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號——埃里斯特·戈蒂埃私人擁有的、宛如海上宮殿的鋼鐵巨獸——緩緩??吭诎屠栊[的碼頭。舷梯放下,埃里斯特的身影出現在頂端。他身姿挺拔,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風衣在微涼的河風中衣袂輕揚,內里的白襯衫領口挺括,深色貝雷帽下,卷曲的發梢不經意地拂過棱角分明的額角。古銅色的皮膚昭示著異域的風霜,深邃的眼眸里沉淀著與年齡不符的冷冽與疲憊。
他深吸了一口氣,混合著河水的腥氣、煤煙、貨物腐爛以及人群汗味的巴黎空氣瞬間涌入肺腑。他下意識地撇了撇嘴,一絲毫不掩飾的嫌惡掠過他英俊卻冷硬的面龐?!昂?,”一聲輕哼幾乎是從鼻腔里擠出,“還是這股味道……這座貪婪、偽善、吞噬著夢想與純真的城市……”闊別經年,巴黎于他,不再是童年的地獄那么簡單,它更是一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符號,象征著所有他不愿觸碰的傷痛根源。然而,正是這傷痛的核心,如同磁石般將他從萬里之外硬生生拽了回來。
心湖深處,漣漪從未停歇,此刻更是翻涌成狂瀾。瑪格麗特。這個名字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又像黑暗盡頭唯一微弱的光。她在哪里?她過得好嗎?這無盡的疑問和蝕骨的愧疚,如同附骨之疽,伴隨他度過了無數個殖民地酷熱的白晝與孤寂的寒夜,支撐著他從泥濘中爬起,在血與火的叢林里搏殺出這身價七十萬法郎的“榮光”。如今,他終于站在了這片土地上,不是為了征服它的繁華,而是為了尋找他童年唯一的守護神,也是被他無知背叛、親手推入更深淵的至親——他的二姐姐,瑪格麗特·戈蒂埃。
摒棄了招搖的馬車,埃里斯特選擇步行。他循著記憶深處那條模糊而泥濘的軌跡,走向巴黎郊外那個承載了他所有不堪回首過往的破敗村莊。每一步都沉重異常,仿佛踏在時光的荊棘上。道路兩旁熟悉的田野景象,像一把把鑰匙,無情地打開了他刻意塵封的記憶匣子。
經過一片剛翻過土的農田時,那潮濕泥土的氣息瞬間將他拉回某個遙遠的午后。陽光毒辣,年幼的他笨拙地跟在大人后面,小小的身體幾乎被沉重的農具壓垮。動作稍一遲緩,身后便傳來母親那如同被激怒的母獅般的咆哮:“懶骨頭!磨蹭什么!想挨餓嗎?!”那尖銳刻薄的聲音,至今仍能刺穿他的耳膜?;丶液蟮木跋蟾乔逦昧钊酥舷ⅲ夯璋档脑铋g,母親扭曲的面容,呼嘯而下的掃帚柄或藤條,每一次抽打都帶著絕望的泄憤。皮肉的痛楚,混合著恐懼的淚水,幾乎是他童年記憶的底色。
然而,在那片無邊的黑暗中,總有一道單薄的身影會毫不猶豫地撲過來,用自己尚未長成的脊背為他抵擋狂風暴雨?!皠e打埃里斯特!他還??!”瑪格麗特倔強的哭喊,她因疼痛而顫抖卻死死護住他的雙臂,那溫熱而急促的呼吸噴在他頸窩的感覺……這些碎片般的溫暖記憶,是那段地獄歲月里唯一救贖的光。此刻,它們洶涌回潮,讓埃里斯特堅硬的心房一陣刺痛,腳步也下意識地停頓了片刻。他閉了閉眼,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繼續前行。
他的出現,如同一顆耀眼的隕石墜入沉寂的池塘。村莊里,正在勞作或閑談的女人們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這個高大英俊、衣著不凡卻帶著一身冷冽異域氣息的陌生男子。竊竊私語在風中飄散,少女們的臉頰染上羞澀的紅暈。然而,埃里斯特對周遭的一切視若無睹。他的目光穿透了人群,穿透了時光,牢牢鎖定在不遠處那棟仿佛被歲月遺忘、依舊破敗低矮的農舍上——他童年噩夢的巢穴。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埃里斯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黑色的風衣下擺劃出凌厲的弧線。那扇斑駁的木門,那歪斜的窗欞,那爬滿枯藤的墻壁……一切都與他逃離時別無二致,仿佛時間在這里徹底凝固,唯一改變的,只是里面囚禁的靈魂。他走到門前,抬起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門板。就在這時,一個稚嫩、帶著好奇的聲音怯生生地從旁邊響起:
“先生……您是誰呀?為什么來我們家?”
