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一張巨大的、浸透了灰紫色顏料的幕布,沉沉地籠罩在巴黎郊外蜿蜒的土路上。埃里斯特·戈蒂埃的身影在漸濃的夜色中顯得愈發孤峭冷硬,仿佛一柄剛剛出鞘、還帶著異域寒光的黑刃。他身后那座破敗的農舍,連同里面那些不堪的回憶和面目可憎的親人,已被他決絕地拋入身后的陰影。然而,心頭的重負并未減輕分毫,瑪格麗特的下落,如同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沉沉地壓在他的胸口,比這暮色更令人窒息。
一輛租來的四輪馬車在路邊等候,車夫裹著厚呢外套,昏昏欲睡。埃里斯特一言不發地登車,車廂內彌漫著陳舊的皮革和塵土混合的氣味。隨著車夫一聲吆喝,鞭梢輕響,馬車碾過碎石路,顛簸著駛向那座他既厭惡又不得不深入的城市核心——巴黎。
車輪滾入香榭麗舍大街時,華燈初上。煤氣路燈灑下昏黃曖昧的光暈,勾勒出街道兩旁宏偉建筑的輪廓。空氣里飄蕩著香水、雪茄和馬車揚起的微塵。衣著光鮮的男女如同精致的提線木偶,在鋪著紅毯的劇院門前、在燈火通明的咖啡館露臺上,上演著浮華的交響樂。絲絨禮裙窸窣作響,手杖輕點地面,空氣中充斥著矜持的笑語、浮夸的恭維以及關于最新歌劇、賽馬結果或是某位公爵夫人沙龍的閑談。
“……親愛的,今晚的《茶花女》據說那位新角兒唱得感人肺腑……”
“噢,我更期待周末在布洛涅森林的野餐,聽說德·N伯爵弄到了幾匹純種阿拉伯馬……”
“噓,小聲點,看那邊馬車里下來的……那身段,嘖嘖……”
這些聲音,像一群聒噪的蚊蠅,透過車窗縫隙鉆進埃里斯特的耳朵。他靠坐在車廂角落,深邃的眼眸映著窗外流轉的流光溢彩,卻只余一片冰冷的漠然。無聊透頂!他在心底嗤笑。這些浸泡在蜜糖和香檳里的寄生蟲,談論著風花雪月、犬馬聲色,仿佛世間疾苦與他們毫無干系。這場景,與他記憶中殖民地烈日下揮汗如雨的苦力、硝煙彌漫的商戰、爾虞我詐的談判桌,形成了何其荒誕而刺眼的對比!一股混雜著鄙夷與厭惡的濁氣在他胸中翻騰,讓他對這所謂的“花都”更添幾分憎惡。這里的光鮮,不過是建立在無數像他和瑪格麗特這樣的人的血淚之上。
“停車。”他低沉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車窗外奢靡的喧囂。
馬車在靠近協和廣場一隅停下。埃里斯特利落地下車,將一張面額不小的鈔票塞進車夫粗糙的手里,動作干脆得沒有一絲拖泥帶水。車夫受寵若驚的感謝被他拋在身后。他站在喧囂的路口,高大挺拔的身影與周圍華麗卻輕佻的氛圍格格不入。他需要一處落腳點,一個暫時的據點,而非那艘漂浮在水上的、象征著他漂泊身份的“塞納”號。
目光掃過街道兩旁燈火輝煌的建筑,最終落在一座氣派非凡的酒店門前。巨大的拱門下,穿著筆挺制服的門童如同雕塑。門楣上,“旺多姆大酒店”的金字招牌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就是這里了。埃里斯特整了整黑色風衣的領口,步履沉穩地走了進去。
酒店大堂金碧輝煌,水晶吊燈傾瀉下璀璨的光芒,映照著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和鍍金的裝飾線條。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雪茄和鮮花的芬芳。衣著考究的客人們低聲交談,侍者托著銀盤穿梭其間。當埃里斯特踏入這片奢華領地時,一位穿著黑色燕尾服、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的大堂經理立刻注意到了他。并非因為他尚未展露的財富氣場,而是因為他身上那股無法忽視的異質氣息:古銅的膚色、冷峻的輪廓、銳利如鷹隼的眼神,以及那身剪裁精良卻帶著明顯實用主義風格、與巴黎最新潮流微妙錯位的著裝——尤其是那頂深色的貝雷帽,在滿堂禮帽中顯得格外突兀。
經理臉上堆起職業化的、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好奇的微笑,快步迎了上來:“晚上好,先生。歡迎光臨旺多姆酒店,有什么能為您效勞?”
