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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驛站風波

  • 書生不避世
  • 青盞畫傾顏
  • 3583字
  • 2025-07-18 01:54:29

抱著淼淼穿過喧鬧的街市,陳霧舟只覺得腳下的青石板燙得灼人。

糖畫擔子前的小販正用銅勺在青石板上游走,金黃的糖稀很快凝成一條鱗爪飛揚的龍,引得周圍孩童拍手叫好。淼淼的小腦袋在他肩頭蹭了蹭,鼻尖微微抽動,小聲問:“哥哥,那龍……能吃嗎?”

陳霧舟喉頭哽了哽,剛要應聲,卻見那買糖畫的錦衣小兒接過糖龍,舔了兩口便嫌膩,隨手丟在地上。一只瘦骨嶙峋的土狗竄出來叼起糖龍,小兒竟抬腳狠狠踹在狗肚子上,笑著拍手:“給我追!看它跑不跑得過我的千里馬!”

土狗哀鳴著瘸著腿逃竄,小兒的仆從們立刻呼喝著圍追堵截,驚得路邊攤販慌忙收攤,卻沒人敢出聲阻攔。陳霧舟抱緊淼淼往旁邊避了避,眼角余光瞥見街角那具抱著死孩的乞丐,此刻正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望著這荒唐的鬧劇,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笑,露出黑黃的牙床。

“公子,往這邊走。”陳昕言拽了拽他的衣袖,聲音壓得極低。她指著街對面一道窄巷,“方才聽衛兵說的‘迎客來’,該是在那巷尾。”

拐進巷口,喧囂聲陡然淡了些,卻飄來更濃郁的酒肉香。一家酒樓的后窗半開著,幾個店小二正往外傾倒泔水,白花花的米飯混著肉骨頭濺在青石板上,油膩的湯汁漫過墻角一簇枯黃的野草。兩個縮在墻根的流民像餓狼般撲過去,手還沒碰到食物,就被店小二用扁擔抽得滿地打滾:“狗東西!也配碰我們‘醉仙樓’的東西?”

陳霧舟別過臉,加快了腳步。淼淼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睛,小腦袋歪在他頸窩處,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呼吸卻漸漸勻實——許是連日奔波太累,竟在這混雜著酒氣與餿味的風里睡著了。

“她方才還喊餓。”陳昕言輕聲道,聲音里帶著心疼。

“進了驛站,先讓她睡個安穩覺。”陳霧舟低頭看了眼懷中小兒皸裂的嘴唇,那里還殘留著昨日啃樹皮留下的紅痕。

巷尾的“迎客來”驛站果然氣派,朱漆大門上掛著兩盞走馬燈,畫的是“狀元游街”的景致。門房見他們走近,原本堆著笑的臉立刻沉下來,剛要呵斥,陳霧舟及時遞上薦書。

門房捏著薦書翻來覆去看了三遍,又打量他們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掀了掀眼皮:“上房滿了,只剩后院一間柴房改的小屋,要住便住,不住滾蛋。”

“多少錢?”陳霧舟問。

“一貫錢一晚。”門房伸出一根手指,語氣帶著施舍般的傲慢。

陳昕言倒吸一口涼氣。一貫錢夠尋常人家過半年,這分明是搶錢。她剛要爭辯,卻被陳霧舟按住手。他從懷里摸出一個布包,小心翼翼解開,里面是幾枚碎銀——這是他變賣了祖傳玉佩的最后一點余糧。

“夠嗎?”他問。

門房掂了掂碎銀,臉上終于有了笑意:“夠了夠了,陳公子里面請!”轉身便對里頭吆喝,“給陳公子引路,把那間‘聽竹軒’收拾出來!”

