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叩門(下)
書名: 昨夜西風凋碧樹,望盡天涯路作者名: 非瞽易瞽本章字數: 17637字更新時間: 2025-07-08 21:21:28
孤魂莊的死寂被老李頭驚惶的腳步聲踏碎。他幾乎是撞進隔壁灶間的,手里攥著那枚青玉平安扣,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哆嗦著,語無倫次:“王…王媽媽!那…那東西!她…她手里……”
王婆子正就著爐灰烤一塊干餅,被他一驚,餅差點掉進灰里,頓時沒好氣:“撞喪啊!什么玩意兒?誰手里?”
“沈…沈清沅!”老李頭舌頭打結,攤開手心,那枚溫潤的玉扣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微弱的幽光,“這個!她手里攥著這個!我剛才…剛才想看看她還有氣沒…就…就看見她手里死死捏著這個!這…這不是……”
王婆子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圓了,一把奪過玉扣,湊到眼前仔細看。那玉質普通,雕工也粗糙,但邊緣處一個極小的、被刻意磨圓的缺口,卻像一道驚雷劈在她渾濁的眼底!她當然認得!當年那個被匆匆抬出去、連口薄棺都沒有的賤妾柳氏,被搜身時,身上唯一值點錢的東西,就是這個!當時她還嫌晦氣,隨手丟給了負責處理尸首的老李頭,讓他自己看著辦!這玩意兒,怎么會出現在一個本該死了的“清元財鬼”手里?還被死死攥著?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孤魂莊最冷的夜風還要刺骨。王婆子手一抖,玉扣差點脫手,聲音都變了調:“她…她醒了?她怎么會有這個?!”
“不…不知道啊!”老李頭面如土色,“她閉著眼,臉白得跟紙一樣,可那手…攥得死緊!邪門!太邪門了!這玉…這玉當年……”
“閉嘴!”王婆子厲聲打斷他,眼神慌亂地掃過隔壁土屋緊閉的破門,仿佛那門后蟄伏著能噬人的惡鬼。她攥緊了玉扣,冰冷的觸感硌得掌心生疼,心念電轉。沈清沅不可能有這東西!除非…除非是柳氏的鬼魂作祟?或者…眼前這個“沈清沅”,根本就不是人?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她猛地想起這幾日那丫頭醒來后的眼神——冰冷、死寂,卻又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鋒利,全然不是過去那個怯懦認命的庶女。還有那命令的口吻…越想越怕,王婆子只覺得后脖頸涼颼颼的。
“王…王媽媽,怎么辦?”另一個婆子也湊過來,聲音發顫,“要不…咱們跑吧?回府稟報,就說…就說她真成鬼了?”
“跑?”王婆子臉上橫肉抽搐,眼神在恐懼和貪婪之間劇烈掙扎。跑?府里交代的差事沒辦妥,人沒死透還鬧出“鬼事”,回去能有她們好果子吃?主母的手段,她比誰都清楚!可留下……她看著手里這枚燙手的玉扣,又看看隔壁那扇破門,只覺得那門縫里都透著不祥的陰氣。
就在這時,隔壁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虛弱得仿佛隨時會斷氣,卻又綿長得令人心頭發毛。咳嗽聲停了片刻,一個嘶啞微弱、斷斷續續的聲音,如同游絲般飄了過來,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
“李…李伯…勞煩…勞煩您…幫我…燒…燒點熱水…咳咳…我…我冷…”
這聲音!王婆子渾身一哆嗦。這絕不是沈清沅過去那種帶著哭腔的哀求!這聲音虛弱至極,卻像冰冷的針,精準地扎進聽者的耳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她竟然還認得老李頭?
老李頭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驚恐地看著王婆子:“她…她叫我?她…她怎么知道我姓李?”這莊子上的下人,沈清沅過去連正眼都不敢瞧,更別提知道姓氏!
王婆子臉色鐵青,捏著玉扣的手指關節泛白。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狠厲和決斷。跑是死路,留下可能也是死路,但留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萬一…萬一不是鬼呢?她盯著灶膛里跳躍的微弱火苗,一個極其冒險、又帶著瘋狂氣息的念頭冒了出來。
“老李頭,”王婆子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陰狠,“去,給她燒水。動作麻利點,別磨蹭!”
“啊?還…還去?”老李頭快哭了。
“讓你去就去!”王婆子眼神如刀,“再看看她!看她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這玉扣…她從哪里弄來的?問清楚!”她必須賭一把。賭眼前這個“沈清沅”是人!是人的話,就有弱點,就能拿捏!這枚詭異的玉扣,就是撬開她嘴巴、甚至…控制她的鑰匙!如果是鬼…王婆子打了個寒顫,不敢深想,只能把心一橫。
老李頭戰戰兢兢地提著一壺剛燒開的熱水,如同捧著滾燙的巖漿,一步步挪到土屋門口。他顫抖著手推開吱呀作響的破門,一股混雜著霉味、藥草苦澀和淡淡血腥的氣息撲面而來。土炕上,那單薄的身影蜷縮在破被里,只露出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水…水燒好了…”老李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把水壺遠遠放在炕沿邊,就想退出去。
“李伯…”那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眼睛緩緩睜開。依舊是那雙亮得瘆人的眸子,此刻卻蒙上了一層水汽,顯得異常虛弱,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她艱難地側過頭,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老李頭腰間掛著的、那個磨得油亮的舊酒葫蘆。
“有勞…咳咳…”她喘息著,似乎想撐起身子,卻無力地跌了回去,發出痛苦的悶哼。手指微微動了動,指向那水壺,指尖因為凍傷和用力而泛著青紫色。“麻煩您…倒…倒一碗…我…我實在沒力氣了…”
老李頭見她虛弱至此,心中的恐懼稍減,但那份詭異感依舊揮之不去。他硬著頭皮上前,拿起炕邊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倒了半碗熱水。水汽氤氳上來,模糊了視線。
“謝…謝李伯…”她接過碗,指尖冰涼,觸碰到老李頭的手背,激得他一個哆嗦。她小口小口地啜飲著熱水,動作極其緩慢,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壓抑的咳嗽,熱水似乎稍微滋潤了她干裂的嘴唇和灼痛的喉嚨。喝了小半碗,她停下來,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喘息,目光幽幽地落在老李頭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
“李伯…還記得…柳姨娘嗎?”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地,卻讓老李頭如遭雷擊,渾身僵硬!