埃里斯特沒有寒暄,徑直走到光可鑒人的桃花心木柜臺前。他動作流暢地從風衣內袋掏出一本厚實的鱷魚皮支票簿和一支沉甸甸的金筆。筆尖在支票上劃過,發出果斷而清晰的沙沙聲。他撕下支票,推到經理面前,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最好的套房,一個月。另外,明早九點,派人去塞納河碼頭,找到‘塞納號’游輪,通知我的管家杜邦,讓他把我在船上的所有私人物品送到這里。這是預付的定金和額外的服務費。”
經理的目光迅速掃過支票上那一長串令人咋舌的數字和簽名——埃里斯特·戈蒂埃。這個名字他或許沒聽過,但這筆錢的數額和支付時的絕對自信,瞬間擊碎了他所有疑慮。眼前這位,絕非等閑!他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無比熱忱,腰也彎得更低了些,語氣充滿了恭敬:“當然!當然!戈蒂埃先生!您的意愿就是我們最高的指令!我立刻為您安排頂樓的皇家套房!杜邦先生那邊您放心,我一定安排最得力的人去辦妥!”
看著經理那瞬間切換的、近乎諂媚的卑躬屈膝姿態,埃里斯特心中并無憐憫,只有一絲淡淡的、早已習慣的無奈。金錢,總是最直接的通行證和最有效的變臉道具。在經理殷勤的指引下,一名穿著筆挺制服的年輕侍者恭敬地引領埃里斯特走向電梯,再穿過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靜謐走廊,最終停在了一扇厚重的、雕飾著繁復花紋的橡木大門前。
“戈蒂埃先生,這就是您的套房。祝您夜晚愉快。”侍者動作標準地行禮,準備告退。
“等等。”埃里斯特叫住了他。本意是給小費,但他摸遍口袋,只有大額鈔票和支票簿。他沒有猶豫,再次拿出支票簿和筆,在侍者驚愕的目光中,飛快地簽下一張支票遞了過去。
侍者下意識地接過,目光掃過數字——10,000法郎!他的呼吸瞬間停滯,眼睛瞪得滾圓,仿佛手中捏著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隨即又變成了足以砸暈他的金磚!巨大的狂喜讓他全身都顫抖起來,他再次深深鞠躬,幾乎要把額頭碰到膝蓋,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謝……謝謝您!戈蒂埃先生!上帝保佑您!您有任何需要,隨時吩咐!”他緊緊攥著支票,倒退著離開,仿佛怕這從天而降的財富會飛走。
埃里斯特看著侍者消失在走廊拐角,微微搖頭,伸手握住了冰涼的黃銅門把手。就在他即將擰開房門的一剎那,隔壁套房虛掩的門縫里,清晰地飄出了一男一女的談話聲,帶著上流社會特有的、漫不經心的刻薄:
“……親愛的,你聽說了嗎?我們那位‘茶花女’瑪格麗特·戈蒂埃,似乎又灰溜溜地滾回巴黎了。”一個油滑的男聲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哼,肯定是跟那個叫什么阿爾芒的鄉下小子私奔,結果發現愛情填不飽肚子,山窮水盡了唄!這不,又回來重操舊業,繼續過她那放蕩快活的日子了。真是本性難移!”
“可不是嘛!”一個嬌嗲的女聲立刻附和,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意,“她還真以為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一個妓女,居然還妄想著當清純玉女,真是可笑至極!”
“瑪格麗特”這個名字,如同燒紅的鋼針,猛地刺入埃里斯特的耳膜!他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握著門把的手停在了半空。血液似乎凝固了一瞬,隨即又瘋狂地沖向頭頂!他強壓下立刻沖過去的沖動,側耳傾聽,試圖捕捉更多信息。
緊接著,那男聲更加肆無忌憚,污言穢語如同毒液般噴濺而出:“……說到底,瑪格麗特就是個高級妓女!一個供人取樂的玩物!裝什么清高?當初德·N伯爵對她青眼有加,那是她天大的福分!她倒好,不識抬舉,竟然拒絕了伯爵!現在好了吧?落魄得像個喪家犬一樣滾回來!她以為她是誰?還妄想找到真愛?真是天大的笑話!她骨子里流的,就是下賤的血!只配……”
“砰!”
那男人惡毒的詛咒尚未說完,他套房的房門就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撞開!一道裹挾著冰冷怒火的黑色身影如同颶風般席卷而入!埃里斯特·戈蒂埃那張英俊卻因極度憤怒而扭曲的臉龐,瞬間占據了那個正唾沫橫飛、摟著女伴的貴族全部視野!
