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天下何時能得太平?
書名: 書生不避世作者名: 青盞畫傾顏本章字數: 3725字更新時間: 2025-07-17 08:27:19
晨露剛漫過草葉尖時,陳霧舟已牽著陳昕言鉆進了密林。林間的潮氣裹著腐葉的腥甜漫上來,沾了露水的枝葉掃過衣袖,涼絲絲的癢。
枝椏間的雀兒被驚得撲棱棱飛起,嘰嘰喳喳的聒噪聲撞在樹干上,碎成一片,反倒把清晨的靜謐撕得更透了。
腳下的腐葉積了半尺厚,踩上去軟乎乎的,偶爾能聽見枯葉脆裂的輕響,混著遠處溪流若有若無的潺潺聲,像誰在暗處撥弄著琴弦。
忽有青灰色的長蟲從腳邊腐葉堆里竄出,陳昕言猛地屏住呼吸,驚呼卡在喉嚨里,只攥緊了他的袖口,指尖幾乎要掐進他的皮肉。
陳霧舟也脊背一僵,握著她的手瞬間沁出薄汗,連呼吸都慢了半拍。直到那長蟲吐著信子沒入灌木叢,兩人才同時松了口氣,相視苦笑時,掌心相貼的地方已被汗濕,握著的手反倒更緊了些,像要在這荒林里攥住最后一點暖意。
尋了近一個時辰,才在一片背風的山坳里撞見處山洞。洞口爬滿暗綠色的藤蔓,卷須纏著巖石往上攀,葉片上的露珠順著尖梢滴落,在地面砸出星星點點的濕痕,像誰撒了把碎銀。
陳霧舟撥開藤蔓先走進去,腐殖土混著干燥苔蘚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借著透進來的天光打量——洞不算深,四壁是青黑色的粗糙巖石,縫隙里嵌著些枯黃的苔蘚,像褪了色的補丁;角落里積著層薄灰,想來許久沒人來過。最里頭竟臥著塊丈許寬的平滑青石,石面被歲月磨得發亮,摸上去帶著些微的涼意,倒像張天然的石榻。
“昕言,今日就在此處歇腳吧。”他回身招呼時,聲音里裹著些微疲憊,額角的汗順著下頜線滑落,砸在胸前的白袍上,暈開一小片淺痕。
陳昕言抱著淼淼走進來,先將孩子輕放在青石上。小姑娘許是累極了,眼睫顫了顫,依舊閉著眼咂了咂嘴,細密的睫毛上還沾著路上的塵土,像落了層淺褐色的霜。
她轉身在洞壁附近尋了些干草,枯黃的草莖帶著日曬后的干燥氣息,指尖被草葉邊緣的細齒劃得有些發紅,血珠剛冒出來就被她用指腹蹭掉,只顧著把草鋪在石榻邊緣,又在旁邊堆出片柔軟的草堆放行李,輕聲道:“這里倒干凈,比前幾日的破廟強多了,至少能擋風。”
話音剛落,陳霧舟便從洞外進來了。白袍下擺沾著些深褐色的泥點,褲腳還掛著片蒼耳,想來是鉆過灌木叢時勾上的。
他手里捧著滿滿一兜野果,紅的像浸了血的瑪瑙,紫的如凝了露的葡萄,圓潤飽滿的模樣惹人眼饞。“方才見你收拾,便去附近尋了些這個。”他將野果放在草堆上,額角還掛著細汗,說話時帶著輕微的喘息,想來走得急了。
陳昕言見了忍不住笑出聲:“公子出去這許久,就尋了些野果子呀?”
