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見
- 茶花的盛放
- 爽睡一個下午
- 4628字
- 2025-07-04 12:43:54
巴黎清晨的薄霧尚未完全散去,灰白的光線透過厚重的絲絨窗簾縫隙,勉強勾勒出皇家套房的奢華輪廓。埃里斯特·戈蒂埃靠在寬大的絲絨扶手椅里,眼底布滿血絲,如同蛛網(wǎng)纏繞著冰冷的深潭。昨夜幾乎無眠,瑪格麗特的名字和那惡毒的“茶花女”稱謂在腦海中瘋狂撕扯,直到凌晨才在極度的疲憊與痛苦中墜入短暫而混亂的淺眠。仿佛只合眼片刻,門外便響起了謹慎而清晰的叩擊聲。
“戈蒂埃先生,”酒店侍者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您吩咐的,杜邦先生已經(jīng)到了。”
埃里斯特猛地睜開眼,混沌瞬間被銳利取代。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了一夜的情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知道了。”
片刻后,他打開房門。走廊里,管家杜邦如同標槍般挺立,身后跟著兩名同樣穿著考究、神情恭謹?shù)钠腿耍_邊堆放著數(shù)個精致的皮箱和包裹。杜邦是埃里斯特在殖民地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心腹,身材瘦削,面容刻板,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而忠誠。他深諳主人的脾性,此刻只是微微躬身:“先生,您的物品都帶來了。”
埃里斯特點點頭,報上房號,聲音簡潔:“安排好。”他頓了頓,補充道,“弄妥后,來餐廳找我。有事交代。”他需要洗漱,更需要一點食物來支撐接下來可能漫長而耗費心力的尋人行動。
“明白,先生。”杜邦應道,立刻指揮仆人開始搬運。
埃里斯特關上房門,走進大理石鋪就的奢華浴室。冰冷的水潑在臉上,稍稍驅散了疲憊,卻洗不凈心頭的沉重。他換上柔軟的絲質睡袍,寬松的布料下,常年海上生涯和殖民地歷練塑造出的精壯體格依舊輪廓分明,帶著一種蓄勢待發(fā)的力量感。
他走出套房,沿著鋪著厚厚地毯的走廊走向餐廳。盡管只是穿著睡袍,步履間那份冷峻的氣質和異域的英俊,依舊吸引了沿途每一位女士的目光。她們或大膽直視,或矜持偷覷,眼波流轉間帶著好奇與傾慕。然而,這些目光落在埃里斯特身上,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激不起半點漣漪。愧疚和尋找瑪格麗特的焦灼塞滿了他的胸腔,再無一絲空間留給風月閑情。
餐廳里,水晶吊燈的光芒柔和地灑在鋪著雪白亞麻桌布的餐桌上。銀質餐具熠熠生輝。空氣中彌漫著新鮮咖啡、烤面包和昂貴香料的混合氣息。昨日那個得到一萬法郎天價小費的年輕侍者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埃里斯特,臉上瞬間堆起近乎虔誠的熱情,幾乎是小跑著迎了上來。
“戈蒂埃先生!早安!您的位置已經(jīng)為您預留好了!”侍者殷勤地引他到一張靠窗、視野絕佳的位置。
埃里斯特隨意坐下,報了幾樣簡單的餐點:煎蛋、熏肉、黑面包、一壺不加糖的濃咖啡。侍者飛快記下,躬身退去,動作麻利得像是怕慢一秒都會褻瀆這位慷慨的財神。
食物很快送了上來,盛在精美的塞夫勒瓷盤里。煎蛋金黃,熏肉薄如蟬翼,黑面包烤得恰到好處。然而,分量卻精致得過分,旁邊還點綴著幾片昂貴的、埃里斯特叫不出名字的綠葉。他拿起銀叉,隨意翻了翻那幾片葉子,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種巴黎上流社會推崇的、以少為貴的飲食風格,讓他想起殖民地種植園里工人們捧著粗陶碗狼吞虎咽的玉米糊。一種荒誕的疏離感油然而生。他沉默地開始進食,動作干脆利落,帶著軍人般的效率,只為果腹,毫無享受可言。
剛用完最后一口咖啡,杜邦的身影便如影子般出現(xiàn)在桌旁,無聲無息,恰到好處。“先生,您的房間已整理完畢。物品按您慣常的位置擺放好了。”他低聲匯報。