柳姨娘?!那個死得不明不白的賤妾?沈清沅的生母?!她怎么會突然提起這個?老李頭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驚恐地看著她。
土炕上的“沈清沅”似乎沒注意到他的驚恐,或者說,完全不在意。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底一閃而過的冰冷寒芒,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陶碗粗糙的邊緣,聲音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飄忽,卻又字字清晰:
“那年冬天…好像比今年還冷…柳姨娘被抬出去的時候…身上只蓋了張破草席…李伯,是您…幫著抬的吧?我那時小…躲在假山后面…看見您的手…抖得厲害…”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又似乎在積蓄力氣,聲音更輕了,“我還看見…您偷偷…把一件東西…塞進了懷里…是枚…青玉的扣子…對不對?”
“哐當!”老李頭手里的水瓢脫手砸在地上,渾濁的水濺了一地。他像見了活鬼一樣,蹬蹬蹬連退好幾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卻感覺不到疼,只有徹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她看見了!她居然看見了!十幾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一時鬼迷心竅,從柳姨娘冰冷僵硬的手腕上褪下的那枚不值錢的玉扣!這秘密像毒蛇一樣盤踞在他心底多年,連王婆子都不知道!這個當年才幾歲的丫頭片子…她怎么可能知道?!難道…難道真是柳氏的鬼魂附在她身上回來索命了?!
極致的恐懼瞬間壓垮了老李頭本就緊繃的神經。他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對著土炕的方向瘋狂磕頭:“饒命!姑娘饒命啊!柳姨娘饒命!小的…小的當年豬油蒙了心!小的不是人!求求您…求求您放過小的吧!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啊…”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很快便青紫一片。
土炕上,蘇衡芷——頂著沈清沅軀殼的復仇之魂——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被恐懼徹底摧毀的男人。那枚青玉平安扣,不過是她根據沈清沅記憶碎片里對生母模糊的印象,結合王婆子等人對“柳氏賤妾”的鄙夷態度,以及老李頭貪婪的性子,精心設計的一個餌。她賭的就是老李頭當年必定手腳不干凈,賭的就是做賊心虛!她成功了。這枚小小的玉扣,成了撬開這死局的第一道縫隙。
她臉上依舊是那副極度虛弱、仿佛隨時會消散的模樣,聲音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穿透老李頭崩潰的哭嚎:“李伯…起來…過去的事…我不想提了…”她喘了口氣,目光落在老李頭腰間那個酒葫蘆上,“我…我只是…太冷了…冷得骨頭縫都疼…像…像當年柳姨娘那樣冷…”
老李頭猛地止住哭嚎,抬起滿是淚水和污漬的臉,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李伯…您行行好…”蘇衡芷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那是身體真實的痛苦,被她刻意放大,“我知道…您有門路…能不能…幫我弄點…真正的藥?還有…一點…烈酒?驅驅寒…我…我快撐不住了…”她說著,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蜷縮起來,瘦弱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仿佛下一刻就要咳出血來。
恐懼的頂點之后,往往是一種茫然的空白。老李頭此刻就是這樣。他不是傻子,隱隱感覺眼前這“東西”是在利用他。但柳姨娘索命的恐懼像毒藤一樣勒緊了他的心臟,讓他無法思考。那枚玉扣就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不照做,她只要把這事捅出去,王婆子為了撇清自己,第一個就會把他推出去頂罪,主母的手段…他不敢想!況且,她看起來確實快死了…也許滿足了她的要求,這邪門的“債”就算還了?鬼魂是不是就能安息了?
“藥…藥…”老李頭失魂落魄地喃喃著,眼神渙散,“莊子上…沒有…得…得去鎮上…黑…黑市…”
“辛苦…李伯了…”蘇衡芷的聲音微弱下去,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重新閉上了眼睛,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在冰冷死寂的空氣中回蕩,“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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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孤魂莊的氣氛變得極其詭異。王婆子像毒蛇一樣暗中窺視著老李頭和土屋里的動靜,那枚玉扣像塊燒紅的鐵烙在她心上。她沒再追問老李頭,只是眼神更加陰鷙,似乎在等待什么。
老李頭則像丟了魂,往日罵罵咧咧的勁頭全無,整日沉默寡言,眼神躲閃。他借口去鎮上采買些粗鹽,消失了大半天。回來時,身上帶著濃重的劣質燒酒味,眼神閃爍,懷里卻鼓鼓囊囊。他避開王婆子探究的目光,偷偷將一個小油紙包和一葫蘆渾濁的烈酒塞進了土屋的門縫。
油紙包里是幾顆黑乎乎、散發著刺鼻草藥味的丸子,還有一小塊用油紙裹著的、硬邦邦的干肉。蘇衡芷認得那藥丸,是黑市上常見的、成分極其混雜的所謂“虎狼藥”,藥性霸道猛烈,對沈清沅這殘破的身體無異于飲鴆止渴。但對她而言,這是眼下唯一的“生”路。她需要這霸道的藥力來強行壓制肆虐的蛇毒,激發殘存的生命力!至于后果?她不在乎。這具身體本就是撿來的,只要能撐到回京,撐到復仇的那一刻,粉身碎骨又如何?
她毫不猶豫地吞下那苦澀刺喉的藥丸,又灌下幾口辛辣灼喉的劣酒。一股狂暴的熱流瞬間在冰冷的軀體內炸開!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經脈中瘋狂穿刺!劇痛讓她眼前發黑,蜷縮在炕上劇烈地痙攣,冷汗瞬間浸透衣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要碎裂。喉頭涌上濃重的血腥味,又被她狠狠咽了回去。同時,那霸道藥力也暫時驅散了蝕骨的寒冷,一股虛浮的、帶著毀滅氣息的力量在四肢百骸間奔涌。她趁著這股邪勁,強撐著坐起,用那點干肉蘸著雪水,一點一點、艱難地撕咬吞咽下去,補充著幾乎枯竭的體力。
窗外,王婆子透過破窗的縫隙,陰冷地注視著里面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身影和那刺鼻的藥味酒氣。她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冷酷的弧度。吃藥?喝酒?好啊!找死!省得她動手了!她巴不得這邪門的“東西”早點自己把自己折騰死!她只需冷眼旁觀,等待收尸便是。
蘇衡芷在劇痛與藥力的拉扯中煎熬著,如同置身煉獄。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錘敲擊著殘破的鼓面。她死死盯著屋頂那破洞透進來的、灰蒙蒙的天光,瞳孔深處燃燒的火焰卻愈發冰冷、幽邃。
力量。她在積攢力量。用疼痛、用毒藥、用仇恨積攢著這具殘軀所能榨取的、最后的力量。她知道,王婆子在等,等她自己咽氣。她也需要王婆子等,等一個時機,等一個徹底撕破臉、卻又讓對方投鼠忌器的時機。
機會,很快來了。
幾日后,揚州城傳來消息,沈家主母王氏的嫡親兄長,王侍郎家的二公子要辦喜宴。王婆子作為王氏的心腹,雖在莊子上“辦差”,但此等與主家拉近關系、表忠心的場合,她豈能錯過?她必須回城一趟!