這話讓陳霧舟耳根騰地紅了,連帶著脖頸都泛上一層薄紅。他垂下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那里被樹枝勾出個細小的破洞,線頭松松垮垮地垂著:“我……我實在無力獵獸,弓箭都拉不開,只能采些這個。”
話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千斤重的愧疚。胸腔里像堵著團浸了水的棉絮,悶得發疼——他飽讀詩書,圣賢言里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猶在耳畔,可如今連讓身邊人吃上頓熱飯都做不到。那些被他視若珍寶的經卷,在此刻的荒野里,竟成了最鋒利的嘲諷,割得他心口發緊。
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浮起層笑意,揀了顆最大的紅果遞過去:“委屈昕言了。”
“瞧公子說的。”陳昕言接過果子,指尖觸到他微涼的手,像碰著塊浸了晨露的玉。“我倒不打緊,只是淼淼……”她望向石榻上熟睡的孩子,聲音低了些,“這么小的年紀,本該在爹娘懷里撒嬌,卻跟著我們風餐露宿。”
陳霧舟撿起顆野果在衣角擦了擦,果皮被磨得發亮,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愁緒。他望著洞外漸沉的暮色,遠山的輪廓已融進灰藍的天幕里,長嘆道:“亂世最苦是稚子。他們還沒見過春花秋月,先嘗了顛沛流離。”
陳昕言沉默了許久,洞外的風卷著落葉掠過洞口,發出沙沙的響。她才輕聲問:“公子,還去京城嗎?”這一路走了一個月有余,她見過餓殍遍野的村莊,田埂上的尸體被野狗啃得露出白骨;
見過被戰火焚毀的城鎮,斷墻上還粘著未燒盡的布料;見過易子而食的慘狀,婦人懷里抱著的“糧”,分明是個瘦得脫了形的孩童。當初跟著他奔赴帝都的決心,早已被血與火磨得斑駁。或許,找個僻靜山村茍活,才是眼下最實在的路。
陳霧舟卻猛地抬頭,眸子里竟燃著簇光,像寒夜里跳動的星火。“要去!”他將擦好的野果塞進她手里,語氣斬釘截鐵,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我要去問那些高居廟堂的人,這亂世究竟要熬到何時?這天下萬民,還要流多少血才能等來太平?”
他想起路過的那個被屠村的小鎮,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半個月都沒散;想起枯井里堆疊的孩童尸體,最小的那個還攥著塊染血的糖;
想起臨死前還攥著半塊窩頭的老婦,眼里的光滅時,嘴角還翕動著“孫兒”二字。那些畫面在腦海里翻騰,燙得他心口發疼。“我要去見皇帝,見那些大臣,”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顫,像被風刮得發抖的燭火,“我要問問他們,案頭的奏折里寫著黎民疾苦時,夜里睡得安穩嗎?”
洞外的鳥鳴漸漸歇了,只有風穿過樹林的嗚咽,像誰在低聲哭。陳昕言望著他被洞外余光映得忽明忽暗的側臉,忽然覺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心里藏著比山還重的執念,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卻又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她將野果遞到嘴邊咬了口,清甜的汁水漫過舌尖,卻帶著絲說不清的澀——或許這趟京城之行,本就不是為了尋出路,而是為了尋一個答案,哪怕那答案會碎得像野果的核。
“咦,有果果!淼淼要吃!”稚嫩的童音突然從石榻方向鉆出來,像顆滾落在草堆上的野果,脆生生地砸斷了兩人的話音。
陳霧舟與陳昕言同時回頭,見小姑娘不知何時醒了,正揉著惺忪睡眼,眼泡紅紅的,小手指著草堆上的野果直嚷嚷,聲音里還帶著剛睡醒的黏糊。
陳昕言忙走過去牽著她的手走過來坐下,揀了顆熟透的紫果遞到她手里。小家伙攥著果子往嘴里塞,果肉的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沾得下巴尖尖、鼻尖都是,像只偷食的小松鼠,卻只顧著含糊地念叨:“甜……好吃……”圓溜溜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倒讓這簡陋的山洞里添了幾分活氣,像荒地里冒出的株綠芽。
“公子想去,昕言便陪著公子走到底。”陳昕言低頭替淼淼擦著嘴角,聲音輕得像羽毛,心里卻像被鈍刀反復切割,疼得發麻。
那些被刻意壓下的念頭又冒了出來——當年仙門測試時,修士曾撫著她的骨說“劍仙之資,入我山門可窺大道”。
那時她望著修士背后的御劍流光,心里不是不動搖的,可回頭看見陳霧舟孤寂的背影,終究搖了頭。若那時她點頭應下,此刻是不是就能揮劍斬開前路的荊棘?是不是不必再躲在公子身后,看他為一餐一飯紅著臉道歉?
