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重逢
- 茶花的盛放
- 爽睡一個下午
- 4551字
- 2025-07-11 08:56:08
旺多姆大酒店皇家套房的窗帷厚重,隔絕了巴黎深夜的喧囂,卻隔絕不了埃里斯特·戈蒂埃內心的波瀾。處理完最后一份來自遙遠殖民地的加急電報,將羽毛筆插入沉重的墨水瓶,他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年入七十萬法郎的商業帝國,其運轉如同精密的鐘表,即使主人身處千里之外,也需時刻聆聽其齒輪的咬合聲。杜邦如同沉默的影子,侍立一旁,快速整理著散落的文件,確保一切紋絲不亂。
疲憊如潮水般涌上,不僅僅是身體的勞累,更是心靈被日夜撕扯的倦怠。就在埃里斯特準備褪下束縛的西裝背心,讓緊繃的神經稍作喘息時,門外響起了謹慎的叩擊聲。
“先生,”是酒店值班侍者的聲音,“有位腳夫送來一封信,指明要您親收?!?
埃里斯特眉頭微蹙,示意杜邦開門。侍者恭敬地遞上一個普通的信封。杜邦接過,銳利的目光掃過信封,沉聲問道:“誰派來的?”
“送信的人說,”侍者回憶道,“是杜韋爾努瓦夫人。”
普呂珰絲·杜韋爾努瓦!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埃里斯特的疲憊!瑪格麗特!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幾乎是劈手從杜邦手中奪過那封信。信封上沒有多余的字跡,只有他的名字。他粗暴地撕開封口,里面只有一張簡陋的便條,字跡潦草,帶著普呂當絲特有的市儈氣息:
>戈蒂埃先生:瑪格麗特已歸。此刻獨處。速來?!?P.D.
短短一行字,卻像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埃里斯特心中壓抑已久的火山!所有的倦怠、所有的克制瞬間灰飛煙滅!他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動作迅疾如電。
“杜邦!備車!”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一邊快速下達命令,一邊已經扯下剛解開的領帶,沖向衣帽間,“最快的敞篷馬車!立刻!去昂坦街九號!”
他幾乎是撞開衣帽間的門,胡亂抓起一件深色外套披在尚未更換的襯衫外,甚至來不及系好扣子。杜邦早已如離弦之箭般沖出門去安排。當埃里斯特旋風般沖出套房,沖下鋪著厚地毯的樓梯,沖到酒店燈火通明的大門口時,一輛雙輪敞篷馬車已經如同幽靈般停在了雨后的濕漉街道上。拉車的兩匹黑色駿馬噴著灼熱的白氣,蹄鐵不安地刨著地面,顯然剛剛經歷了一場疾馳。
埃里斯特甚至沒有等杜邦放下踏板,直接單手撐住車廂邊緣,矯健地一躍而入?!白?!”他低吼,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焦灼。
“駕!”杜邦的鞭梢在空中炸開一聲脆響。駿馬揚蹄,馬車如同掙脫了韁繩的黑色獵豹,撕裂了巴黎沉寂的夜幕,朝著昂坦街九號的方向狂奔而去。車輪碾過濕漉漉的鵝卵石路面,發出急促而沉悶的轟鳴,仿佛在應和著埃里斯特胸腔里那顆狂跳不止的心臟。夜風帶著寒意撲面而來,吹亂了他額前的卷發,卻吹不散他眼中那團灼熱到幾乎燃燒的火焰。他緊緊抓住冰冷的車廂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著前方,仿佛要穿透重重夜色,直接抵達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身邊。
馬車以近乎瘋狂的速度抵達昂坦街九號。車輪尚未完全停穩,埃里斯特的身影已經如獵鷹般躍下。微涼的夜風中,普呂當絲那裹在艷麗綢緞里的臃腫身影果然等在路燈昏黃的光暈下??吹今R車,她立刻扭動著腰肢迎了上來,臉上堆滿了混合著諂媚和邀功的笑容。
“哎呀!埃里斯特先生!您可真是神速?。 彼曇艏饧殻诩澎o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刺耳,“我就知道您準保著急!瑪格麗特剛回來沒多久,舞會累壞了,歇了會兒,這會兒剛消停,沒別人打擾!我看她狀態……呃,有點特別,這不就趕緊給您送信了嘛!”她邀功似的強調著自己的“功勞”。
埃里斯特根本無暇聽她廢話,只匆匆點了下頭,算是回應了她那令人作嘔的殷勤。他的全部心神,早已被眼前那扇緊閉的公寓大門牢牢攫住。普呂當絲識趣地閉嘴,快步上前,用早已準備好的鑰匙打開了門鎖。門廳里,女仆納尼娜已經等在那里,這個一向忠誠樸實的姑娘,此刻臉上卻寫滿了憂慮和悲傷,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氣勢洶洶闖入的埃里斯特,又飛快地垂下眼,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里面緊閉的臥室門,那眼神里充滿了無聲的哀求和憐憫。
埃里斯特的心猛地一沉。但他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看納尼娜第二眼。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足夠的勇氣,然后,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一把推開了那扇通往瑪格麗特世界的門扉。
一股濃烈的酒氣混雜著高級香水的芬芳撲面而來。房間內光線昏暗,只有壁爐里跳躍的微弱火光和梳妝臺上搖曳的燭光,勾勒出奢靡而頹靡的輪廓。而房間的中心,那個蜷縮在寬大絲絨沙發上的身影,瞬間攫取了埃里斯特所有的目光,也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期待!
