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被當眾開除的余波，像一層冰冷的灰燼，覆蓋了整個創意部。格子間里敲擊鍵盤的聲音都透著小心翼翼，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繃。江晚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面前的電腦屏幕亮著，打開的文檔卻是一片刺目的空白。

“啟航”項目的最終版方案，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怪物，盤踞在她腦海里，張著黑洞洞的口。

沈硯那句“明早九點前放我桌上”的命令，如同無形的枷鎖，勒得她喘不過氣。胃藥帶來的短暫舒緩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干涸。她盯著屏幕上的光標，一下，一下，規律地閃爍著，像是在嘲笑她的無能。

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箏，怎么也無法聚焦到方案的核心訴求上。腦子里塞滿了雜音：老張瞬間灰敗的臉，同事們驚懼的眼神，沈硯冰冷審視的目光，還有……三年前那個雨夜，他同樣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這些碎片瘋狂旋轉、碰撞，發出刺耳的噪音，將任何可能萌芽的創意火花碾得粉碎。

“不行…完全不行…”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將原本柔順的發絲揉亂。之前被某個意象偶然觸發的那個絕妙火花呢？她拼命想抓住那點稍縱即逝的靈光，可它就像指縫里的沙，越想攥緊，流失得越快。留下的只有一片混沌的虛無和自我懷疑的泥沼。

她打開一個又一個參考案例，試圖從中汲取養分，可那些曾經讓她拍案叫絕的創意，此刻卻顯得如此平庸、乏味，甚至可笑。別人的成功，此刻成了映照她無能的鏡子。她嘗試在白紙上涂鴉，畫出來的線條凌亂而僵硬，毫無生命力。

“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心頭，嚙咬著她的自信。三年的按部就班，磨平了她的棱角，也耗盡了她的銳氣嗎？沈硯的回歸，不僅帶來了外界的風暴，更徹底攪動了她內心沉積的泥沙，讓她看清了自己精神上的貧瘠。

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蘇禾發來的信息：“晚晚，晚上老地方？喝一杯解解壓？”江晚看了一眼，指尖懸在屏幕上方，最終只是無力地垂下。她現在連傾訴的力氣都沒有，只想把自己埋進這片令人窒息的空白里。

時間在焦灼的空白中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明亮的白轉為暮色四合，最后沉入一片濃稠的墨藍。辦公室的人聲漸漸稀少，最后只剩下她頭頂一盞孤零零的燈管，發出單調的嗡鳴。

她像個被遺棄在孤島的旅人，守著一眼枯井，徒勞地挖掘，卻連一滴水都滲不出來。挫敗感像沉重的鉛塊，墜著她的心不斷下沉。

“還沒走？”

一個溫和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打破了死寂的沉默。

江晚猛地回神，有些倉促地站起身：“林總監。”

林薇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工位旁，手里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白瓷杯。她穿著剪裁合體的米白色西裝套裙，臉上帶著一貫的從容，眼神沉靜，像一泓深潭，倒映著江晚此刻的狼狽。

“嗯，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林薇的目光掃過江晚屏幕上那片空白的文檔，又落在她眼底無法掩飾的疲憊和焦慮上，了然于心。她沒有點破，只是將手中的白瓷杯輕輕放在江晚的桌角。

一股醇厚溫暖的咖啡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帶著一絲微苦的焦糖氣息，奇異地沖淡了空氣里冰冷的焦灼感。

“試試這個，新到的豆子，提神效果不錯。”林薇的聲音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看你臉色不太好，壓力很大？”

江晚看著那杯氤氳著熱氣的咖啡，喉嚨有些發緊。在林薇洞悉而關切的目光下，她強撐的堤防裂開了一道縫隙。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林總監……我……‘啟航’的方案，我好像……卡住了。一點想法都沒有。”

她艱難地吐出這句話，像在承認某種難以啟齒的失敗。在沈硯面前，她可以豎起全身的刺去對抗，但在林薇面前，這種坦誠的示弱反而讓她感到一種虛脫般的無力。

林薇沒有立刻給出建議或評判。她拉過旁邊一張空著的椅子，自然地坐下，姿態放松，仿佛這不是深夜空蕩的辦公室，而是在一個輕松的下午茶時間。

“卡住？”她端起自己那杯咖啡，輕輕吹了吹熱氣，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很正常。尤其是面對一個被徹底推翻、需要重頭再來的項目，還頂著……某些人的高壓。”她說到“某些人”時，語調微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和淡淡的調侃。

