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程微意從混沌中驚醒，額頭滾燙，喉嚨如同被火灼燒。窗外暴雨如注，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音像無數細小的鼓點，敲擊著她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她摸索著打開床頭燈，光線刺得眼睛生疼。手機顯示有十七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公司項目組。遠洋醫療的盡職調查進入最后階段，她連續工作了三十六個小時，直到今晚十點才勉強合眼。

程微意試圖起身倒水，雙腿卻軟得像棉花。一陣天旋地轉中，她跌回床上，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指尖顫抖著劃開通訊錄，卻在即將按下父親號碼時停住——父親心臟手術后恢復不久，不能讓他擔心。

下一個名字自動跳入眼簾：商景琛。

她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遲遲未能落下。三周前的慈善晚宴后，他們之間微妙的氣氛像一層薄紗，既不敢捅破，又無法忽視。每次醫院復診，每次項目會議，那些若有若無的眼神接觸，那些欲言又止的對話，都讓程微意既期待又恐懼。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整個房間。程微意猛地打了個寒戰，體溫似乎更高了。她咬咬牙，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小林，我好像發燒了...“她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

半小時后，門鈴響起。程微意拖著沉重的身體打開門，卻看到門外站著的是——

“景琛？“

商景琛一身便裝，頭發微濕，顯然是匆忙趕來的。他手里提著醫藥箱，眉頭在看到程微意通紅的臉色時瞬間擰緊。

“小林醫生臨時有急診，讓我來看看。“他聲音低沉，目光快速掃過她凌亂的頭發和單薄的睡衣，“體溫量過了嗎？“

程微意下意識抓緊門框：“只是小感冒，不用...“

商景琛已經不由分說地扶住她手臂，手掌的溫度透過衣料傳來，讓她渾身一顫。沒等她反應，他的手背已經貼上她的前額，動作熟練得像是做過千百次。

“39度至少。“他聲音驟然緊繃，“躺下。“

這一刻的商景琛不是那個與她針鋒相對的初戀情人，而是一個不容反駁的專業醫生。程微意恍惚間被帶到床邊，額頭上隨即貼上冰涼的溫度計。

“什么時候開始的癥狀？“商景琛打開醫藥箱，取出聽診器。

“昨、昨天下午...“程微意虛弱地回答，隨即因為聽診器的冰冷金屬而輕顫。

“深呼吸。“

他的聲音近在耳畔，帶著熟悉的雪松氣息。程微意閉上眼睛，感到聽診器在她背部移動，他的手指偶爾擦過皮膚，引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肺部有輕微啰音，扁桃體二級腫大。“商景琛收起聽診器，取出溫度計看了一眼，眉頭皺得更緊，“39.4度，需要退燒藥。“

程微意看著他熟練地配藥，修長的手指掰開藥片，動作精準而利落。這樣的場景莫名熟悉——大學時她每次生病，商景琛都會這樣照顧她，只不過那時的他還會緊張得手忙腳亂，現在的他則沉穩得像一座山。

“喝水。“商景琛扶起她，將藥片和水杯遞到她唇邊。

程微意乖乖吞下藥片，卻在商景琛準備起身時無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袖：“別走...“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高燒模糊了她的理智，讓她說出了清醒時絕不會說的話。

商景琛的動作頓住，眼神瞬間軟化。他輕輕將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我去拿冰袋，馬上回來。“

程微意迷迷糊糊地點頭，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不知過了多久，額頭上傳來冰涼的觸感，有人用濕毛巾輕柔地擦拭她的臉頰和脖頸。她努力想睜開眼睛，卻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床邊忙碌。

“景琛...“她無意識地呢喃，“對不起...“

擦拭的動作停了一瞬，隨即更加輕柔。“為什么道歉？“商景琛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當年...不該那樣分手...“高燒讓程微意的思緒飄忽不定，八年前的記憶與現在重疊，“媽媽病得那么重...我不想拖累你...哈佛錄取那么難得...“

毛巾從她額頭上滑落。房間突然安靜得可怕，只有雨聲依舊。

“微意，“商景琛的聲音異常緊繃，“你是說...當年分手是因為...“

“你那么優秀...應該有更好的未來...“程微意翻了個身，陷入更深的昏睡，“不該被我家的事困住...“

一只溫暖的手突然握住她的，力道大得幾乎發疼。程微意微微睜開眼，看到商景琛跪在床邊，眼中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她想再說些什么，但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將她徹底吞沒。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在床上時，程微意終于醒來。額頭上還貼著退燒貼，床頭柜上擺著藥片和水杯，旁邊是一碗蓋著保鮮膜的粥。

房間里空無一人。

她撐著坐起身，頭痛已經減輕不少，但喉嚨依然火辣辣的。昨晚的記憶碎片般浮現——商景琛的到來，他的診斷，還有她...天啊，她都說了什么？

程微意猛地捂住嘴。那些深埋心底八年的秘密，那些她以為會帶進墳墓的真心話，居然在高燒中全部傾吐而出。

手機震動起來，是商景琛的短信：「上午有手術不能請假，藥每六小時一次，粥熱了再吃，下班后過來。」

簡潔明了，典型的商景琛風格，卻只字未提她昨晚的坦白。程微意不知該松口氣還是更加忐忑。她機械地熱了粥，小口喝著，思緒卻飄回八年前——

母親確診晚期肺癌那天，她剛收到商景琛的哈佛錄取通知。看著他欣喜若狂的樣子，她怎么忍心用自家的悲劇拖累他的前程？于是她選擇了最殘忍也最溫柔的方式——編造自己變心的謊言，逼他離開。