穿過栽著翠竹的天井,陳霧舟才發現所謂的“柴房改的小屋”竟是間帶暖爐的雅致廂房。桌上擺著青瓷茶具,墻角燃著銀絲炭,暖意融融里,淼淼在他懷里動了動,咂了咂嘴。

“公子,他們這是……”陳昕言疑惑道。

“看在江南行省的官印上罷了。”陳霧舟將淼淼放在鋪著錦緞褥子的床上,指尖拂過她凍得發紅的小耳朵,“昕言,你去樓下看看有沒有吃的,隨便什么都行。”

陳昕言應聲出去,廂房里只剩他一人。窗外傳來絲竹聲,該是前頭酒肆的歌姬在唱新詞。

他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正看見方才在城門處呵斥流民的衛兵,此刻正點頭哈腰地給一個穿紫袍的修士牽馬,馬背上馱著幾個沉甸甸的麻袋,隱約露出幾縷青絲——像是女人的頭發。

修士隨手丟給衛兵一塊靈石,衛兵接過來的模樣,比接他那碎銀時虔誠百倍。

陳霧舟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泛白。他想起半月前在山坳里,那兩個為靈石焚燒村落的金丹修士,他們的衣袍,也是這般扎眼的紫。

樓下忽然傳來陳昕言的驚呼。他心頭一緊,快步沖下樓,正看見陳昕言被兩個醉醺醺的公子哥攔住,其中一人伸手就要去捏她的臉:“這小娘子看著清苦,滋味定是不同……”

“住手!”陳霧舟厲聲喝道,沖過去將陳昕言護在身后。

那公子哥瞇著眼打量他:“哪來的窮酸?也敢管小爺的事?”說著便一腳踹過來。

陳霧舟側身躲開,卻聽見“咔嚓”一聲——不是骨頭斷了,是他藏在袖中的那卷江南薦書,被方才的動作蹭到地上,邊角被公子哥的靴底碾得稀爛。

官印的朱砂在塵土里暈開,像一滴血。

公子哥見他盯著地上的紙片發愣,笑得更得意了:“怎么?沒了這破紙,還敢在楚州城耍橫?”他揮了揮手,“給我打!打出城去喂狗!”

仆從們獰笑著圍上來時,陳霧舟忽然想起城外那些蜷縮在墻根的流民。

原來這城墻從來擋的不是苦難,只是讓苦難換了種模樣——在城外是餓殍,在城里,是任人踐踏的螻蟻。

他將陳昕言往身后推得更緊,自己卻迎著拳頭站定,目光越過人群,望向驛站外那片被燈火染得通紅的夜空。

兩月血路奔赴的帝都,原來就藏在這樣的繁華里。

“住手,你們在干什么!”

一聲厲喝如驚雷炸響,震得那幾個仆從的拳頭僵在半空。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隊身披玄鐵甲胄的士兵簇擁著一名將軍快步走來,甲葉相碰的脆響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領頭將軍腰懸長刀,胸前銅制腰牌在燈火下閃著冷光,“楚衛”二字赫然入目——竟是楚衛軍的將領。

那醉醺醺的公子哥見到來人,酒意頓時醒了大半,臉上慌忙堆起諂媚的笑:“張統領!原來是您啊!這窮酸不知好歹,沖撞了小的,正教訓兩句呢!”

張統領卻看也未看他,濃眉緊鎖著掃過滿地狼藉,目光最終落在陳霧舟腳邊那卷被碾爛的薦書上。“去看看那是什么。”他冷著臉對身旁士兵吩咐,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得令!”一名士兵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拾起那卷殘破的紙片,吹了吹上面的塵土,隨即臉色微變,雙手捧著遞向張統領:“將軍,是江南行省的公文薦書。”

張統領接過薦書,粗糙的指尖拂過那枚被碾得模糊卻依舊可辨的朱紅官印,又翻到背面,看清角落里那方小巧的玉印時,眼神驟然一凝。他抬眼看向陳霧舟,目光在他雖狼狽卻挺拔的身姿上頓了頓,沉聲問道:“你是江南行省特薦的陳霧舟?”