“我要做公子的劍。”她在心底狠狠攥緊了拳,這個念頭落地時,仿佛有驚雷在血脈里炸開,震得她指尖發麻。她沒料到,這一念既起,竟讓她與身邊人隔著十年風雨,再相見時,公子已非今日公子。
陳霧舟望著淼淼沾著果漿的笑臉,喉間像堵著團滾燙的棉絮,咽不下,吐不出。
對力量的渴望如野草瘋長,幾乎要撐裂胸膛:“若我有移山填海的本事……”是不是能護這孩子不受顛沛?是不是能讓路邊餓殍睜眼看見炊煙?是不是能把那些朱紫官袍拉到枯井邊,讓他們看看自己筆下的“黎民”,早已成了井里的枯骨?
可他哪里知道,便是真有通天仙力,能劈開昆侖、截斷長河,也掃不凈這亂世的塵埃——這天下的秤,終究懸在金鑾殿的梁上,握在那些朱紫官袍的指縫里,他們的指尖偏一分,天下的血,便要多流一寸。
帝都幽京,秦王府的夜總是浸在月光里,涼得像塊冰。
穿親王蟒袍的青年憑欄而立,墨色的袍角被夜風吹得輕輕揚起,金線繡的蟒紋在月色下泛著冷光,像蟄伏的蛇。
他望著庭院里落滿霜的芭蕉,葉片被凍得發脆,邊緣卷成了筒,指節無意識地叩著欄桿,發出“篤篤”的輕響,像在數著這亂世的日子,又像在敲著自己的骨頭。
“王爺又在發愁了?”溫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暖意,像流過青石的清泉,稍稍化開了些夜的寒。
秦王回身時,見妻子披著件月白披風站在廊下,鬢邊的珍珠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在地磚上投下細碎的光。他接過披風替她裹緊些,指尖觸到她頸間的涼意,皺了皺眉:“夜里風大,怎么不多穿些?”“若兒,你看這月光,十年前在西境時,是不是也這般亮?”
“王爺是又想起舊事了。”若兒抬頭望他,眼尾的細紋里盛著悲憫,像盛著一汪化不開的愁,“可這天下,早就不是十年前的模樣了。”十年前西境雖苦,至少還有人煙,如今北境的旱,南境的澇,早把人間變成了煉獄。
秦王苦笑一聲,轉身望著遠處皇城的方向,那里的宮墻在夜色里像頭蟄伏的巨獸,青磚縫里滲著的,不知是月光還是血。“五國混戰不休,北境旱了三年,地里的草都能當柴燒;南境澇了兩載,流民踩著尸體往北上,餓殍能從城門排到城郊。那些修仙宗門也不安分,今日幫東齊煉劍,明日幫西秦筑陣,把這天下攪得更渾了……”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自嘲,像在啐什么臟東西,“可我這個秦王,不過是皇上欽封的異姓王,金鑾殿上連插嘴的資格都沒有,說句話,還不如宮里的太監管用。”
若兒輕輕握住他的手,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那是當年在西境牧馬時磨的,粗糲得像塊沙礫。
她想起更久以前,快餓死在路邊時,那個穿白衣的小男孩把半塊餅塞給她。西境的風沙刮得人睜不開眼,他背著早已斷氣的妹妹,瘦得像根蘆柴,衣服上全是補丁,卻笑得干凈:“姐姐吃了,要活著等太平日子。”
那時的月光也像今夜這般亮,照著他干裂的嘴唇,和妹妹枯瘦的小臉。可他說的太平,怎么反倒越來越遠了?她望著秦王緊鎖的眉頭,心里沒由來地一抽,疼得眼眶發酸。這王府的琉璃瓦再亮,也照不亮這亂世里的路啊,就像這月光,看著清,落到地上,全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