手機再次震動，打斷了回憶。公司群消息瘋狂彈出——遠洋醫療項目組正在緊急討論第三代支架的技術風險問題，CTO張教授對某項參數提出質疑，整個投資方案可能面臨調整。

程微意立刻回復會盡快上線討論，強撐著起身洗漱。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眼下掛著濃重的陰影。她用冷水拍了拍臉，強迫自己清醒。

視頻會議持續了三個小時，爭論焦點集中在支架降解速率的臨床差異上。正當討論陷入僵局時，程微意突然想起什么。

“請等一下，“她啞著嗓子說，“我認識一位心外科專家，也許能提供建議。“

她撥通了商景琛的電話，打開免提。電話那頭的背景音是醫院走廊的嘈雜聲。

“微意？感覺好些了嗎？“商景琛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帶著明顯的關切。

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程微意耳根發熱，迅速切入正題：“有個專業問題想請教...“

她簡明扼要地描述了技術爭議，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降解速率差異主要來自血管鈣化程度不同。“商景琛的聲音變得專業而篤定，“建議你們參考《歐洲心臟雜志》去年那篇關于血管鈣化分級的文章，按不同等級調整參數。“

張教授眼睛一亮：“對啊！我們忽略了鈣化因素！商醫生是吧？您是否方便參與我們的技術評估？“

電話那頭有短暫的停頓，然后是護士催促手術的聲音。

“今天排了三臺手術。“商景琛語速加快，“但晚上八點后可以視頻討論一小時。“

程微意驚訝于他的爽快答應，更驚訝于他隨后發來的十幾篇相關文獻——全部都是他剛才隨口提到的研究方向。這個人到底儲存了多少專業知識在腦子里？

會議結束后，程微意精疲力竭地倒回床上，卻睡不著。每當閉上眼睛，商景琛跪在床邊的畫面就會浮現——那雙眼睛里閃爍的是震驚？是憤怒？還是...心疼？

她不敢深想。

傍晚時分，門鈴再次響起。程微意拖著依然虛弱的身子開門，商景琛站在門外，白大褂已經換成深灰色毛衣，手里提著外賣袋和藥房袋子。

“體溫？“這是他進門后的第一句話。

“37.8。“程微意小聲回答，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商景琛放下東西，不由分說地拉過她，再次用手背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然后滿意地點點頭：“退燒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怪的緊張感。程微意絞盡腦汁想找些話題，卻聽到他說：“先吃飯，然后吃藥，八點有視頻會議。“

他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自然，這讓程微意更加不安。他們沉默地吃著外賣，偶爾交換幾句關于遠洋項目的看法，默契地避開昨晚的話題。

視頻會議準時開始。程微意坐在電腦前，商景琛則站在她身后，時不時俯身指出屏幕上的關鍵數據。他的胸膛偶爾擦過她的后背，雪松氣息縈繞在鼻尖，讓她好不容易降下去的體溫似乎又升高了。

“這個參數需要調整。“商景琛指著一段曲線圖，突然握住她拿鼠標的手，引導光標到特定位置，“看這里的拐點，說明...“

他的手完全包裹住她的，溫暖而堅定。程微意僵在原地，心跳如雷，完全聽不進他在說什么。這個動作太過自然，仿佛八年的分離從未存在。

會議結束后，商景琛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程微意鼓起勇氣：“昨晚...我發燒說了些胡話...“

商景琛的動作頓住，緩緩轉身。他的眼神深邃如海，藏著程微意讀不懂的情緒：“高燒吐真言，醫學上是有依據的。“

程微意的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那些都過去了...“

“八年。“商景琛突然走近一步，“我用了八年想明白你為什么離開，卻從沒想過是這個原因。“

他的聲音低沉而克制，卻讓程微意眼眶發熱。她別過臉去：“現在你知道了...但一切都...“

“微意，“商景琛打斷她，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直視自己的眼睛，“如果當年我知道實情，絕不會離開。“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輕輕轉動了程微意心上那把生銹的鎖。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商景琛的手機突然響起。他皺眉看了一眼，是醫院急診科的號碼。

“必須回去了。“他松開手，聲音恢復了專業冷靜，“明天早上再來檢查。藥別忘了吃。“

程微意點點頭，送他到門口。商景琛在踏出門前突然轉身：“微意...有些話，等你病好了我們慢慢說。“

門關上了，留下程微意一個人站在玄關，心跳聲大得仿佛整個房間都能聽見。她緩緩滑坐在地，將臉埋入掌心。

茶幾上，商景琛留下的藥盒旁邊，一個熟悉的黑色U盤靜靜躺著——那是他之前給她傳醫療資料用的。程微意鬼使神差地拿起來插入電腦，里面除了項目文件外，還有一個名為“R“的文件夾。

點開后，她倒吸一口冷氣——里面整整齊齊地保存著她這八年來所有的公開報道、演講視頻，甚至社交媒體照片。最早的一張，是她碩士畢業典禮上的新聞截圖，日期顯示是在他們分手后不到三個月。

程微意顫抖著點開最新添加的文件——一封國際醫學組織的邀請函，邀請商景琛赴瑞士擔任客座教授，日期是下個月。

而郵件末尾，清晰地標注著：“已婉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