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英吉利海峽的青銅黎明
- 道秋雜文
- 儲竹
- 4313字
- 2025-07-12 23:04:08
多佛爾海峽的夜,被鋼鐵與火焰撕碎。
舊漁船“海鷗號”在驚濤駭浪中呻吟,引擎發出垂死的嘶吼。船尾木板被軍情六處快艇的密集彈雨撕成碎片,冰冷刺骨的海水瘋狂涌入。沉重的青銅鼎足被纜繩死死捆在甲板中央,隨著船體每一次劇烈的顛簸而沉悶撞擊,如同垂死巨獸的心跳。每一次撞擊,都震得船體骨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史密斯半跪在鼎足旁,左肩胛骨處血肉模糊的彈孔仍在汩汩滲血,浸透了他臨時撕下的衣襟。他僅憑右臂,如同焊接在甲板上的鐵錨,死死固定著因失血過多而深度昏迷的艾琳。她的臉色在漁船搖曳的昏黃馬燈下,蒼白得如同浸透月光的瓷器,破碎的蕾絲面罩下,嘴唇毫無血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血沫的嘶聲。紫羅蘭色的眼眸緊閉,濃密的睫毛在毫無血色的臉頰上投下死亡的陰影。
我緊靠船舷,左臂的槍傷隨著每一次船體顛簸而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右手死死扣住鼎足邊緣一處冰冷的饕餮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冰冷的青銅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千年沉淀的威嚴與此刻的狼狽絕境形成刺目的反差。莫蘭的快艇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在船尾不足百米處,探照燈的光柱如同地獄的鎖鏈,牢牢捆住這艘即將沉沒的孤舟。擴音器里,莫蘭氣急敗壞的咆哮被海風撕扯得斷斷續續:
“…放下文物…最后一次警告…格殺勿論!”
又一串子彈尖嘯著掠過頭頂,打在主桅桿上,木屑如雪片般紛飛!一個水手慘叫著捂住肩膀倒下!
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從腳底蔓延而上,浸透骨髓。
就在船尾即將被徹底打爛,海水即將淹沒甲板的剎那!
“嗚——!!!”
一聲雄渾、蒼涼、仿佛自遠古海洋深處蘇醒的巨獸咆哮,驟然撕裂了狂暴的風聲、海浪聲和槍聲!那聲音帶著無與倫比的金屬質感與蒸汽的磅礴力量,如同悶雷滾過海面!
緊接著,一道刺破黑暗的、粗大無比的光柱,如同審判之劍,猛地從“海鷗號”右舷后方的濃霧與黑暗深處劈出!瞬間將莫蘭那艘耀武揚威的快艇籠罩其中!快艇上軍情六處特工的身影在強光下如同受驚的螻蟻,清晰可見!
光柱的源頭,是一艘龐然大物!
鋼鐵鑄就的巍峨身軀如同移動的島嶼,破開漆黑的浪墻,帶著碾壓一切的氣勢撞入這片死亡海域!高聳的煙囪噴吐著濃密的黑煙,如同宣告力量的旌旗。甲板前方,三聯裝巨大的主炮塔正沉重而威嚴地旋轉,黑洞洞的炮口在強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光澤。船舷一側,巨大的白色舷號在探照燈光下刺目驚心:
HMS St. George
(皇家海軍“圣喬治號”蒸汽鐵甲艦)
“上帝啊…是…是戰列艦!”“海鷗號”上幸存的水手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聲音因極度的震撼而變調。
“圣喬治號”龐大的艦體以一種與體型不符的敏捷,切入“海鷗號”與追兵快艇之間!掀起的巨大浪墻如同憤怒的海神之壁,狠狠拍向莫蘭的快艇!快艇在突如其來的巨浪中如同脆弱的玩具,被猛地拋起,又狠狠砸落,引擎發出瀕死的哀鳴,瞬間熄火!探照燈瘋狂亂晃!