王婆子臨走前,眼神陰鷙地掃過土屋和老李頭,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威脅:“老李頭,看好她!我去去就回!要是出了半點差錯…你知道后果!她吃藥喝酒,是自己找死!你只需看著,別讓她跑出去丟人現眼,也別讓她死在屋里臭了地方!明白嗎?”
老李頭唯唯諾諾地點頭,心中卻七上八下。
王婆子一走,莊子上的空氣似乎都松動了些。老李頭依舊不敢靠近土屋,但看管明顯松懈了許多,大部分時間都躲在自己屋里喝悶酒,試圖用酒精麻痹恐懼。
土屋里,蘇衡芷感受著體內那被虎狼藥強行激發出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力量”。她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必須在王婆子回來之前,離開孤魂莊!但以她現在的狀態,別說長途跋涉回京城,就是走出這荒僻山坳都難如登天。她需要一個跳板,一個能暫時容身、又能讓她接觸到沈家更高層面、甚至京城宋府(沈清沅的外祖家)的跳板!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一個極其大膽、幾乎異想天開的計劃在她心中成型——揚州知府!沈清沅生母柳氏,出身雖微賤,卻是正經的揚州府良籍!一個被家族苛待至死的良家女!這,就是她手中的一張牌!一張能暫時掀翻孤魂莊這盤死棋的牌!她要鬧!要把事情鬧到官面上!鬧到沈家不得不正視、甚至不得不“請”她回去的地步!只有這樣,她才能離開這絕地,也只有這樣,才能讓沈家,尤其是主母王氏,暫時不敢對她輕舉妄動!
一個“孝”字,便是她此刻最鋒利的武器,也是她唯一的生門!
她開始行動。不再刻意隱藏自己的“好轉”。當老李頭偶爾在院子里走動時,她會故意弄出些聲響,比如壓抑的咳嗽聲,或者碗碟碰撞的輕微聲音,提醒他自己的存在。她開始有規律地索要熱水,索要一點點鹽,甚至提出想洗把臉。
老李頭驚疑不定,但見她并未再提柳姨娘和玉扣的事,只是虛弱地提出些微不足道的要求,心中的恐懼稍稍平復了些,只當她是真的怕死想活命,便也半推半就地滿足著,只盼著王婆子快點回來接手這燙手山芋。
蘇衡芷利用這點有限的熱水和鹽,仔細地清理著自己。凍傷潰爛的傷口在霸道的藥力下勉強收了些膿水,結了一層薄薄的痂。她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擦拭臉頰和脖頸,洗去積年的污垢和病氣。頭發枯槁打結,她便用那把豁了口的舊菜刀,一點點、極其小心地割斷那些無法梳理的結塊,勉強將亂發挽成一個最簡單的髻,用撕下的布條固定住。沒有銅鏡,她只能憑感覺。當她用冰冷刺骨的水,最后一次擦過臉頰,指尖拂過那凹陷的眼窩和高聳的顴骨時,她對著水盆里模糊晃動的倒影,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冰冷而僵硬的弧度。
鏡中人,蒼白,瘦削,形銷骨立,如同一具披著人皮的骷髏。唯有那雙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窩里,卻亮得驚人,燃燒著幽冷的火焰,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映不出一絲屬于“沈清沅”的軟弱,只有屬于“蘇衡芷”的、淬煉自地獄的決絕與算計。
時機已至。
這一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荒涼的山坳。老李頭又溜去附近小酒館買醉了。蘇衡芷知道,他至少要到傍晚才會帶著一身酒氣回來。
她深吸一口氣,那帶著鐵銹味的冰冷空氣刺入肺腑,激得她又是一陣壓抑的咳嗽。她強壓下喉頭的腥甜,扶著冰冷的土墻,一步一挪地走出那間囚禁了她(或者說沈清沅)太久的土屋。
寒風立刻像刀子般刮在她單薄的身體上,凍得她渾身一顫,幾乎站立不穩。但她咬緊牙關,挺直了那瘦得幾乎要被風吹折的脊背。她走到院子中央,那個平日里婆子們洗涮用的、結著薄冰的石槽邊。
然后,她做了一件讓暗中窺視的王婆子心腹婆子(被留下監視)目瞪口呆的事情。
她彎下腰,用盡全身力氣,搬起一塊棱角尖銳的石頭!
下一刻,在婆子驚駭的目光中,她高高舉起石頭,朝著自己早已被凍傷、潰爛流膿、又被劣質藥丸刺激得更加猙獰的右小腿——狠狠地砸了下去!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悶響,伴隨著壓抑到極致、卻又穿透寒風的凄厲慘嚎,驟然撕裂了孤魂莊死寂的空氣!
“啊——!!!”
鮮血瞬間從破舊的褲管里涌出,染紅了冰冷的雪地。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吞噬!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轉。她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泥里,身體因極致的痛苦而劇烈地抽搐著,冷汗和血水混合在一起,在她身下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救…救命…”她蜷縮在冰冷骯臟的地上,發出微弱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呼救,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絕望,“沈家…沈家害我…求…求青天大老爺…做主…”鮮血不斷從她小腿涌出,在雪地上蜿蜒流淌,像一條絕望的、指向遠方的暗紅色溪流。
躲在暗處的婆子嚇得魂飛魄散,手腳冰涼!她…她瘋了!她竟然自殘!還喊什么沈家害她?這要是傳出去…婆子驚恐地看著地上那灘迅速擴大的血跡和那個抽搐的身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她不敢再看,連滾爬爬地沖回自己屋里,死死關上門,捂著狂跳的心臟,再也不敢出來。
寒風卷著血腥味,在破敗的院子里打著旋。蘇衡芷躺在冰冷刺骨的雪泥和血泊中,身體因劇痛和寒冷而不斷痙攣,意識在崩潰的邊緣掙扎。小腿那鉆心刺骨的痛楚幾乎讓她暈厥,但她的心卻在狂笑!賭對了!這苦肉計,這自斷腿骨的狠絕,足以將“沈家庶女被苛待至自殘鳴冤”的慘劇,釘死在所有人的視線里!她不怕痛,不怕死,只怕這血,流得不夠多,不夠觸目驚心!
她需要觀眾。需要將這場慘劇,以最快的方式,送到能管這件事的人面前!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失血帶來的冰冷和眩暈感越來越重。就在她感覺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時,院墻外,終于傳來了由遠及近的、嘈雜的人聲和馬蹄聲!
