。三年前那個雨夜被迫做出的選擇，她摔門離去時單薄顫抖的背影，這三年來她眼中始終帶著的傷痛和恨意……所有被他強行壓抑、背負的沉重枷鎖，在這一刻被她的囈語狠狠撕開，露出底下鮮血淋漓的真相。

巨大的痛苦和自責(zé)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干澀發(fā)緊，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看著她緊抓著被單、指節(jié)泛白的手，看著她臉上縱橫的淚痕，看著她即使在病痛中都無法擺脫的夢魘……那被壓抑了三年、日夜折磨著他的真相，如同困獸般在他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破籠而出！

他顫抖著伸出手，不再是拂開發(fā)絲，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沖動，想要去握住她冰冷的手，想要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想要告訴她——

“晚晚……”他終于艱難地擠出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痛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就在這時！

“滴！滴！滴！滴——！”原本規(guī)律的監(jiān)護儀突然爆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警報聲！

屏幕上，江晚的心率線陡然飆升，數(shù)字瘋狂跳動，瞬間突破了警戒值！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而淺薄，胸口劇烈起伏，臉色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灰白！

沈硯的話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他猛地抬頭看向監(jiān)護儀，瞳孔驟縮，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剛才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解釋，被這突如其來的生命警報硬生生打斷！

“晚晚！”他失聲喊道，下意識地想去按呼叫鈴。

病房門被猛地推開，值班醫(yī)生和護士如同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般沖了進來，神色凝重。

“病人情況有變！心率過速，呼吸急促！”護士快速報告。

“怎么回事？”醫(yī)生一邊迅速檢查江晚的狀態(tài)，一邊銳利地看向臉色煞白的沈硯，“她剛才有什么異常反應(yīng)？”

“她……她在說夢話！情緒很激動！一直在哭……然后心率就突然加快了！”沈硯語速飛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強迫自己冷靜，但眼底的慌亂和擔(dān)憂卻無所遁形。剛才那驚心動魄的警報聲，徹底擊碎了他試圖坦白的勇氣。

醫(yī)生迅速給江晚戴上氧氣面罩，一邊檢查瞳孔和反應(yīng)，一邊果斷下令：“是噩夢引發(fā)強烈的情緒波動，導(dǎo)致交感神經(jīng)過度興奮！立刻靜脈推注5mg安定！密切監(jiān)測生命體征！”

護士動作麻利地執(zhí)行醫(yī)囑。冰冷的藥液隨著針管推入江晚的靜脈。在鎮(zhèn)靜劑的作用下，她劇烈起伏的胸口漸漸平緩，狂跳的心率也慢慢降了下來，呼吸趨于平穩(wěn)。緊鎖的眉頭似乎松開了一些，但臉上的淚痕依舊清晰可見，仿佛凝固的痛苦印記。

沈硯站在一旁，像一尊被抽干了力氣的石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看著醫(yī)生護士有條不紊地處理，看著江晚再次陷入藥物帶來的深沉昏睡。剛才那驚心動魄的警報聲，和她痛苦質(zhì)問的囈語，如同兩把重錘，反復(fù)敲打著他的神經(jīng)。

危險暫時解除。醫(yī)生松了口氣，轉(zhuǎn)向沈硯，語氣嚴肅：“沈先生，病人的心臟因為之前的過度透支非常脆弱，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絕對的靜養(yǎng)和情緒穩(wěn)定！任何一點強烈的情緒刺激，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都可能引發(fā)嚴重后果！在她完全脫離危險期之前，請務(wù)必、務(wù)必不要和她談?wù)撊魏慰赡芤鹎榫w劇烈波動的話題！讓她安心休息，比什么都重要！”

“我明白了。”沈硯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他看著病床上再次陷入沉睡、卻依舊顯得無比脆弱的江晚，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和后怕感席卷了他。

剛才……就差那么一點。

他幾乎就要把那沉重的真相說出口了。可就在那一瞬間，她的身體卻發(fā)出了如此強烈的抗議和警告。

醫(yī)生的話如同冰冷的判決：在她脫離危險之前，他不能刺激她，不能解釋，不能觸碰那個深埋了三年的傷口。

他緩緩坐回椅子上，巨大的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將他淹沒。他看著自己手腕上被她在昏迷中無意識抓出的紅痕，此刻正隱隱作痛。這痛楚，遠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鈍痛。

真相近在咫尺，卻被命運之手再次狠狠推開。

他只能繼續(xù)沉默，繼續(xù)背負著這份沉重的誤解，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做一個沉默的守護者。

夜色深沉。病房里只剩下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和江晚微弱的呼吸聲。沈硯靠在椅背上，閉上布滿血絲的雙眼，下頜線繃得死緊。那份被強行壓回心底的苦澀和沉重，幾乎要將他壓垮。他伸出手，指尖隔著虛空，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拂過江晚依舊蒼白的臉頰，仿佛觸碰一件隨時會碎裂的稀世珍寶。

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到幾乎聽不見的嘆息，消散在寂靜的病房里。守護與沉默，成了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須做的事情。而那扇剛剛被撬開一條縫隙的、通往真相和解脫的門，再次被沉重的枷鎖牢牢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