埃里斯特動作一滯,循聲望去。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女孩,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裙子,正站在屋角的陰影里,睜著一雙清澈卻帶著一絲怯懦的大眼睛望著他。那眉眼間依稀的熟悉感,像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他。他的侄女……他大姐的孩子。
未等他回應,屋門“吱呀”一聲被猛地拉開。一個體態豐腴、面容尚存幾分風韻的中年婦人出現在門口——正是他的大姐。當她渾濁的目光聚焦在埃里斯特臉上時,時間仿佛瞬間凍結了。她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嘴唇無法控制地哆嗦起來,扶著門框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那雙眼睛里,除了震驚,更多的是如同見鬼般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你……你……”她喉嚨發緊,聲音像是從破舊風箱里擠出來,斷斷續續,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你還沒……沒有死……死嗎?你……你回來……是為了什么?”那恐懼如此赤裸,如此真實,幾乎取悅了埃里斯特心中那深埋的、扭曲的恨意。他嘴角緩緩向上扯動,勾勒出一個冰冷而毫無溫度的、近乎殘酷的笑容。
“看到我還活著,讓你很失望?”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刮過大姐的耳膜。
這笑容和聲音讓大姐更加慌亂,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身體微微發抖,眼神驚恐地在他和小女孩之間逡巡,仿佛在尋找庇護或評估威脅。
埃里斯特不再看她,反而將目光重新投向那個怯生生的小女孩。他收斂了臉上的寒意,盡管眼底的冰層并未融化,但語氣卻刻意放得溫和了些,甚至帶著一絲不容抗拒的命令:“過來?!?
小女孩猶豫地看了看母親慘白的臉,又看了看眼前這個高大陌生卻似乎并無惡意的叔叔,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挪了過來。埃里斯特伸出手,寬大、帶著薄繭和些許舊傷痕的手掌,輕輕落在女孩柔軟的發頂,動作顯得有些生疏的溫柔。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
“瑪……瑪麗?!迸⑿÷暬卮稹?
“幾歲了?”
“七歲?!?
“上學了嗎?”
女孩搖搖頭,眼神里有一絲懵懂的失落。
他問著這些家常,語氣平靜,仿佛只是尋常的鄰里寒暄。然而,這看似溫和的對話,以及他對女兒表現出的、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興趣”,都像無形的鞭子抽打在大姐緊繃的神經上。她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母獸,焦躁不安,卻又不敢上前打斷。
終于,埃里斯特覺得冷落得夠了。他停止了與瑪麗的對話,緩緩抬起頭,那冰冷銳利的目光如實質般釘在他大姐的臉上。空氣瞬間凝固。
“瑪格麗特,”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寂靜的力量,“去哪里了?”
大姐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這個名字燙到了。她慌亂地搖頭,眼神躲閃,聲音干澀:“不……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很多年前就……就離開了……”
埃里斯特沉默地審視著她,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謊言。大姐被他看得幾乎窒息,巨大的恐懼壓倒了一切。她突然一把將還站在埃里斯特身邊的瑪麗用力拽回自己身后,用身體死死護住,仿佛女兒是抵御惡魔的最后盾牌。然后,她抬起頭,臉上交織著恐懼、哀求,還有一絲遲來的、廉價的悔意,語無倫次地對著埃里斯特急促說道:
“埃里斯特!聽著!我……我知道!我知道小時候……那些事……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我軟弱!我愚蠢!我幫著媽媽……傷害了你和瑪格麗特……我對不起你們!真的對不起!我每天都在后悔……求求你!無論你多么恨我!無論你想怎么報復我!我都認!是我活該!但是……”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絕望的哭腔,手指死死抓住身后女兒的肩膀,“求求你!放過瑪麗!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只要你答應不傷害她……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給你跪下都行!”