江晚有些驚訝地抬眼看向她。

林薇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歷經世事的通透。“別這么看著我。新官上任三把火，沈總的風格……很鮮明。”她頓了頓，目光投向江晚桌上那個已經空了的胃藥小盒子，又移開，仿佛那只是不經意的一瞥。

“江晚，”林薇的聲音變得溫和而鄭重，“壓力，尤其是來自特定對象的壓力，會像一塊不透光的幕布，死死罩住你的感知力。你越是想盯著那塊幕布，想穿透它看到后面的東西，就越是徒勞，越是焦慮，最后連自己本來擁有的光源都找不到了。”

她的話像一把鑰匙，輕輕插進了江晚緊鎖的心門。

“你現在的狀態，像一口快要枯竭的井。”林薇用指尖點了點江晚桌上攤開的、畫滿雜亂線條的白紙，“你拼命往下挖，只會把自己累垮，挖出來的也只是干硬的土塊。你需要的是……”她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杯咖啡上，裊裊的熱氣盤旋上升，在燈光下變幻著形態。

“……一場雨。”林薇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落在江晚耳中，“或者，暫時離開井口，去看看別處的風景。讓那些被壓力屏蔽掉的東西，重新回到你的感知里。”

她將咖啡杯輕輕推到江晚面前：“先別想著方案，別想著沈總的要求，別想著那該死的截止時間。喝口咖啡，閉上眼睛，問問自己：拋開這一切，拋開‘啟航’項目本身，這個品牌，它最初打動你的是什么？是它的名字？它的某個產品？還是它曾經做過的某一件小事，讓你覺得‘啊，有點意思’？”

林薇的問題像投入枯井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瀾。

江晚下意識地端起那杯溫熱的咖啡，醇厚的香氣包裹著她。她依言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將那些嘈雜的、令人窒息的壓力暫時摒除在外。

拋開沈硯冰冷的命令，拋開被當眾否定的難堪，拋開老張事件的陰影……最初打動她的？

記憶深處，一個模糊的畫面開始浮現。那是她剛接手“啟航”項目不久，為了做用戶調研，她曾在一個老舊社區的活動中心里，看到一群頭發花白的老人，笨拙卻無比認真地學習使用“啟航”出品的一款簡易智能平板。昏黃的燈光下，他們戴著老花鏡，布滿皺紋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著屏幕，臉上帶著孩子般新奇又滿足的笑容。那一刻，科技不再是冰冷的參數，而是連接起過去與未來、笨拙與便捷的溫暖橋梁。那份笨拙卻真摯的“啟航”姿態，曾讓她心頭微微一熱。

她猛地睜開眼，眼底那片濃重的迷茫似乎被這微弱的回憶撕開了一道縫隙。

“是……笨拙的勇氣？”她喃喃自語，聲音很輕，帶著不確定，卻不再是完全的空白。

林薇捕捉到她眼底那絲微弱的光亮，臉上露出了鼓勵的笑容：“很好。記住這種感覺。不是宏大的藍圖，不是冰冷的邏輯，而是它曾經讓你感受到的、最原始的溫度和觸動。創意不是無源之水，它往往就藏在你最初被打動的那個瞬間里，只是被后來層層疊疊的東西掩蓋了。”

她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江晚的肩膀，力道溫和卻帶著力量：“枯井不會一直枯下去，江晚。雨水總會來，關鍵在于，當它來的時候，你的心，要能接得住。今晚別硬撐了，方案跑不掉。回家，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有時候，最好的靈感，恰恰誕生在徹底放松之后的某個不經意的瞬間。”

林薇說完，拿起自己的杯子，轉身離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清脆而穩定，漸行漸遠。

辦公室里重新恢復了寂靜。但那份令人窒息的空白感，似乎被那杯溫熱的咖啡和幾句溫和卻有力的話語驅散了不少。江晚低頭看著杯中深褐色的液體，林薇的話在她腦海中反復回蕩。

——**最初打動你的是什么？**

——**那份笨拙卻真摯的‘啟航’姿態…**

她拿起筆，在那張畫滿雜亂線條的白紙上，緩緩地、用力地寫下了兩個字：“笨拙”。

然后，她關掉了屏幕上那片刺眼的空白文檔。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冰冷而遙遠。但江晚端起那杯已經微溫的咖啡，小口地啜飲著。苦澀之后，是醇厚的回甘。那口深陷泥沼的枯井，井底深處，似乎終于傳來了一聲微弱的、來自地底深處的、不甘沉寂的回響。

一點微弱卻極其頑強的光，在她沉寂的心湖深處，掙扎著，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