是附近被那聲凄厲慘嚎驚動的山民!他們帶著鋤頭、棍棒,驚疑不定地圍攏到孤魂莊破敗的院門前,探頭探腦地向里張望。
當看到院子里雪地上那觸目驚心的一大灘暗紅血跡,以及蜷縮在血泊中、氣息奄奄、瘦骨嶙峋如同鬼魅般的少女時,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天老爺!出人命了!”
“是…是沈家那個‘財鬼’姑娘?”
“她…她怎么弄成這樣?”
“快看她的腿!還在流血!”
“她剛才喊什么?沈家害她?”
“造孽啊!沈家也太狠心了!把人丟在這鬼地方不算,還…”
議論聲如同沸水般炸開,震驚、恐懼、同情、憤怒交織在一起。山民們或許愚昧,但眼前這活生生、血淋淋的慘狀,足以點燃他們樸素的正義感。
蘇衡芷在眾人驚駭的目光注視下,艱難地、極其微弱地抬起頭。她的臉色白得像紙,嘴唇被咬得鮮血淋漓,額發被冷汗和血污黏在臉頰上,更顯得那雙眼睛大得驚人,空洞而絕望。她看向門口聚集的人群,嘴唇翕動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發出如同游絲般、卻清晰得足以讓每個人都聽清的聲音:
“揚州…知府…大人…民女…沈清沅…沈家庶女…生母柳氏…良籍…求…求青天大老爺…申冤…沈家…主母王氏…苛待…致死…”話音未落,她頭一歪,仿佛耗盡了最后一點生機,徹底昏死過去,一動不動地躺在血泊之中。
“暈過去了!”
“快!快救人啊!”
“抬去找里正!去報官!去揚州府衙!”
“對!告沈家!太欺負人了!”
群情瞬間激憤!幾個膽大的山民沖進院子,七手八腳地抬起那輕飄飄、血淋淋的身體。有人脫下自己的破棉襖裹住她,有人飛快地跑去找里正和能用的車馬。孤魂莊這死寂的牢籠,被這驚天的血案和民憤徹底撕開!
消息像長了翅膀,挾著刺骨的風雪和濃重的血腥味,以驚人的速度卷向揚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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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府衙,后堂暖閣。知府趙元培正捧著暖爐,翻看著一份無關緊要的邸報,眉頭微蹙。年關將近,瑣事繁多,他只想圖個清靜。
“大人!大人!”師爺腳步匆匆地闖了進來,臉色煞白,連禮數都顧不上了,“出…出大事了!”
趙元培不悅地抬眼:“何事驚慌?”
“城外三十里孤魂莊!沈家…沈家那個庶女沈清沅!出事了!”師爺喘著粗氣,語速極快,“山民抬著人闖到城門口了!渾身是血!腿…腿都斷了!說是被沈家苛待,活不下去,在莊子上自殘鳴冤!口口聲聲喊著要見大人您,為她生母柳氏(良籍)申冤!現在城門口圍了好多人!群情激憤!守城的兵丁都快攔不住了!”
“什么?!”趙元培手一抖,暖爐差點脫手,猛地站起身,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沈家?哪個沈家?沈修文家?”
“正是!鹽商沈修文家的庶女!”師爺急聲道,“抬人的山民說,親眼看見她在莊子里砸斷了自己的腿,血流了一地!還喊著沈家主母王氏害她!大人,這…這眾目睽睽之下,血淋淋的人證抬到了衙門口,民憤沸騰!這事…捂不住了啊!”
趙元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腦門。沈修文!揚州城數得著的大鹽商,家財萬貫,手眼通天,在京城據說還有硬扎的靠山!他的家事,怎么鬧到府衙門口來了?還是一個庶女自殘鳴冤?!牽扯到主母苛待、生母良籍、致殘…哪一條都是能捅破天的大麻煩!尤其是在年關底下,在眾目睽睽之下!這要是處理不好,激起更大的民變,他這頂烏紗帽怕是要戴到頭了!
“混賬!”趙元培氣得胡子直抖,一掌拍在桌上,“沈修文是干什么吃的!連個庶女都管束不好!鬧出這等丑事!”他焦躁地在暖閣里踱步,“人呢?那沈家女現在何處?”
“里正和幾個鄉紳做主,暫時把人安置在城門附近的惠民藥局了!請了大夫,但…但聽說傷得很重,失血過多,人一直昏迷著!大夫說…說能不能熬過來都難說!”師爺擦著額頭的冷汗,“大人,現在怎么辦?外面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都在罵沈家為富不仁,罵官府…罵官官相護…”
趙元培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這事,沾上手就是一身腥!不管?眾怒難犯,民怨沸騰,他擔不起這個責!管?怎么管?沈家是那么好動的?尤其是那王氏,出身官宦,兄長是京官!可那血淋淋的人證就擺在惠民藥局…還有那“生母良籍”的身份…
“查!”趙元培猛地站定,眼神一厲,下了決斷,“立刻派人去查!查孤魂莊!查沈家對這個庶女是否確有苛待!查那柳氏的戶籍!另外…”他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立刻派人去沈府!‘請’沈修文沈老爺過府一敘!記住,是‘請’!客氣點!還有,把惠民藥局給本官看好了!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靠近!那沈家女…務必吊住她的命!在她開口說話之前,不能死!”
“是!大人!”師爺領命,匆匆而去。
趙元培疲憊地坐回椅子上,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他知道,麻煩才剛剛開始。沈修文那邊必定暴怒,王氏那邊也絕不會善罷甘休。而那個躺在惠民藥局、生死不知的沈家庶女…她到底是真的走投無路自殘鳴冤,還是…另有所圖?那“良籍生母”四個字,像一根刺,精準地扎在了他這個地方官最敏感的神經上。
風暴,已然在揚州城上空匯聚。而風暴的中心,惠民藥局那間充斥著濃重藥味和血腥氣的簡陋病房里,蘇衡芷在昏迷中,眉頭緊鎖,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只有貼身照顧的藥童,在為她擦拭額角冷汗時,偶爾會瞥見,那緊閉的眼皮下,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冰冷的流光一閃而逝。
沈府,要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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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凝暉堂。
暖閣里熏香裊裊,炭火燒得正旺。主母王氏斜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貴妃榻上,兩個小丫鬟跪在腳踏上,一個輕輕捶腿,一個小心翼翼地剝著水晶葡萄。她剛聽完心腹管事回稟完娘家侄子婚宴的盛況,正盤算著送什么賀禮才顯得體面又貴重。
“夫人!夫人!不好了!”一個管事婆子臉色慘白,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連滾帶爬地撲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莊…莊子上…出…出大事了!”