埃里斯特放下咖啡杯,杯底與碟子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很好。”他抬眼,深邃的目光直視杜邦,“聯(lián)系我們在巴黎的‘朋友’們。尤其是那個在報社當社長的里夏爾。告訴他們,埃里斯特·戈蒂埃回來了,有事相托。報酬,按老規(guī)矩。”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明白,先生。”杜邦心領神會地點頭。他口中的“朋友”和“老規(guī)矩”,往往意味著價值不菲的情報交易和互利互惠(有時也伴隨著不那么光彩的手段)。
埃里斯特起身回到套房。褪下睡袍,他換上了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裝,白襯衫領口挺括,系著暗銀灰色的領帶,外罩那件標志性的黑色長款風衣。鏡子里的男人,英俊、冷峻、氣勢逼人,是巴黎社交圈陌生的猛獸,也是帶著巨額財富歸來的征服者。只是那雙深陷的眼眸里,沉淀著無法掩飾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當他再次走出房間時,杜邦已經(jīng)候在門外。“先生,里夏爾先生回復了。他此刻在‘金獅咖啡館’,隨時恭候您。”
金獅咖啡館位于一條繁華卻不失優(yōu)雅的街道上,是政客、記者和商賈們偏愛的聚集地。埃里斯特在杜邦的陪同下走進去時,立刻感受到了幾道探究的目光。一個身材微胖、穿著花哨格子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人從靠里的座位上站起身,臉上堆滿夸張的熱情笑容,張開雙臂迎了上來。
“我親愛的埃里斯特!上帝啊!真的是你!你這只從殖民地飛回來的雄鷹!”里夏爾·勒布朗的聲音洪亮,試圖給埃里斯特一個法式擁抱。
埃里斯特在他靠近時,不動聲色地側身,伸出一只手,動作精準地阻止了對方的熊抱。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笑意,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對方鏡片后的眼睛。“省省你的熱情,里夏爾。”他的聲音冷得像塞納河冬日的冰面,“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別浪費時間。”
里夏爾的笑容僵在臉上,尷尬地收回手臂,扶了扶眼鏡掩飾失態(tài),隨即又換上商人精明的笑容:“哈!還是那么直接!我喜歡!坐,坐!老朋友見面,總得喝一杯……”他揮手示意侍者。
“咖啡。黑咖啡。”埃里斯特打斷他,徑直在對面坐下。杜邦則如同護衛(wèi)般,退到不遠處一個既能觀察環(huán)境又不會打擾談話的位置。
里夏爾訕訕地給自己點了杯白蘭地。侍者離開后,他搓了搓手,壓低聲音:“好吧,埃里斯特。說吧,你想知道什么?巴黎最近的風向?還是哪位大人物的隱秘……”
“瑪格麗特·戈蒂埃。”埃里斯特沒有繞任何彎子,這個名字從他口中吐出,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他緊盯著里夏爾,“所有關于她的信息。現(xiàn)在,立刻。”
里夏爾鏡片后的眼睛飛快地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是職業(yè)性的、如同翻閱檔案般的冷靜。“瑪格麗特·戈蒂埃……啊,‘茶花女’。”他咂摸了一下這個名號,似乎在衡量信息的價值,“她嘛,在巴黎可是位‘名人’了。幾年前從鄉(xiāng)下……呃,應該是您的老家附近來的?具體時間記不清了。憑著一張驚人的臉蛋兒,很快就在交際場嶄露頭角。”
他抿了一口白蘭地,觀察著埃里斯特冰冷的表情,繼續(xù)道:“名氣最盛的時候,連德·N伯爵那樣的頂級人物都對她青眼有加。不過,她真正‘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倒是一位癡情的老公爵。據(jù)說,瑪格麗特長得酷似他那早逝的掌上明珠。這位傷心的父親,每年心甘情愿掏出近十萬法郎,只為能時常看看這張酷似愛女的臉龐,聊以慰藉。”里夏爾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和獵奇。
埃里斯特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握緊,指節(jié)泛白。十萬法郎?只為一張臉?這扭曲的“慰藉”像毒刺扎進他心里。他的瑪格麗特,成了別人情感的替代品!
