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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柔玉

霜雪消融,春風帶著揚州城特有的濕潤水汽,悄然漫過沈府高聳的粉墻黛瓦。偏院那間被刻意遺忘的廂房,門窗依舊緊閉,隔絕了外界鮮活的春意,只余下藥味經久不散,混合著銀霜炭燃燒后清冷的余燼氣息,沉淀出一種陳腐而壓抑的調子。

床榻之上,錦衾擁著的人影,已不復初歸時的枯槁欲死。沈清沅生得一副江南秀骨,此刻裹在素凈的月白細棉褙子里,身形雖仍顯單薄,卻已勾勒出纖秾合度的輪廓,像一株熬過嚴冬、正努力汲取微光抽枝的玉蘭。鴉青的發絲不再枯槁打結,被松挽作一個簡單的垂掛髻,僅以一支通體無瑕的素白玉簪松松固定。幾縷未能攏住的碎發,柔順地拂過瑩潤的鬢角,襯得那張臉愈發蒼白清透,卻不再是瀕死的金紙色,而是一種近乎冷玉的質地。

眉是極淡的遠山含黛,天然一段溫婉的弧度。眼型生得好,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含情嫵媚的,偏生瞳仁極黑,深不見底,平日里垂眸時,總似籠著一層朦朧的江南煙水,漾著三分恰到好處的、帶著病氣的溫順笑意。可若有人細看,或在她不經意抬眼的剎那,便能捕捉到那瞳孔深處一絲被強行壓制、卻依舊銳利如冰錐的清冽鋒芒,恰似上好的寒玉浸在初融的春溪里,溫潤的表象下,是刺骨的韌與冷。

錢婆子端著新煎的藥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沈清沅半倚在厚厚的引枕上,膝上攤著一卷泛黃的書冊,纖細的指尖正輕輕翻過一頁。窗欞透進的稀薄天光落在她低垂的側臉和脖頸上,勾勒出流暢而脆弱的線條,那專注的神情,安靜得仿佛一幅工筆仕女圖。

“大小姐,該用藥了?!卞X婆子腳步放得極輕,臉上堆著無懈可擊的恭敬笑容,眼神卻像探針,不動聲色地在她臉上、手上、尤其是那條蓋著薄毯的傷腿上細細逡巡。

沈清沅聞聲,眼睫極輕微地顫了一下,像受驚的蝶翼。她緩緩抬起臉,眼中那絲清冽瞬間被煙水般的溫順笑意覆蓋,甚至帶上了一點怯生生的依賴:“錢媽媽來了?!甭曇粢琅f帶著病后的沙啞,卻柔和了許多。她放下書卷,雙手有些局促地交疊在膝前,指尖下意識地蜷了蜷,透出長期壓抑生活留下的習慣性不安。

“大小姐今日氣色瞧著好些了?!卞X婆子將藥碗放在床邊小幾上,黑褐色的藥汁散發出濃烈的苦味。她順勢在床沿坐下,動作自然地去掀沈清沅膝上的薄毯,“老奴瞧瞧這腿,大夫說今日該換藥了。”她的動作看似關心,實則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和審視的意圖。

薄毯被掀開,露出包裹著層層潔凈白布的小腿。沈清沅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又強迫自己放松下來,任由錢婆子解開布帶。當猙獰的傷口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時,她倒吸了一口冷氣,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起,貝齒無意識地咬住了下唇,洇出一抹脆弱的嫣紅。傷口愈合得極慢,邊緣依舊紅腫,中間最深處還能看到隱隱的骨茬,皮肉翻卷的痕跡猙獰地盤踞在原本應纖細勻稱的小腿上,像一條丑陋的蜈蚣。新生的肉芽是嫩粉色,與周圍青白的皮膚形成刺目的對比。

錢婆子的目光在那傷處停留了很久,指尖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的力道,按壓了一下傷口邊緣的紅腫處。