王氏不悅地皺眉,捻著佛珠的手指一頓:“慌什么?天塌了不成?是那個晦氣的丫頭終于咽氣了?”她語氣淡漠,仿佛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雜事。
“不…不是!”婆子抬起頭,臉上滿是驚恐,“是…是清沅姑娘!她…她在莊子上…砸斷了自己的腿!血流了一地!被…被山民抬著…抬到揚州府衙門口去了!口口聲聲喊著…喊著要知府大人做主…說…說夫人您苛待她…害死了她生母…還…還扯出柳氏是良籍!現在全城都傳遍了!知府大人震怒!已經派人來‘請’老爺了!”
“什么?!”王氏臉上的慵懶閑適瞬間凍結,如同精美的瓷器驟然裂開無數細紋!她猛地坐直身體,佛珠串“啪”地一聲掉在厚厚的地毯上,珠子四散滾落。“那個小賤人!她…她怎么敢?!”聲音尖利刺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砸斷腿?抬到府衙?告她苛待?還扯出柳氏那個死了十幾年的賤婢是良籍?!王氏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她千算萬算,算準了那賤丫頭熬不過冬天,算準了孤魂莊是她的埋骨地!卻萬萬沒算到,這賤骨頭臨死前,竟敢用如此慘烈、如此決絕、如此不顧一切的方式,把沈家的臉面撕下來丟在地上踩!還牽扯到官府!牽扯到“良籍”!
“王媽媽呢?!老李頭呢?!莊子上那些廢物是干什么吃的?!”王氏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地上的婆子厲聲喝罵,“連個半死的丫頭都看不住?!讓她鬧出這等潑天禍事!”
“王媽媽…王媽媽她…她回城參加表少爺婚宴了…還沒回來…”婆子嚇得瑟瑟發抖,“老李頭…老李頭也…也說不清楚…只說那丫頭突然就發了瘋…”
“廢物!一群廢物!”王氏抓起手邊一個溫熱的琺瑯手爐,狠狠砸在地上!精致的琺瑯碎裂,滾燙的炭灰和香灰濺了一地,嚇得捶腿的小丫鬟尖叫一聲,縮成一團。
苛待庶女,致其自殘鳴冤,生母良籍…這哪一條傳出去,都足以讓她苦心經營多年的賢良名聲毀于一旦!更會連累她王家的門楣!還有老爺…沈修文最重臉面!此事一出,他必定雷霆震怒!王氏第一次感到了事情失控的恐慌。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沈修文壓抑著滔天怒火的低吼:“王氏!你給我滾出來!”
沈修文回來了。他剛從知府衙門回來,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跳,官袍的前襟上還沾著幾點飛濺的茶水漬,顯然是知府大人“敘話”時太過“激動”留下的痕跡。趙元培那個老狐貍,話里話外都是警告,讓他沈家“自行妥善處理”,否則“民怨沸騰,本官也難壓眾口”!甚至還暗示那柳氏的良籍身份若被有心人利用,捅到按察使甚至京城都察院,后果不堪設想!
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后院這個蠢婦惹出來的禍事!還有那個他早就遺忘在腦后的、如同污點般的庶女!
凝暉堂的門簾被粗暴地掀開,沈修文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寒氣闖了進來,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釘在臉色煞白的王氏臉上。
“老爺…”王氏剛想開口辯解。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保養得宜的臉上!力道之大,打得她頭猛地偏向一邊,發髻散亂,金釵掉落在地,臉頰上迅速浮現出一個清晰的五指印!
“蠢婦!看看你干的好事!”沈修文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扭曲,指著王氏的鼻子,“苛待庶女?!逼得她在莊子上自斷腿骨,抬到府衙門口鳴冤?!還扯出什么良籍生母?!我沈家的臉面!我沈修文半輩子積攢的名聲!全被你和你手下那群刁奴給丟盡了!丟到全揚州人面前任人踩踏!”他胸口劇烈起伏,如同憤怒的公牛,“現在知府大人要我‘妥善處理’!趙元培那老東西就差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治家不嚴了!你說!這事怎么收場?!怎么堵住那悠悠眾口?!”
王氏捂著臉,火辣辣的疼痛和前所未有的屈辱讓她渾身顫抖,眼淚奪眶而出,卻不是委屈,而是怨毒和恐慌交織。“老爺!是那小賤人!是她自己發瘋!是她污蔑妾身!妾身…”
“污蔑?!”沈修文厲聲打斷她,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眾目睽睽之下!血淋淋的人證!你當全揚州的人都是瞎子聾子?!你當趙元培是傻子?!你平日苛待她,當我真不知道?我只是懶得管!一個庶女罷了!可你竟蠢到讓她在莊子上鬧出這等驚天丑聞!還牽扯到官府!王氏!你是想毀了我沈家嗎?!”最后一句,幾乎是咆哮出聲,震得暖閣里鴉雀無聲,所有下人噤若寒蟬,恨不得縮進地縫里。
王氏被吼得渾身一顫,看著沈修文那毫不掩飾的厭棄和暴怒的眼神,心徹底沉了下去。她知道,辯解無用。沈修文在乎的,從來不是沈清沅的死活,而是沈家的臉面和利益!如今這丑聞,已經實實在在地威脅到了沈家的根基!她必須拿出一個能平息事態、挽回顏面的方案!而且,必須快!
她捂著臉,心思在極度的恐慌和怨毒中瘋狂轉動。那小賤人現在躺在惠民藥局,生死不知…知府派人守著…堵是堵不住了…那…就只能…
一個念頭閃過,王氏眼中驟然閃過一絲狠厲的光芒,如同瀕死的毒蛇。她猛地抬起頭,不顧臉頰的腫痛,撲到沈修文腳邊,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
“老爺!老爺息怒!是妾身的錯!是妾身疏忽!被那起子刁奴蒙蔽了!”她先把自己摘出來,推到下人身上,“如今…如今清沅那孩子傷得那么重,在藥局里也不是個辦法…傳出去,更顯得我們沈家涼薄無情,連親生骨肉都不顧了…”
沈修文冷眼看著她,沒有說話,但暴怒的氣息似乎稍緩了一瞬。
王氏見狀,立刻抓住機會,語速加快:“老爺!當務之急,是先把人接回來!接回沈府!請最好的大夫醫治!讓全揚州的人都看看,我們沈家并非無情無義!是下人們辦事不力,才讓姑娘在莊子上受了委屈!我們把人接回來,好生照料,悉心醫治,這才是大家風范!等風波平息了…”她眼中寒光一閃,“再‘慢慢’計較莊子上那些欺主的刁奴也不遲!至于清沅…她受了這么大的苦,神志不清,胡言亂語也是有的…接回府里,有父母疼愛,有姐妹相伴,慢慢開解,總會好的…”她刻意加重了“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幾個字。
沈修文盯著王氏,眼神銳利如鷹。他當然聽懂了王氏的弦外之音——把人接回來,放在眼皮子底下“照料”,既能堵住悠悠眾口,彰顯沈家“仁厚”,又能徹底控制住那個禍根!讓她“神志不清”,讓她無法再開口“胡言亂語”!至于那些“刁奴”,不過是隨時可以犧牲的棄子!