瑪格麗特·戈蒂埃。
她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清瘦蒼白卻眼神倔強的少女,也不是他想象中或許會有的風塵疲憊。眼前的她,穿著一件略顯凌亂的華麗睡袍,長發松散地披在肩上,臉頰泛著不正常的酡紅,眼神迷離而渙散,整個人籠罩在一種濃重、絕望的醉意里。
聽到門響,她茫然地抬起頭,迷蒙的目光落在闖入者高大而陌生的身影上。酒精模糊了視線,也混淆了現實與夢境。她微微瞇起眼,似乎在努力辨認,幾秒鐘后,一個混合著難以置信和巨大悲傷的、破碎的笑容在她唇邊綻開。
“呵……埃里斯特?”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醉意,沙啞而飄忽,如同夢囈,“是你嗎?我……我一定是在做夢……又夢到你了……”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步履虛浮,像一只迷失的蝴蝶,朝著埃里斯特的方向踉蹌而來。
埃里斯特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他看著自己記憶中圣潔的姐姐,此刻如此脆弱、如此狼狽地靠近。
突然,瑪格麗特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猛地撲進了他的懷里!她的身體冰冷而顫抖,帶著酒氣的灼熱呼吸噴在他的頸窩。埃里斯特下意識地張開雙臂,如同童年無數次被保護時那樣,緊緊接住了她,用自己堅實的身軀支撐住她搖搖欲墜的靈魂。
“埃里斯特……你沒死……真好……”她伏在他胸前,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他單薄的襯衫,聲音帶著撕心裂肺的哭腔,斷斷續續地傾訴著積壓已久的絕望,“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的命運這么悲慘?仁慈的天父……為何要這樣懲罰我?我的人生……就像一個詛咒……我失去了三次……三次啊!”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攥住埃里斯特的外套,仿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第一次……我失去了你……我的小埃里斯特……我以為你死了……被那個家吞噬了……我的心……碎了一次……”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
“第二次……我失去了我的小狗……它是我唯一的慰藉……唯一的溫暖……它死了……我的心……又碎了一次……”
她仰起滿是淚痕的臉,迷離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不解,死死盯著埃里斯特,仿佛在向他這個“夢中人”尋求答案:
“現在……第三次……就連我愛的人……阿爾芒……他也要離開我了!我愛他!埃里斯特!我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可是……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妨礙他妹妹的未來?。∧莻€純潔無辜的姑娘……她的婚姻……她的幸?!荒芤驗槲疫@個……妓女的名聲而被毀掉!”她痛苦地嗚咽著,身體劇烈地顫抖,“還有他的父親……迪瓦爾先生……他親自來找我……他說的對……我是阿爾芒前途上的絆腳石……是家族榮譽的污點……我……我配不上他的愛……更不配毀掉他妹妹的一生……”
她語無倫次,巨大的悲傷和酒精的麻痹讓她的傾訴支離破碎,卻字字泣血:
“你知道嗎?我……我每天都要強顏歡笑……陪在那個愚蠢的德·N伯爵身邊!他是什么?一個純粹的嫖客!只想花錢買我一段時間的溫存!一旦出事……他跑得比誰都快!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愛!可是……可是今天……今天我在街上看到阿爾芒了!他就站在那里!離我那么近……那么近……”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刻骨的思念和絕望,“我想沖過去!我想告訴他真相!告訴他我離開他是因為愛他!是因為不想毀了他!可是……可是我忍住了!我不能!埃里斯特!我不能!他那么沖動……那么深情……他一定會為了我放棄家人!放棄前途!我不能那么自私!我……我只是一個妓女……一個會毀掉他妹妹婚姻的妓女……我該怎么辦?告訴我……我該怎么辦啊?!”