“嘶…”沈清沅痛得渾身一顫,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更白了。她猛地縮了一下腿,卻又因牽動傷處而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眼圈瞬間就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泫然欲滴地看著錢婆子,聲音帶著委屈的顫音:“錢媽媽…疼…”

這反應太真實了。真實的痛苦,真實的脆弱,真實的恐懼。錢婆子眼底深處最后一絲疑慮似乎也消散了。她收回手,臉上換上恰到好處的歉意和心疼:“哎喲!瞧老奴這粗手笨腳的!弄疼大小姐了!該死該死!”她一邊說著,一邊動作麻利地重新清理傷口、上藥、包扎,手法倒是熟練了許多,不再刻意施加壓力?!按笮〗闶芸嗔?,這傷…唉,莊子上那些殺才,真是千刀萬剮都不解恨!”她咬牙切齒地咒罵著,眼神卻瞟向沈清沅的臉,觀察她的反應。

沈清沅只是低著頭,默默垂淚,手指緊緊揪著月白褙子的衣角,指節泛白。對錢婆子咒罵莊子上的人,她沒有附和,也沒有反駁,只有一種認命般的沉默和哀傷。仿佛那些過往的苦難,連同這條殘腿,都已成為她無力掙脫、只能默默承受的枷鎖。

錢婆子心下更定??磥硎钦鎻U了,心氣兒也徹底磨沒了。一個只剩溫順、認命和殘軀的庶女,還能翻出什么浪?她滿意地包扎好,又殷勤地將溫熱的藥碗端到沈清沅唇邊:“大小姐,快趁熱喝了,這是夫人特意囑咐,用上好的老山參吊著方子煎的,最是補元氣的?!?

濃烈的苦味撲面而來。沈清沅看著碗中黑沉沉的藥汁,眼睫低垂,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冰冷審視。這藥,她日日喝。孫大夫開的方子本無問題,但經沈府的手,就難說了。初時幾劑,藥力霸道,強行吊命的同時也帶來臟腑灼燒般的隱痛。后來,藥味里偶爾會多出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甜腥,若非她前世在王府浸淫多年,對各類陰私藥物氣味異常敏感,幾乎難以分辨。是緩慢損傷心脈的“離魂草”汁液,量極少,長期服用,會令人日漸虛弱,神思恍惚,最終在“病弱”中無聲無息地衰竭而死。王氏的手段,一如既往的陰毒綿長。

她順從地就著錢婆子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飲著藥汁??酀谏嗉饴?,一路灼燒至喉管、胸腔。她喝得很慢,眉頭因極致的苦味而痛苦地蹙起,偶爾被嗆到,便是一陣壓抑的輕咳,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更顯羸弱不堪。一碗藥喝完,額上已布滿了細密的虛汗,唇色被藥汁染得有些發烏,靠在引枕上微微喘息,眼神都有些渙散,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錢婆子滿意地看著她這副被苦藥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樣,接過空碗,又說了幾句“好生歇息”的場面話,這才起身離開。關門聲響起,房間里只剩下兩個屏息凝神的小丫鬟。

沈清沅閉上眼,胸口因壓抑的喘息而微微起伏。待到錢婆子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院外,她才緩緩睜開。眼中的虛弱、渙散瞬間褪去,只剩下沉靜的冰冷和一絲竭力忍耐后的疲憊。她不動聲色地調動內息,前世習得的一點淺薄內家功夫,此刻成了保命的底牌。氣息流轉,努力將剛剛咽下的藥力中那絲陰毒的甜腥逼向特定的脈絡,強行壓制,再通過后續的飲水、飲食,一點一點地代謝排出。這過程如同刀尖舔血,緩慢而痛苦,每一次都像是在與死神拔河,卻也讓她對這具身體的掌控力在痛苦中緩慢增強。