這確實是最快平息風波、挽回顏面的辦法。雖然憋屈,但眼下沒有更好的選擇。沈修文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和厭惡,沉聲道:“就依你!立刻!馬上!派人去惠民藥局,用最好的馬車,最穩當的婆子,把…把清沅給我接回來!對外就說,府里一直惦記著莊子上養病的姑娘,得知意外受傷,痛心疾首,立刻接回醫治!另外,”他眼神陰鷙地掃過地上瑟瑟發抖的管事婆子和王氏,“莊子上的人,一個都不許跑!尤其是王媽媽和老李頭!給我看管起來!等事情了了,再一并清算!”
“是!老爺!妾身這就去辦!定辦得妥妥帖帖!”王氏如蒙大赦,連忙磕頭,眼中卻閃過一絲冰冷的狠毒。接回來?好!小賤人,既然你自己找死爬回來,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沈府的高墻深院,才是你真正的墳墓!進了這個門,是圓是扁,就由不得你了!
凝暉堂的暖閣里,暖爐依舊散發著熱氣,卻驅不散那彌漫在主子心頭的森森寒意。一場以“骨肉情深”為名的囚禁與絞殺,即將在沈府華麗的帷幕下,悄然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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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城,惠民藥局。
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簡陋的病床上,蘇衡芷依舊昏迷著,臉色慘白如金紙,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右小腿被簡陋地包扎著,厚厚的麻布上還隱隱滲著暗紅的血跡。一個老大夫剛給她施完針,搖著頭對守在旁邊的藥童和府衙派來的一個班頭低語:“失血過多,寒氣入骨,又用了虎狼之藥強吊精神…傷上加傷,內里早就掏空了…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能不能熬過今晚,就看天意了…”
班頭皺著眉頭,一臉晦氣。這燙手的山芋,知府大人交代務必看好人,可眼看這人就要不行了…
就在這時,藥局外面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一個穿著體面、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帶著四個健壯利落的婆子,還有兩個背著藥箱、一看就頗有派頭的大夫,在府衙差役的引領下,急匆匆地走了進來。管事一臉沉痛焦急,對著班頭連連拱手:“差爺辛苦!在下沈府管事沈忠,奉我家老爺夫人之命,特來接我家清沅小姐回府醫治!老爺夫人聽聞小姐在莊子上遭遇意外,痛心疾首,自責萬分!已請了揚州城最好的骨傷圣手和內科圣手!府里也已備下最好的廂房和藥材!求差爺行個方便,讓小的們接小姐回去!沈家感激不盡!”說著,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已不著痕跡地塞進了班頭手里。
班頭掂量著錢袋的分量,又看看床上那氣若游絲、顯然活不了多久的人,再看看沈家這“痛心疾首”、“自責萬分”的架勢,心里頓時松快了不少。人接走了,死活就跟他沒關系了,知府大人那邊也算有個交代。他假意推辭兩下,便順水推舟:“沈老爺沈夫人慈心!既然貴府已備好一切,那…就請吧!動作輕些,姑娘傷得重!”
“是是是!多謝差爺!”沈忠連聲道謝,轉身對婆子們喝道:“都仔細著點!用最厚的錦被裹好小姐!抬的時候千萬穩當!要是顛著碰著小姐一點,仔細你們的皮!”
四個婆子立刻上前,動作看似輕柔,實則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她們用帶來的嶄新厚錦被將蘇衡芷嚴嚴實實裹住,只露出一張毫無生氣的臉。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簡易擔架。
在轉移的過程中,蘇衡芷似乎被觸碰到了傷處,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痛苦的呻吟,長長的睫毛劇烈顫動了幾下,仿佛要睜開眼,卻終究沒能睜開。
沈忠和婆子們心頭都是一緊。沈忠連忙對兩位大夫使了個眼色。其中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大夫上前,迅速搭了下脈,又翻開蘇衡芷的眼皮看了看,對著沈忠和班頭搖了搖頭,嘆息道:“姑娘元氣大傷,已是燈枯之相,此番挪動…唉,盡人事聽天命吧。”
這話,無疑是給所有人吃了一顆定心丸——她活不長了。沈忠臉上的“沉痛”更真切了幾分,連連催促婆子們動作再快些。
蘇衡芷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沈府派來的、鋪著厚厚軟墊、掛著錦緞車簾的華貴馬車。馬車內部溫暖如春,燃著上好的銀霜炭,散發著淡淡的安神香。與孤魂莊的破敗陰冷,判若云泥。
馬車緩緩啟動,駛離了充斥著藥味和底層百姓呻吟的惠民藥局,駛向揚州城最繁華地段、那高墻深院的沈府。
車廂內,錦被之下。蘇衡芷依舊緊閉雙眼,氣息微弱。然而,在無人察覺的錦被深處,她那凍傷潰爛、指甲劈裂的手指,卻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指尖深深摳進了柔軟的錦被絲絨里。
第一步,成了。
沈府的大門,那象征著富貴與權勢、也曾是她(沈清沅)童年噩夢的朱漆獸頭大門,正在緩緩向她打開。迎接她的,絕不會是溫情脈脈的“父母之愛”,而必然是更加兇險的龍潭虎穴,是王氏那淬了毒的笑臉和沈修文冰冷的審視。
但,這正是她想要的。
馬車轔轔,碾過揚州城積雪初融的青石板路。車廂內溫暖如春,蘇衡芷的意識在藥物的作用下和身體的極度虛弱中沉沉浮浮。偶爾的顛簸會讓她從小腿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強行將她從混沌的邊緣拽回一絲清明。
她能感覺到自己被抬下馬車,穿過一道道門廊,空氣里的味道從街市的煙火氣,逐漸變成沈府特有的、混合著名貴熏香、脂粉氣和一種深宅大院陳年積淀的、難以言喻的壓抑氣息。下人們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婆子們壓低嗓音的交談,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窺探和緊張。
最終,她被安置在一間廂房里。房間不大,但布置得頗為雅致,一應陳設俱全,甚至稱得上“用心”。臨窗的榻上鋪著厚厚的錦褥,燃著暖爐,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有安神之效的蘇合香氣。兩個穿著干凈、面相伶俐的小丫鬟垂手侍立在一旁,眼神里卻難掩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與戒備。
“大小姐,您安心歇著。這是蘭香和菊韻,專門伺候您的。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她們。”領頭的婆子姓錢,是王氏的心腹之一,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帶著憐憫的恭敬笑容,“老爺夫人心疼得不得了,特意交代了,要用最好的藥,最好的東西伺候您。大夫馬上就來了,您先歇歇。”她口中的“大小姐”稱呼,帶著一種刻意的抬舉,卻更顯得虛偽。
蘇衡芷閉著眼,沒有任何反應,仿佛真的只剩下一口氣。錢婆子也不在意,又叮囑了丫鬟幾句,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關上了房門。房間里只剩下兩個小丫鬟和床上“昏迷”的蘇衡芷。
門一關,兩個小丫鬟明顯松了口氣。那個叫蘭香的膽子稍大些,湊到床邊,好奇地打量著這位傳說中的“清元財鬼”大小姐。只見她瘦得脫了形,臉色慘白,嘴唇干裂,露在錦被外的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上面布滿了凍瘡留下的青紫痕跡和潰爛后結的痂。小腿處厚厚的包扎隱隱透著血色。怎么看,都是一副隨時會斷氣的模樣。
“菊韻,你看…她真的還活著嗎?”蘭香壓低聲音,帶著一絲畏懼。
“噓!”菊韻連忙扯了她一下,緊張地看了一眼床上,“錢媽媽說了,要仔細伺候著!別亂說話!”