她作勢要往下跪,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夠了!”埃里斯特厲聲打斷她,那聲音里的厭惡和暴戾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大姐瞬間僵住,下跪的動作也凝固在半途。他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這個曾經幫著母親將鞭子落在他和瑪格麗特身上的“姐姐”,看著她此刻為了自己女兒流露出的、他從未享受過的、近乎癲狂的“母愛”,一股混雜著滔天怒火、無盡悲涼和尖銳諷刺的復雜情緒猛地沖上頭頂!
“你現在知道關愛孩子了?!”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軀投下壓迫性的陰影,聲音低沉卻蘊含著雷霆萬鈞的怒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冰渣,“當初的我和瑪格麗特呢?!我們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時候,你在哪里?!瑪格麗特用身體替我擋鞭子的時候,你在做什么?!你那時怎么不知道我們也是需要保護的孩子?!正是因為你的懦弱!你的助紂為虐!我和瑪格麗特的童年才會變成煉獄!她才……”他硬生生截住了后面的話,關于瑪格麗特可能遭遇的一切,他不敢想,更不能在此刻宣之于口。那巨大的痛苦和憤怒幾乎要沖破他冷酷的外殼。
他胸膛劇烈起伏,眼神兇狠得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大姐被他嚇得面無人色,緊緊摟著女兒,連大氣都不敢出,只有眼淚無聲地順著她驚懼的面龐滑落。
埃里斯特深深地、帶著無盡厭惡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狼狽和恐懼刻進腦子里。他不再廢話,猛地伸手,不是推,而是像拂開一件骯臟礙事的垃圾般,毫不留情地將擋在門口的大姐撥開。大姐踉蹌著撞在門框上,發出一聲痛呼。
他沒有再看她,徑直走到被母親緊緊護在身后、嚇得小臉煞白的瑪麗面前。他蹲下身,高大的身影瞬間矮了下來,與女孩平視。那雙慣于審視合同、洞悉陰謀的銳利眼眸,此刻竟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復雜難辨的、近乎悲憫的柔和。他從風衣內袋里,取出一本精致的支票簿和一支金筆。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
他撕下那張墨跡未干的支票,將它輕輕放進瑪麗小小的、不知所措的手心里。支票上那一長串的零——200,000法郎——足以徹底改變這個鄉下女孩的命運。
“拿著它,瑪麗?!卑@锼固氐穆曇舻统炼逦瑤е环N不容置疑的力量,“這不是給你母親的。是給你的。把它收好,去找一個信得過的、最好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保管。用它去讀書,去學你想學的東西,去見識更廣闊的世界。用它,讓你的人生,過得好一點。”他頓了頓,目光深邃地看著女孩懵懂的眼睛,“永遠不要……活成你母親曾經的樣子?!?
說完,他站起身,不再看那對母女一眼。他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風衣領口,動作優雅而冰冷。轉身離開前,他側過頭,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精準地射向還癱軟在門邊、驚恐萬狀的大姐,聲音不高,卻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
“記住我的話。這筆錢,是瑪麗一個人的。如果讓我知道,它有一分一毫沒有用在她的未來上……或者,你敢打它的主意……”他微微瞇起眼睛,那眼神中流露出的、來自殖民地弱肉強食世界里的殘酷與狠厲,讓大姐如墜冰窟,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你會后悔活到今天。”
話音落下,埃里斯特不再停留。他邁開長腿,黑色的身影決絕地融入了通往村外的、塵土飛揚的小路,將那座飽含著無盡痛苦、尖叫與淚水的破敗農舍,連同里面那個他血脈相連卻恨入骨髓的女人,以及那個或許能擁有不同未來的小女孩,徹底拋在了身后。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獨而冷硬,如同他此刻歸鄉尋親,卻依舊無處安放的靈魂。他此行的目標,只剩下一個:瑪格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