她需要時間。需要時間讓身體恢復一絲元氣,需要時間讓王氏等人徹底放松警惕,更需要時間……尋找那個通往宋府的契機。

日子在表面的沉寂和暗地的角力中滑過。沈清沅的活動范圍被嚴格限制在這小小的偏院廂房。她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地待在床上,看書,或是望著窗外巴掌大的天空發呆,神情溫順而空洞。蘭香和菊韻被她的“瘋病”嚇過之后,又被她后來展現的極度虛弱和安靜所麻痹,漸漸也松懈下來。除了送藥送飯、更換炭盆,兩人更愿意守在門口做針線,盡量不踏入內室打擾這位“安靜”的大小姐。

這正給了沈清沅機會。當確認無人窺視時,她會強忍著腿上的劇痛和臟腑的隱痛,艱難地挪下床。最初只是扶著床沿、桌角站立片刻,額角的冷汗便如雨下。漸漸地,她開始嘗試扶著墻壁,極其緩慢地挪動。每一次落足,碎裂的腿骨都像被無數鋼針反復穿刺,痛得她眼前發黑,牙關緊咬,唇瓣被咬出血痕也渾然不覺。她死死抓住墻壁,指節因用力而青白,身體因劇痛而篩糠般顫抖,卻倔強地不肯倒下。汗水浸透單薄的里衣,貼在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形。

她在復健這具殘軀。不是奢望它能恢復如初,而是要讓它至少能支撐自己走出這間屋子,走到她必須去的地方!每一次痛到極致,前世被拖拽、被污蔑、被棄于孤魂莊等死的畫面,以及今生沈清沅絕望的書信和冰冷的結局,便會交替在她腦中閃現,化為支撐她站起來的、燃燒著恨意的力量。

除了身體的磨礪,她的心思從未停歇。她開始利用蘭香和菊韻送進來的有限物品。廢棄的宣紙,被她小心地裁成整齊的方片。沒有筆墨,她便用指尖蘸著喝藥后碗底殘留的一點深色藥汁,在紙片上極輕、極快地勾勒。她畫的不是花鳥,而是記憶深處,宋府那處標志性的庭院一角——一株虬枝盤曲的老梅,樹下石桌上刻著的模糊棋枰紋路。線條簡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生動感。畫完,她便將紙片湊近炭盆,看著微弱的火舌迅速將其舔舐成灰燼,不留一絲痕跡。

這是她無聲的呼喚,對血脈深處那點微末聯系的試探。宋府,母親柳氏的娘家,那個在她出生不久便因柳氏“克夫敗家”的污名而與之斷絕往來、仿佛從未存在過的外祖家。這是她唯一的生路,也是她計劃中撬動京城的關鍵支點。她必須讓宋府重新“看見”她,看見這個被沈家苛待至殘、瀕死的血脈!

如何讓這呼喚穿越沈府的高墻,遞到千里之外的京城?沈清沅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個蒙塵的繡架上。那是錢婆子為了彰顯沈府“仁厚”、彰顯對這位“養病”大小姐的“關懷”而搬來的,附帶了幾卷素色絲線和幾塊普通的白絹。

機會來了。

她開始刺繡。動作很慢,帶著久病之人的虛弱和生疏。起初只是繡些最簡單的纏枝紋,針腳歪歪扭扭,毫無靈氣。蘭香偶爾瞥見,也只當她是在打發病中無聊的辰光,或是“瘋病”間歇的某種無意識行為,并未在意。

沈清沅要的就是這份“不在意”。她的指尖在細密的絲線間穿梭,眼神專注,仿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針一線里。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正在繡的,絕不僅僅是普通的紋樣。

她選擇了一塊質地上乘的素白杭絹。指尖捻著最細的銀線,在絹面不起眼的角落,以幾乎肉眼難辨的微針密縷,繡著極其微小、卻結構精密的篆字。不是祈福的經文,而是她精心挑選的、來自《地藏菩薩本愿經》中關于“冤親債主”、“因果業報”的片段。字字如針,刺入絹帛:

“…若有眾生,偽作沙門,心非沙門,破用常住,欺誑白衣,違背戒律,種種造惡,如是等輩,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

“…若有眾生,侵損常住,玷污僧尼,或伽藍內恣行淫欲,或殺或害,如是等輩,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