兩人不敢再言語,老老實實地守在床邊,偶爾交換一個不安的眼神。
蘇衡芷在錦被下,將她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她需要這種“瀕死”的狀態。這是她最好的保護色,也是麻痹敵人的煙霧。她在積蓄力量,也在等待。等待大夫的到來,那將是她傳遞第一個重要信息的機會。
沒過多久,門外傳來腳步聲。錢婆子引著兩位大夫進來了。正是之前在藥局露過面的那兩位“圣手”。年長的姓孫,專攻內科,年輕些的姓陳,擅長骨傷。
“孫大夫,陳大夫,快請!勞煩二位再給大小姐仔細瞧瞧!”錢婆子語氣殷切。
兩位大夫上前。孫大夫先搭脈,眉頭越皺越緊,手指在蘇衡芷枯瘦的手腕上停留了很久,又翻了翻她的眼皮,查看舌苔,臉色凝重地搖了搖頭。陳大夫則小心翼翼地解開蘇衡芷小腿上的包扎。當看到那被粗糙石頭砸得皮開肉綻、甚至能看到森白碎骨茬的傷口時,饒是他見多識廣,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傷口邊緣紅腫潰爛,顯然已有感染跡象。
“這…這傷…”陳大夫聲音有些發顫,“是鈍器重擊所致!下手…太狠了!”他一邊說,一邊用眼角余光瞥向錢婆子。
錢婆子臉上立刻露出悲戚之色,用帕子按了按并不存在的眼淚:“唉!都是莊子上那些殺千刀的刁奴!定是他們看顧不周,讓姑娘摔著了…或是…或是姑娘病糊涂了,自己不小心…可憐見的…”
孫大夫收回診脈的手,捋著胡須,長長嘆了口氣:“沈小姐此癥,兇險至極啊!失血傷元,寒邪入骨,沉疴痼疾,又兼驚懼過度,心神耗竭…脈象虛浮紊亂,幾近于無…此乃油盡燈枯之兆!若非…若非一點心火未滅,強吊著生機,恐怕…”他搖搖頭,未盡之語不言而喻。
陳大夫也處理完傷口,重新包扎好,沉聲道:“腿骨碎裂,傷口潰爛,寒氣深入。即便…即便能熬過眼前這一關,這條腿…怕是也廢了。日后能拄拐行走,已是萬幸。”
兩人的診斷,清晰地傳入房間內每一個人的耳中。錢婆子臉上的“悲戚”更濃了,連連道謝:“多謝二位圣手!無論如何,請二位務必盡力!用最好的藥!府里不計代價!”
兩位大夫開了方子,又交代了諸多禁忌,無非是靜養、保暖、按時服藥云云,便搖頭嘆息著離開了。診斷結果很快傳遍了沈府上下:大小姐沈清沅,重傷瀕死,心脈微弱,腿骨盡碎,即便僥幸活命,也成廢人。
這個消息,無疑讓許多人松了口氣。一個廢了、快死了的庶女,還能翻起什么浪花?
然而,當錢婆子拿著方子,指揮著丫鬟去熬藥時,躺在床上的蘇衡芷,那掩在錦被下的嘴角,卻極其輕微地、勾起了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廢人?瀕死?
很好。這正是她需要的“身份”。
一個無害的、需要“精心照料”的廢人,才能讓她在這龍潭虎穴里,暫時獲得一絲喘息和活動的空間。孫大夫那句“一點心火未滅”,更是神來之筆,為她日后可能出現的“回光返照”或“神志清醒”埋下了合理的伏筆。
藥很快熬好了。黑褐色的藥汁,散發著濃烈刺鼻的苦澀氣味。蘭香小心翼翼地端著藥碗,走到床邊,輕聲喚道:“大小姐?大小姐?該喝藥了。”
蘇衡芷依舊緊閉雙眼,毫無反應。
蘭香有些無措,看向菊韻。菊韻膽子小,不敢上前。錢婆子皺了皺眉,上前一步,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命令:“大小姐?喝藥了,喝了藥才能好。”她示意蘭香把藥碗湊近。
就在藥碗即將碰到蘇衡芷干裂的嘴唇時,異變陡生!
一直如同死尸般毫無動靜的蘇衡芷,身體猛地劇烈抽搐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雙眼驟然睜開!瞳孔卻是渙散的,毫無焦距地瞪著虛空,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別…別過來!別打我!”她嘶啞地尖叫,聲音破碎而凄厲,雙手胡亂地在空中揮舞著,仿佛在抵擋什么看不見的可怕東西,“王媽媽…饒命!饒命啊!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她狀若癲狂,錦被被掀開一角,露出傷痕累累的手臂和單薄的里衣。
“啊!”蘭香嚇得尖叫一聲,手里的藥碗“啪嚓”一聲摔在地上,滾燙的藥汁四濺!
錢婆子和菊韻也嚇得連連后退,臉色煞白!
“鬼!鬼附身了!”菊韻嚇得哭出聲來。
錢婆子強作鎮定,但眼底也滿是驚駭。她看著床上那癲狂揮舞手臂、胡言亂語的少女,聽著那一聲聲充滿恐懼的“王媽媽”、“饒命”,心中驚疑不定!難道…真是莊子上那些事把她逼瘋了?還是…王婆子私下里做了什么更狠毒的事,讓她受了刺激?
