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辭影是在一陣消毒水的氣味中恢復意識的。
映入眼簾的,不是祠堂被燒得焦黑的房梁,也不是封子歸那張寫滿驚恐的臉,而是一片純白得刺眼的天花板。身體被柔軟的床單包裹著,手臂上插著輸液管,冰涼的液體正一滴一滴地注入她的血管。
她在醫院。
燒傷的劇痛比她想象中要輕,被藥物壓制成了一種遙遠的、遲鈍的悶痛。但比身體的痛楚更清晰的,是她內心的——空。
一片前所未有的、絕對的、死寂的空。
她試探著向意識深處沉潛,去尋找那個她曾與之同歸于盡的、冰冷而高傲的存在。她呼喚著“歸靈”的名字,用盡各種方式挑釁、試探。
沒有任何回應。
那個曾經盤踞在她身體里,視她為“容器”的神明,消失了。仿佛被那場大火徹底焚燒殆盡,連一絲灰燼都未曾留下。
她又去尋找那個屬于“許辭影”的、充滿憤怒與不甘的靈魂,尋找那個會歇斯底里、會痛苦掙扎的自己。
同樣一片虛無。
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座被遺棄的神廟,神明與信徒都已離去,只剩下一具被燒得殘破的、空蕩蕩的軀殼。這種寂靜,比最喧囂的戰爭更令人恐懼。因為她不知道,這究竟是治愈的開始,還是另一場更詭異的偽裝。
幾天后,一位姓李的警官走進了她的病房,為這起“意外”做最后的結案陳述。
“許小姐,根據我們的調查,你是因為工作壓力過大,在調查中產生了嚴重的幻覺,最終導致精神崩潰。”李警官的聲音溫和而官方,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為她的經歷蓋棺定論。
“你在歸水村祠堂,不慎打翻了長明燈,引發了火災。幸好我們的巡山隊員及時發現,才沒有釀成更大的悲劇。你身上的燒傷面積不大,好好休養,很快就能恢復。”
許辭影靜靜地聽著,沒有反駁。她知道,這是一種最“合理”的解釋,一種能讓所有人都接受的、將一切非理性都排除在外的完美閉環。
“那……村里的人呢?”她沙啞地問,“封子歸呢?他還好嗎?”
李警官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意料之中的、帶著同情的困惑表情。“封子歸?我們走訪了整個歸水村,查閱了所有戶籍檔案,村里根本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
許辭影的心,一瞬間沉到了谷底。
“不僅如此,”李警官的語氣愈發謹慎,像是在對待一個易碎的病人,“我們拿著你的照片去問了村里的老人,他們……都說從沒見過你。”
“不可能!”她失控地喊道,“他們還對我鞠躬!他們叫我‘神婆子’!”
“許小姐,你冷靜一點。”李警官安撫道,“我們咨詢了心理專家,這很可能是‘被動妄想’的一種,你會將環境里不相關的人和事,都代入到你的幻想體系里。歸水村很排外,他們只是不習慣和陌生人打交道而已。”
從未見過她。查無此人。
整個村莊,用一種集體失語的方式,將她從他們的歷史中徹底抹去。仿佛她經歷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場發生在她自己腦海里的、盛大而孤獨的臆想。
出院那天,許辭影回到了她在縣城里暫住的旅館。推開房門,一切都和她“離開”前一模一樣。
她成了一個笑話。一個精神失常的記者,編造了一整個村莊的鬼故事,最后把自己送進了醫院。她甚至可以想象,那家獵奇雜志社,會如何添油加醋地報道她的“事跡”。
世界,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大的現實邏輯,治愈了她。
她癱坐在床上,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就在這時,她看到了床頭柜上放著的一個用牛皮紙包裹的、半舊的包裹。
上面沒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個用黑色記號筆寫下的、收件人的名字:許辭影。
她的心猛地一跳。她認得那個筆跡,笨拙、緩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
是封子歸!
她顫抖著手,撕開包裹。里面沒有信,只有一本厚厚的、用紅繩穿訂起來的筆記本。封面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散發著一股陳舊紙張和淡淡檀香味混合的氣息。
她翻開了第一頁。
那上面,是封子歸那熟悉的、一筆一劃的字跡,記錄著一段話:
“祂是一個記錄。當你分不清自己是誰的時候,就看看祂。”
許辭影一頁一頁地翻下去,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這本筆記,就像一臺不知疲倦的記錄儀,詳盡地、客觀地,記錄下了她進入歸水村后,她身體里所有“人格”的言行。
【第二日,祠堂,神打后。】【歸靈(初醒)】:“你以為你在聽,其實,是被聽的那個啊。”(錄音筆記錄,閃爍,不可播放)
【第四日,后山,竹屋。】【陰冷者】:“忘了水的味道,忘了紅繩的顏色……多干凈啊。”【許辭影(本人)】:回憶起靈兒之死,精神沖擊。
【第五日,夜,祠堂。】【許辭影(主動請神)】:刻下神諭——“水底沒月亮,只有我的臉。”
【第七日,夜,祠章。】【歸靈(盛怒)】:“那條你用來上吊的麻繩,其實,是為你自己準備的。”
一樁樁,一件件,所有被她當成幻覺的,所有被現實否定的,所有被她遺忘的,所有她不知道的……全部白紙黑-字地記錄在這本筆記上。
這是封子歸留給她的,唯一的、也是最鐵的證據。
證明她沒有瘋。證明她經歷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消失了,卻用這種方式,為她的存在,做了最后的見證。
許辭影合上筆記,緊緊地將它抱在懷里,像抱著一截在汪洋大海中唯一的浮木。眼淚,終于決堤。
她不是一個人。
她不是一個瘋子。
她只是……一個神明遺棄的、空空蕩蕩的軀殼。
但現在,這個軀殼里,重新有了支柱。她抱著這本“請神筆記”,在這間小小的旅館房間里,放聲大哭,悼念她死去的理智,也悼念那個消失的守護者。
哭聲漸歇,世界仿佛也隨之安靜下來。
她擦干眼淚,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靜。一切都結束了。歸靈走了,封子歸也走了。她雖然孤獨,但至少,安全了。她可以帶著這個秘密,回到城市,回到她原本的生活軌跡里去。
就在這時。
在她懷里的那本筆記里,突然,傳出了一陣極其輕微的、紙張摩擦的“沙沙”聲。
聲音很輕,像是有風吹過。
但房間里,門窗緊閉,沒有任何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