“…若有眾生,出佛身血,毀謗三寶,不敬尊經,亦當墮于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

這些經文,字字誅心,句句指向背信棄義、構陷污蔑、殘害無辜的罪孽。她用最虔誠的姿態,繡著最鋒利的詛咒。每一針落下,都帶著前世今生刻骨的恨意,針尖刺破絹帛的細微聲響,在她耳中如同仇敵被凌遲的哀嚎。她的神情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圣潔的專注,只有那鴉青睫毛下偶爾抬起的眼眸深處,翻涌著足以焚毀一切的黑色火焰。

這方承載著無聲詛咒的繡帕,是她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它必須離開沈府,必須出現在一個能將它送到宋府、且不會被王氏察覺其深意的人面前。

暮春時節,沈府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主母王氏禮佛心誠,每年此時都要在府中設小佛堂,請高僧誦經三日,為沈家祈福消災,也為她早夭的幼子超度。這是沈府內宅一年中難得的“盛事”,各房姨娘、有頭臉的管事婆子都要隨侍在側,焚香祝禱。

誦經的最后一日,佛堂內香煙繚繞,梵音陣陣。王氏身著素服,虔誠地跪在蒲團上,閉目合十。姨娘們和管事婆子們屏息凝神,分列兩旁。

沈清沅所在的偏院離主佛堂不遠不近。這日清晨,錢婆子特意過來囑咐蘭香菊韻:“今日府里有大法事,你們仔細伺候大小姐,別讓她亂走驚擾了佛事。尤其看緊門戶,別讓什么不相干的貓兒狗兒驚了她?!毖韵轮?,是嚴防死守,不許沈清沅踏出院門半步。

蘭香菊韻喏喏應下。

佛堂的誦經聲隱隱傳來,莊嚴肅穆。沈清沅坐在窗邊,膝上放著那方已近完工的素白繡帕。她垂著眼,指尖捻著銀針,正做著最后的收尾。陽光透過窗紙,在她低垂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鴉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神情安詳寧靜,仿佛已與這佛音梵唱融為一體。

突然,一陣劇烈的嗆咳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來!沈清沅猛地彎下腰,咳得撕心裂肺,單薄的肩膀劇烈聳動,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蒼白的臉頰瞬間涌上病態的潮紅,連帶著眼尾都染上了一抹凄艷的嫣色。

“大小姐!”守在門口的蘭香菊韻嚇了一跳,連忙跑進來。

沈清沅一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慌亂地去抓桌邊的茶杯,卻因咳得脫力,手指顫抖著,非但沒抓住茶杯,反而將茶杯掃落在地!

“啪嚓!”清脆的碎裂聲在壓抑的佛音背景中格外刺耳。

幾乎同時,沈清沅捂著嘴的手猛地松開,掌心赫然是一小灘刺目的、新鮮的血跡!紅得驚心動魄!

“血!吐血了!”菊韻嚇得失聲尖叫。

蘭香也慌了神:“怎么辦?錢媽媽不在…這…這…”

沈清沅伏在桌沿,氣息微弱,渾身都在顫抖,眼神渙散,斷斷續續地呻吟著:“…冷…好冷…香…佛前…檀香…”她眼神飄忽地望向佛堂的方向,帶著一種瀕死之人對佛前溫暖香火的渴望和祈求。

蘭香和菊韻六神無主。大小姐咳血了!這可是大事!錢媽媽走前千叮萬囑要看好她…可她現在這個樣子,氣息奄奄,直喊冷,想要佛前的檀香…佛堂那邊法事正隆,她們兩個小丫頭怎么敢去打擾?

“蘭香姐…要不…我們扶大小姐去佛堂外廊下…離香火近些?總比在這冷屋子里強…”菊韻看著沈清沅慘白的臉和掌心的血,又急又怕,小聲提議。

蘭香猶豫了。佛堂那邊人多眼雜…可大小姐這模樣,萬一真有個好歹…她咬了咬牙:“快!扶大小姐起來!動作輕點!我們就在外廊柱子后面,離遠點,別驚動了里面!”