“快!按住她!別讓她傷著自己!”錢婆子厲聲喝道,自己也撲上去,試圖按住蘇衡芷揮舞的手臂。
蘇衡芷的力氣出奇地大,掙扎得異常激烈,指甲甚至在錢婆子手背上抓出了幾道血痕!“孤魂莊!好冷!蛇!有蛇!咬我!爹!娘!救我!救我啊!”她哭喊著,聲音凄厲絕望,如同厲鬼哀嚎,聽得人頭皮發麻。
混亂持續了好一陣,在聞聲趕來的幾個粗使婆子的幫助下,才勉強將“發瘋”的蘇衡芷按住。她似乎耗盡了力氣,不再掙扎,只是蜷縮在錦被里,渾身劇烈地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淚水無聲地滑落,嘴里依舊斷斷續續地念叨著:“冷…好冷…別丟下我…王媽媽…別打我…”
房間內一片狼藉,彌漫著刺鼻的藥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感。錢婆子看著自己手背上的抓痕,又看看床上那狀若瘋魔、瑟瑟發抖的少女,心有余悸,臉色極其難看。她揮手讓嚇壞了的丫鬟婆子們收拾殘局,自己則匆匆離開了廂房,直奔王氏的凝暉堂。
“瘋了?”凝暉堂暖閣里,王氏聽完錢婆子心有余悸的稟報,捻著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有驚疑,有厭惡,更有一絲…如釋重負?瘋了?真瘋了?還是裝的?
“是!夫人!千真萬確!”錢婆子擼起袖子,露出手背上幾道清晰的血痕,“您看!這是她抓的!力氣大得很!胡言亂語,一會兒喊王媽媽饒命,一會兒喊有蛇咬她,一會兒喊爹娘…那模樣…真真像是被什么臟東西魘住了!兩個丫頭都嚇哭了!”
王氏盯著那幾道抓痕,沉默了片刻。瘋了…一個瘋了、廢了、還重傷瀕死的庶女…威脅性似乎降到了最低。她那些“鳴冤”的話,也可以全部推脫是瘋子的囈語,無人會信。至于莊子上王婆子可能做過的事…死人是不會開口的,瘋子的話更是做不得數。
“既是瘋了,就更要好生‘照料’。”王氏緩緩開口,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悲憫,“吩咐下去,給大小姐用的藥,分量要足。她神志不清,恐會傷人傷己,門窗都要看緊些,沒我的吩咐,不許任何人隨意進出探視。伺候的丫鬟婆子,務必精心,但也…要小心些。”她特意加重了“看緊”、“不許探視”、“小心”幾個詞。
“是,夫人!奴婢明白!”錢婆子心領神會,連忙應下。
“還有,”王氏端起茶盞,輕輕撇去浮沫,眼神幽深,“莊子上的人…尤其是王媽媽和老李頭…處理干凈些。該怎么說,不用我教你吧?”
錢婆子心頭一凜,連忙低頭:“夫人放心!莊子上刁奴欺主,苛待大小姐,致其重傷瘋癲,罪無可恕!證據確鑿!奴婢知道怎么做!”
“去吧。”王氏揮揮手,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錢婆子躬身退下。暖閣里恢復了寧靜。王氏慢慢捻動著佛珠,嘴角卻緩緩勾起一絲冰冷而滿意的笑容。瘋了?真是天助我也!沈清沅,你這輩子,注定只能是個在沈府高墻內無聲腐爛的瘋子、廢人!永遠也別想再掀起一絲風浪!
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在沈府下人間傳開:接回來的大小姐沈清沅,不僅重傷瀕死,成了廢人,還徹底瘋了!整日胡言亂語,狀若癲狂!夫人仁慈,將其禁足在偏院“靜養”,不許任何人打擾。
一時間,沈府上下,對那處偏僻的廂房,避之唯恐不及。偶爾有路過的下人,聽到里面傳來一兩聲壓抑的、如同鬼泣般的嗚咽或尖叫,都嚇得汗毛倒豎,加快腳步離開。
偏院廂房,仿佛成了沈府這座華麗牢籠里,一個被刻意遺忘和隔絕的角落。
而此刻,這被遺忘的角落里。門窗緊閉,光線昏暗。蘭香和菊韻被白天的“瘋魔”嚇得不輕,又被錢婆子嚴厲警告過,只敢遠遠地守在門口,不敢靠近內室。
內室的床榻上,蘇衡芷靜靜地躺著。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卻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再無半分癲狂。剛才那場耗盡心力、逼真至極的“瘋魔”表演,是她精心設計的第二幕。恐懼是最好的偽裝,癲狂是最安全的屏障。她成功地將“沈清沅”塑造成了一個被殘酷現實徹底摧毀、精神崩潰的瘋子形象。
這個形象,能最大限度地降低王氏等人的戒心,讓她獲得暫時的“安全”。同時,“瘋子”的囈語,有時反而能傳遞出一些被忽略的關鍵信息,比如她刻意喊出的“王媽媽”、“孤魂莊”、“蛇”…這些碎片,會像種子一樣,悄無聲息地埋在某些有心人的心里。
她輕輕動了動被包扎得嚴嚴實實的右腿,鉆心的疼痛立刻傳來。廢腿?她心中冷笑。這具身體的確殘破不堪,但只要能活著,只要能復仇,一條腿算什么?她蘇衡芷,從來不是靠腿走路!她靠的是這里——她冰冷的指尖,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窗外,沈府高墻外的天空,暮色四合,漸漸被深沉的黑暗籠罩。
蘇衡芷緩緩閉上眼。第一步,踏入沈府,已成。第二步,偽裝瘋癲,暫時安全。接下來,她要在這被嚴密“看護”的牢籠里,像蜘蛛一樣,開始編織她的網。她的目標,從來不僅僅是沈家。京城宋府(沈清沅的外祖家),才是她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只有借助宋府的力量,她才能真正擺脫沈家的控制,才能獲得足以撬動前世仇敵的根基!
如何接觸宋府?如何讓遠在京城的宋家,注意到這個在沈府深處“瘋癲”的、他們早已遺忘的外孫女?
黑暗中,蘇衡芷的思維冰冷而清晰地運轉著。她需要一個媒介,一個能將“沈清沅”的消息,以一種看似不經意、卻又無法忽視的方式,傳遞到宋府耳中的媒介。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緊閉的門窗,落在了沈府那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深宅內院。
機會,往往隱藏在人心最細微的縫隙里。而沈府,最不缺的,就是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