貴族臉上的得意和刻薄瞬間僵住,化為一片茫然的空白。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一只如同鐵鉗般的大手已經狠狠攫住了他絲絨禮服的前襟!巨大的力量將他整個人從舒適的沙發上猛地提了起來!
“你!說!什!么?!”埃里斯特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獄深處擠出來的冰渣,蘊含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狂暴怒火。他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烈焰,那是在殖民地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毫不掩飾的殺意!
貴族被勒得幾乎窒息,雙腳離地,徒勞地掙扎著,驚恐地尖叫:“放……放開我!你……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德·拉·羅什子爵!我是貴族!你竟敢……”
“貴族?!”埃里斯特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充滿極致輕蔑的嗤笑,那笑聲如同鋒利的冰片刮過骨頭,“在我眼里,你這種靠祖上余蔭、滿嘴噴糞的蛀蟲,連殖民地種植園里的一株甘蔗都不如!”話音未落,他緊握的右拳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狠狠地、毫無花哨地砸在了子爵那張保養得宜、此刻卻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上!
“嗷——!”一聲凄厲的慘叫伴隨著骨頭碎裂的悶響驟然爆發!子爵整個人如同被折斷的稻草般飛了出去,重重地砸在鋪著厚地毯的地板上,鼻血瞬間噴涌而出,染紅了昂貴的波斯地毯。他捂著臉,蜷縮著身體,發出痛苦的哀嚎。
旁邊的女伴嚇得花容失色,尖叫著縮到了沙發角落,瑟瑟發抖。
埃里斯特一步步走到癱軟如泥的子爵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眼神冰冷得如同看著一灘令人作嘔的穢物。他蹲下身,聲音不高,卻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子爵破碎的神經上:“記住,德·拉·羅什‘蛀蟲’。我叫埃里斯特·戈蒂埃。瑪格麗特·戈蒂埃,是我的親姐姐。如果我再從任何一張嘴里,聽到一句關于她的污言穢語,尤其是從你這張臭嘴里……”他伸出手,用帶著薄繭的手指,極其侮辱性地拍了拍子爵沾滿血污、腫脹不堪的臉頰,“我會讓你,和你的家族,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破產’。我在法屬圭亞那的種植園里,處理過比你嘴硬得多的東西。相信我,那滋味,你絕對不會想嘗試。”
說完,他站起身,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指關節上沾染的、屬于這位“高貴”子爵的血跡。那動作優雅而冷酷,充滿了極致的輕蔑。他不再看地上哀嚎的貴族和角落里嚇傻的女人一眼,轉身,邁著沉穩卻散發著懾人寒意的步伐,離開了這間充滿血腥和恐懼的房間。
厚重的橡木門在他身后關上,隔絕了里面的狼藉。
埃里斯特回到自己的皇家套房,反手鎖上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剛才那場暴戾的發泄。然而,房間內極致的奢華和死寂,卻像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緊繃的心弦上。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毯上。剛才在隔壁房間那噴薄的怒火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恐懼和劇痛,如同無數只毒蟲在啃噬他的內臟。
他溫柔的二姐姐……那個用單薄身體為他擋住鞭子、把僅有的面包讓給他、和他約定一起去看海的瑪格麗特……真的……真的成為了他們口中那個聲名狼藉的“茶花女”?一個……妓女?
這個認知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反復切割著他的神經。巨大的痛苦和難以置信的荒謬感席卷了他。他無法想象!無法接受!那個在他心中如同圣潔天使般的姐姐,怎么會墮入如此不堪的境地?是因為他當年的不告而別嗎?是因為她被獨自遺棄在那個地獄般的家里嗎?是因為失去了他這唯一的慰藉,才最終走向了絕望的深淵嗎?
“是我……都是我的錯……”他痛苦地用雙手捂住臉,指縫間溢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那在殖民地面對槍林彈雨都未曾顫抖過的肩膀,此刻卻在無聲地劇烈聳動。冰冷的、咸澀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從緊閉的眼角滑落,浸濕了他古銅色的手背。
不!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燃燒起一種近乎偏執的火焰!無論瑪格麗特變成了什么樣子,她都是他的姐姐!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救贖和虧欠!他必須找到她!立刻!馬上!他要將她從這污濁的泥潭里拉出來!他要補償她失去的一切!他要保護她,再也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再不讓任何人,用那樣惡毒的語言玷污她的名字!
這強烈的、帶著贖罪般決絕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瞬間驅散了短暫的崩潰。埃里斯特掙扎著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如星河的不夜巴黎。然而,在他眼中,這座光芒萬丈的城市,此刻卻像一張巨大的、冰冷的蛛網,而他遺失的珍寶——瑪格麗特,就深陷其中。他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再次泛白。明天,他要動用一切力量,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