兩人手忙腳亂地攙扶起沈清沅。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幾乎將全部重量都壓在她們身上,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右腿無力地拖在地上。月白的褙子襯得她愈發弱不勝衣,額角的碎發被冷汗黏住,唇邊還殘留著一點未擦凈的血跡,整個人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

她們攙著她,如同攙著一件易碎的琉璃器皿,躡手躡腳地穿過寂靜的偏院回廊,靠近了主佛堂所在的院落。果然只在最外側的回廊柱子后停下。這里能隱約看到佛堂內香煙繚繞的景象,聞到濃郁的檀香氣息,卻又被巨大的廊柱和幾盆茂盛的綠植遮擋,不易被內里的人察覺。

沈清沅虛弱地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微微仰起臉,貪婪地呼吸著空氣中傳來的、溫暖而神圣的檀香氣味,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顫抖著。蘭香和菊韻緊張地守在兩邊,警惕地看著四周,生怕被人發現。

佛堂內,誦經聲正到高潮部分,木魚聲密集如雨。沒有人注意到回廊外這小小的角落。

就在這時,一陣微風吹過,拂動了沈清沅鬢角的碎發,也拂動了她一直緊緊攥在手中、掩在寬大袖口下的那方素白繡帕。她似乎被風驚擾,眉頭微蹙,手指一松。

那方折疊整齊、素凈無華的繡帕,如同被風吹落的白蝶,輕盈地、無聲地飄落,恰好落在了回廊潔凈的青石地磚上,位置不偏不倚,正在通往佛堂側門的必經之路上。帕子的一角微微散開,露出里面精細刺繡的一小片纏枝蓮紋。

沈清沅仿佛毫無察覺,依舊閉著眼,沉浸在檀香的慰藉中,呼吸微弱。

蘭香和菊韻的注意力都在警惕四周和照顧她上,誰也沒有低頭去看那方悄然飄落的帕子。

時間一點點過去。佛堂內的誦經聲漸漸低緩,法事似乎接近尾聲。側門被輕輕推開,一位穿著素雅、氣質沉靜的中年婦人走了出來,看樣子是想透口氣。她眉宇間帶著一絲悲憫和倦意,正是宋府那位嫁入揚州另一望族、與王氏素有往來、此次被特邀來觀禮的姑奶奶——宋靜姝。她信佛,對這場法事格外虔誠。

她剛走出幾步,目光便被地上那方素白潔凈的繡帕吸引。在佛堂肅穆之地,一方女子繡帕遺落,顯得有些突兀。她下意識地彎腰,拾了起來。

入手是上好的杭絹,細膩柔滑。她展開帕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角落里繡工精湛、清雅脫俗的纏枝蓮紋,針腳細密均勻,透著一股寧靜安詳的氣息。然而,當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帕子中心區域時,指尖卻猛地一頓!

在那片看似留白的地方,迎著光細看,竟隱隱透出極其細密、排列整齊的微小凸起!是刺繡!而且是雙面異色繡!她連忙將帕子翻轉過來。

另一面,不再是纏枝蓮。而是用極細的金線,同樣以微針密縷,繡著一幅極其精妙的圖畫——一株虬枝盤曲、風骨錚錚的老梅!那梅枝的走向,梅花的姿態…宋靜姝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這株老梅…太熟悉了!分明是京城宋府老宅后園里,她父親宋老太爺最鐘愛的那株百年老梅“鐵骨冰心”!樹下那石桌棋盤上的紋路,都繡得一絲不差!

這…這怎么可能?!揚州沈府一個偏院庶女的繡帕上,怎會出現千里之外宋府深宅內才有的景致?而且這雙面異色繡的技法…如此精妙絕倫,絕非尋常繡娘可為!