“然后呢?”他的聲音更冷了。
“然后?”里夏爾聳聳肩,“幾個月前,這位‘茶花女’做了一件轟動整個巴黎社交圈的大事——她跟人私奔了!對象是個叫阿爾芒·迪瓦爾的年輕人,從外省來的,他父親好像是那邊的一個什么高官?年輕,熱血,大概以為自己遇到了真愛,能拯救這朵‘墮落’的名花吧。”他嗤笑一聲,“結果嘛……顯而易見。上個月,瑪格麗特·戈蒂埃又一個人灰溜溜地回到巴黎了。沒了老公爵的資助,又耗盡了那點可憐的‘愛情基金’,除了重操舊業(yè),她還能做什么?巴黎的閑話可都傳遍了。”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埃里斯特心上。私奔?阿爾芒?重操舊業(yè)?巨大的悲傷如同洶涌的暗流,瞬間淹沒了他。他仿佛看到瑪格麗特滿懷希望地逃離,最終卻傷痕累累、身無分文地被現(xiàn)實打回原形,不得不再次踏入那個她或許早已厭倦的泥潭。而這一切的根源……他不敢深想,那沉重的負罪感幾乎要將他壓垮。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得椅子發(fā)出刺耳的聲響。里夏爾嚇了一跳,差點打翻酒杯。
埃里斯特甚至沒有再看里夏爾一眼,迅速從風衣內袋掏出支票簿和那支沉甸甸的金筆。筆尖在紙上劃過,發(fā)出急促的沙沙聲,帶著一種宣泄般的狠厲。他撕下支票,看也不看上面的數(shù)字,直接拍在里夏爾面前的桌面上,墨跡未干,浸透了昂貴的紙張。
“你的報酬。”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仿佛壓抑著即將爆發(fā)的火山,“還有,怎么找到她?”他強迫自己問出最后一句。
里夏爾看著支票上那串足夠他揮霍半年的數(shù)字,貪婪地咽了口唾沫,飛快地收起支票,臉上堆滿諂笑:“找她?簡單!去問問她的‘好姐妹’,普呂當絲·迪韋爾努瓦夫人。那個精明的老鴇……呃,我是說,那位熱心的夫人,幾乎掌握著瑪格麗特所有的行蹤和‘生意’。她就住在昂坦街九號,很好找。”
埃里斯特沒有再停留一秒。他甚至沒有等杜邦,轉身大步流星地沖出咖啡館,將里夏爾和他那杯白蘭地,以及咖啡館里所有好奇的目光,統(tǒng)統(tǒng)拋在身后。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卻感覺渾身冰冷。
杜邦如同影子般迅速跟上,為他拉開等候在外的馬車車門。埃里斯特幾乎是跌坐進車廂。車輪滾動,隔絕了外界的喧囂。狹小的空間里,那壓抑了一路的悲傷如同決堤的洪水,終于洶涌而出,瞬間將他淹沒。
他靠在冰冷的皮質座椅上,閉上眼睛。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瑪格麗特蒼白而美麗的臉龐——不是現(xiàn)在巴黎人口中那個風情萬種的“茶花女”,而是記憶深處那個在昏暗小屋里,用顫抖卻無比堅定的身體護住他的瘦弱女孩。那個會把僅有的、硬邦邦的黑面包偷偷塞進他手里,自己卻餓得臉色發(fā)白的姐姐。那個在寒冷冬夜,依偎著他,用充滿憧憬的輕柔聲音描繪著藍色大海的幻夢的親人……
“妓女”……“茶花女”……這些冰冷骯臟的標簽,怎么能貼在那個圣潔的靈魂身上?她本該擁有平靜、溫暖的人生!是誰把她推入了這無底的深淵?是那個冷酷的家?是這吃人的巴黎?還是……他,埃里斯特·戈蒂埃?是他當年的不告而別,抽走了她生命中唯一的支柱和溫暖,讓她在絕望中只能抓住任何看似能救命的稻草,哪怕那稻草通向的是更深的泥沼?
“是我……”一聲痛苦至極的嗚咽從他緊咬的牙關中逸出,破碎不堪。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車廂壁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指骨傳來尖銳的疼痛,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在殖民地,面對最兇殘的對手、最惡劣的環(huán)境,他都未曾退縮過半分。可此刻,這源于至親的、遲來的真相,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無力,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筋骨。冰冷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滑過他古銅色的、線條冷硬的臉頰,滴落在昂貴的手工西裝上,留下深色的印記。
馬車在旺多姆大酒店門前停下。杜邦無聲地打開車門,看到主人臉上未干的淚痕和周身彌漫的絕望氣息,他刻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只是如同磐石般沉默地護衛(wèi)在旁。
埃里斯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挺直了脊背,用風衣袖口狠狠抹去臉上的濕痕。脆弱和眼淚無法改變任何事。他踏出馬車,重新披上那副冷硬的外殼,大步走進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過往的紳士淑女向他投來或欣賞或探究的目光,無人知曉這具軀殼內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怎樣的海嘯。
回到那間奢華卻冰冷的皇家套房,反鎖房門。窗外,巴黎的喧囂隱隱傳來,如同另一個世界。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下方螞蟻般穿梭的人群和車馬。陽光照耀著這座城市,卻照不進他此刻的心底。
瑪格麗特需要靠山?需要庇護?需要擺脫這令人作嘔的命運?
好。
那么,他,埃里斯特·戈蒂埃,這個帶著一身罪孽和七十萬法郎財富歸來的弟弟,就來做她最堅固、最不容置疑的靠山!無論她曾經(jīng)歷過什么,無論她變成了什么樣子,他都要將她從這污濁的泥潭里拉出來!用他的財富,用他的力量,甚至……用他的命。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燈塔,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贖罪決心,瞬間驅散了絕望的陰霾,點燃了他眼底冰冷的火焰。他轉身,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命令,穿透厚重的房門:
“杜邦!”
“在,先生。”門外立刻傳來回應。
“備車。”埃里斯特的聲音冷冽如刀,“去昂坦街九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