最后的質問如同泣血的哀鳴,耗盡了瑪格麗特所有的力氣。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徹底軟倒在埃里斯特的臂彎里,放聲痛哭。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貴珍珠,大顆大顆地滾落,浸濕了埃里斯特的衣襟,也灼燒著他的皮膚。那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被命運反復蹂躪的無助和絕望,仿佛要將靈魂深處的所有苦痛都傾瀉出來。她哭了很久很久,直到酒精和極度的悲傷最終壓垮了她,哭聲漸漸微弱,化作斷斷續續的抽泣,最終,她在埃里斯特的懷抱中沉沉睡去,眼角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埃里斯特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緊緊抱著懷中這具輕得讓他心碎的軀體?,敻覃愄貎A訴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她的痛苦、她的犧牲、她的絕望、她對自己“妓女”身份的唾棄……如同無數把淬毒的利刃,將他自以為堅硬的心房切割得鮮血淋漓。巨大的悲傷和排山倒海的愧疚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他感到眼眶酸澀灼熱,冰冷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出,順著他冷硬的臉頰滑落,與瑪格麗特滾燙的淚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她散亂的金發上。他緊咬著牙關,不讓嗚咽聲溢出喉嚨,只有肩膀在無聲地劇烈聳動。他為瑪格麗特悲慘的命運落淚,為她的善良和犧牲落淚,更為自己當年的逃離,將她獨自遺棄在這無間地獄而落淚!
時間在悲傷的靜默中流逝。壁爐的火光跳躍著,在墻上投下兩人相依的、巨大的、顫抖的影子。許久,直到確認瑪格麗特徹底陷入沉睡,呼吸變得均勻而微弱,埃里斯特才極其小心地、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般,將她從自己懷中輕輕抱起。她的身體那么輕,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就會碎掉。他步履沉重地走到那張寬大的床榻前,輕柔地將她放下,為她拉好凌亂的被角,拭去她臉上殘留的淚痕。
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背對著昏睡中的瑪格麗特。他抬起手,用指節狠狠抹去自己臉上的濕痕。指尖傳來皮膚摩擦的微痛,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仿佛要將胸腔里積壓的所有悲傷和脆弱都強行排出體外。盡管今晚未能與清醒的瑪格麗特說上一句話,但能見到她,能聽到她內心最真實的痛苦,這已足夠。從她那破碎的醉語中,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關鍵:阿爾芒的愛,迪瓦爾先生的阻撓,德·N伯爵的糾纏,以及瑪格麗特那如同荊棘般纏繞著她的、自我犧牲的絕望。
他緩緩轉過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瑪格麗特。壁爐跳動的火光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暈,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脆弱的陰影,仿佛一個易碎的瓷娃娃。這一刻,時光仿佛倒流,他不再是那個冷酷的殖民地財閥,而是當年那個躲在姐姐瘦弱臂彎下尋求庇護的小男孩。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神圣的決心,如同熔巖般在他冰冷的血液中奔涌、沸騰!他挺直了脊梁,眼中那片刻的脆弱被一種更堅硬、更冷酷的光芒取代。他悄無聲息地退出臥室,輕輕帶上房門。在門扉合攏的最后一刻,一個無聲的誓言,如同烙印般深深鐫刻在他的靈魂深處,帶著足以焚毀一切阻礙的決絕:
“瑪格麗特……我的姐姐……”
“從前,是你用單薄的身體,為我擋住鞭撻的風雨?!?
“現在,輪到我了。”
“我以我的生命、我的財富、我的一切起誓——”
“我要你幸福!我要阿爾芒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邊!我要迪瓦爾先生收回他的成見!我要那個骯臟的德·N伯爵像垃圾一樣滾出你的世界!”
“你的枷鎖,由我來斬斷!你的淚水,由我來擦干!你的未來,由我來守護!”
“哪怕……要我將整個巴黎,都踩在腳下!”
這無聲的誓言在寂靜的走廊里回蕩,只有他自己能聽見,卻重若千鈞。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然后決然地轉身,大步離去。身影融入走廊的陰影,如同一位披上戰甲的騎士,走向一場注定硝煙彌漫的戰場。為了他失而復得的姐姐,為了償還那沉甸甸的、遲來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