宋靜姝心中驚疑不定,捏著帕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她下意識地抬頭四顧,目光掃過回廊。廊柱后的陰影里,她只看到一個被兩個丫鬟攙扶著的、極其瘦弱蒼白的側影。那女子穿著月白褙子,鴉青的發髻松挽,一支素白玉簪斜插,幾縷碎發拂過毫無血色的臉頰。她閉著眼,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是沈家那個據說重傷瘋癲的庶女?沈清沅?

就在這時,廊柱后的女子似乎感應到了她的目光,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來。四目相對的剎那,宋靜姝心頭猛地一震!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眼型極美,眼尾天然微挑,本該是含情的,此刻卻盛滿了深重的痛苦和虛弱。然而,就在那層水汽氤氳的脆弱之下,在那深不見底的漆黑瞳仁最深處,宋靜姝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東西——那不是瘋癲,不是懵懂,而是一種極其隱忍、極其清醒、仿佛在絕境中無聲吶喊的…悲愴與懇求!像寒潭深處掙扎的星火,雖微弱,卻倔強地不肯熄滅!

這眼神,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猝不及防地刺進了宋靜姝的心底!與她手中這方繡著宋府老梅、暗藏玄機的繡帕瞬間重疊!

“靜姝妹妹,在看什么?”王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突然自身后傳來。她不知何時也走出了佛堂。

宋靜姝心頭一跳,面上卻絲毫不顯,迅速將繡帕不著痕跡地攏入袖中,動作自然流暢。她轉過身,臉上已掛起溫婉得體的淺笑,指著廊柱后那個虛弱的身影,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同情與疑惑:“王姐姐,那位是…?瞧著氣色實在不好,怎的在此吹風?”

王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臉色微微一沉,隨即又換上痛心的表情:“唉,是我那苦命的庶女清沅。莊子上受了罪,身子骨徹底垮了,神志也…時好時壞的。今日許是聽到佛音,鬧著要近些沾沾佛氣。下人不懂事,竟真帶她來了。讓妹妹見笑了?!彼Z氣輕描淡寫,將沈清沅的慘狀歸結于“莊子上受罪”和“神志不清”。

“原來如此。”宋靜姝點點頭,目光再次投向那個倚在廊柱上、似乎已耗盡力氣重新閉上眼的蒼白女子,眼底的悲憫更深,卻也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真是個可憐見的孩子。王姐姐費心了?!?

“自家骨肉,應該的?!蓖跏闲Φ溃焓钟H熱地挽住宋靜姝的手臂,“法事快完了,我們進去吧。”

宋靜姝溫順地應著,隨著王氏轉身步入香煙繚繞的佛堂。寬大的袖袍下,她的手卻緊緊攥著那方素白微涼的繡帕,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細密金線繡出的梅枝的嶙峋風骨,以及那隱藏在纏枝蓮紋下、以銀線繡就、字字泣血的微縮經文所傳遞出的冰冷恨意與無聲控訴。

佛音裊裊,木魚聲聲。宋靜姝跪在蒲團上,閉目合十,神情虔誠依舊。然而,她的心湖,卻因袖中那方小小的繡帕和廊柱后那驚鴻一瞥的眼神,掀起了滔天巨浪。沈家庶女…宋府老梅…雙面異色繡…還有那絕非瘋癲的眼神…

一個被沈家主母宣稱“瘋癲”、“廢了”的可憐庶女,是如何繡出這樣一方暗藏宋府印記、針法絕世、且蘊含如此深意的繡帕?又為何要讓它遺落在自己必經的路上?

巧合?宋靜姝心中冷笑。在這深宅大院里活了半輩子,她比誰都清楚,這世上,從無真正的巧合。

她微微睜開眼,目光掃過前方王氏那虔誠誦經的背影,眼神深處,第一次帶上了一層審視的冰霜。袖中的繡帕,仿佛一塊寒玉,熨帖著她的手腕,冰冷,卻讓她異常清醒。

風,從遙遠的京城方向,似乎正悄然吹向這座煙雨迷蒙的揚州城。沈府這潭看似平靜的死水,水面之下,暗流已開始洶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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