陳霧舟扶著微微顫抖的陳昕言,上前一步拱手行禮,聲音雖帶著一絲疲憊,卻穩如磐石:“晚生正是陳霧舟。這位是晚生的家眷陳昕言,另有一小妹在廂房歇息。”

張統領聞言,緊繃的臉色緩和了些許,將薦書小心疊好遞還:“陳公子收好,此等文書干系重大,去了京城還要憑它覲見,萬不可再失了分寸。”

說罷,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刀般剜向那公子哥,厲聲怒斥:“錢正道!你在楚州城欺男霸女也就罷了,竟敢踐踏朝廷特薦文書!莫不是真以為你爹那點權勢,能保你闖下這天大的禍事?”

錢正道被他吼得一哆嗦,這才后知后覺地看清薦書上的印記,冷汗瞬間浸透了錦衣。

他連忙撲通一聲作勢要跪,臉上堆著比哭還難看的笑:“統領大人息怒!小的有眼無珠,實在沒看清那是朝廷薦書啊!求大人看在我爹的面子上,饒過小的這一回!”

“你的面子?你爹的面子?”張統領冷笑一聲,“在朝廷法度面前,算個什么東西!”他大手一揮,對身后士兵厲聲道:“帶走!先關入軍牢,待查明此事是否有同伙,再交由刺史大人發落!”

士兵們轟然應諾,上前便要拿人。錢正道嚇得魂飛魄散,哭喊著掙扎:“張叔!你不能這樣對我!我爹上月還送了你……”

“閉嘴!”張統領眼神一厲,士兵立刻用布團堵住了他的嘴,連同那幾個仆從一起,像拖死狗般押著往驛站外走去。

臨走前,張統領回身對陳霧舟拱手致歉:“陳公子受驚了。這等敗類污了你的眼,楚衛軍難辭其咎。我這就帶他去衙門領罰,絕不姑息。”

“將軍秉公執法,晚生感激不盡。”陳霧舟亦拱手還禮,看著那隊楚衛軍押著人消失在夜色中,緊繃的脊背才微微松懈。

他轉身看向陳昕言,見她臉色蒼白,鬢角的發絲都被驚出的冷汗濡濕,不由得心頭一緊,伸手想替她拂去額前碎發,指尖卻在半空中停住,最終化作一聲低問:“昕言,你沒事吧?”

陳昕言搖搖頭,眼眶微紅:“我沒事,公子不必擔心。”可她攥著衣角的手指,指節已泛出青白。

陳霧舟望著她強裝鎮定的模樣,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方才若不是張統領恰好出現,后果不堪設想。他垂下眼,袖子里的手死死攥成拳頭,指甲幾乎嵌進肉里——這便是他一心奔赴的帝都門戶?縱有律法公文,若無權勢庇佑,竟連一介家眷都護不住。

那夜在山洞里燃起的決心,此刻如野火般在胸中燎原,燒得他心口又燙又痛。

而此時,剛轉過街角的暗巷里,張統領卻忽然抬手示意停步。“把人松開吧。”他淡淡吩咐道。

士兵們面面相覷,還是依言解開了錢正道的繩索。錢正道揉著發麻的手腕,一臉委屈地嘟囔:“張叔,你方才那架勢,差點嚇死我!誰知道那窮酸竟有來頭……”

“你以為我是為了他?”張統領白了他一眼,語氣里帶著幾分不耐,“你沒細看那薦書背面?除了江南總督府的印,還有睿王的私印!那陳霧舟是睿王遞到皇上面前的人,你動了他,別說你爹,就是你爺爺來了也保不住你!”

錢正道這才恍然大悟,后怕地拍了拍胸口:“還好張叔提醒……那現在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張統領冷哼一聲,“回去告訴你爹,最近安分點。進京的秀才公子不要在去隨意招惹。這次恩科不同往常,皇上下了旨意要保證這些人安全進京。”

說罷,他翻身上馬,鐵甲在夜色中閃過一道冷光,朝著軍營方向疾馳而去。留下錢正道站在原地,望著驛站的方向,眼神陰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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