“圣喬治號”側舷,一排黑洞洞的副炮炮口緩緩放平,瞄準了在海浪中打轉、毫無反抗之力的快艇。無聲的死亡威脅,比炮火更令人窒息。
艦橋側翼的露天指揮臺上,一個嬌小卻挺直的身影出現在強光燈的光暈邊緣。
愛麗絲·溫斯洛。
她褪去了狼狽的櫻草黃禮服,換上了一身筆挺、合體的皇家海軍見習軍官藏藍呢子制服,金色的綬帶在夜風中飛揚。栗色的卷發被海風吹亂,幾縷貼在光潔的額角,非但沒有減損她的氣勢,反而增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英氣。她手中并未持槍,只握著一個黃銅傳聲筒,榛色的大眼睛在強光映照下,燃燒著從未有過的、如同熔金般熾烈的光芒,死死鎖定下方快艇上驚魂未定的莫蘭。
“軍情六處的莫蘭少校!”愛麗絲的聲音通過艦載擴音系統傳出,清晰、冷靜,帶著溫斯洛家族血脈中沉淀的、不容置疑的威嚴,穿透了海浪的咆哮與快艇引擎的殘喘,“立刻停止你的非法追擊!放下武器!‘海鷗號’及其乘員,此刻處于皇家海軍‘圣喬治號’保護之下!重復,立刻停止攻擊,否則我方將視其為對女王陛下的海軍挑釁,并予以摧毀性火力回應!”
她的聲音在海峽上空回蕩,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莫蘭慘白的臉上??焱?,所有軍情六處特工都僵住了,手指僵硬地離開扳機,驚恐地望著那如同山岳般壓頂而來的鋼鐵巨艦和那排冰冷的炮口。
莫蘭的臉在強光下扭曲,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卻化為一聲不甘的、被海風吞沒的咆哮。他頹然揮手,快艇徹底失去了動力,如同死魚般漂浮在“圣喬治號”投下的巨大陰影之中。
“放下吊籃!救人!快!”愛麗絲的命令簡潔有力。
巨大的鋼索吊籃從“圣喬治號”船舷放下,如同神祇垂落的救贖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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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喬治號”艦長室。厚重的橡木鑲嵌著黃銅飾釘,巨大的舷窗外是逐漸泛白的天際線。海風帶著硝煙與咸腥涌入,卻被室內壁爐的暖意驅散??諝饫飶浡舅?、血污和淡淡的雪茄氣息。
沉重的后母戊鼎足被特制的鋼箍牢牢固定在巨大的桃花心木航海桌中央,取代了原本的海圖位置。冰冷的青銅獸面在壁爐跳動的火光映照下,反射著幽暗而威嚴的光澤,猙獰的饕餮紋路如同活了過來,沉默地注視著艙內的一切。鼎足邊緣,艾琳留下的那個暗紅色血手印,在暖光下顯得愈發刺目。
艦長的位置空著。一位頭發花白、面容嚴肅的老軍醫正俯身在桌旁臨時鋪開的急救床上,聚精會神地處理著艾琳肩頭那處恐怖的貫穿傷。手術器械在金屬盤里發出冰冷的碰撞聲。艾琳依舊昏迷,長長的睫毛在毫無血色的臉頰上投下脆弱的陰影,破碎的蕾絲面罩已被小心取下,露出那張驚心動魄卻蒼白如紙的臉龐。
史密斯赤裸著肌肉虬結的上身,背對著眾人,坐在一張高背椅上。他左肩胛處猙獰的彈孔已經被清洗干凈,露出翻卷的皮肉。一位年輕的醫助正小心翼翼地為他清創、止血、準備縫合。鮮血順著強健的背肌線條蜿蜒流下,滴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冰藍的眼眸低垂,面無表情,仿佛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并非在自己身上,唯有緊抿的唇線和額角細微的汗珠,泄露著劇痛的存在。
愛麗絲站在舷窗邊,藏藍色的軍官制服襯得她身姿挺拔如初生的白樺。她不再看那血腥的救治場面,榛色大眼睛凝視著舷窗外漸漸褪去墨色的海平線,雙手緊緊攥著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艦長——一位面容剛毅、肩章上有兩道醒目的金色環紋、眉宇間與愛麗絲有幾分相似的年輕軍官(理查德·溫斯洛上校,愛麗絲的堂兄),正低聲對她說著什么,目光卻不時擔憂地掃過急救床上的艾琳和沉默的史密斯。
我站在壁爐旁,左臂的槍傷已被艦上軍醫妥善包扎。爐火溫暖,驅散著海風帶來的寒意。手中捏著那張從柏林帶出的、印著后母戊鼎碎片深陷水泥地基的褪色照片。照片上冰冷的混凝土與眼前在火光中威嚴矗立的青銅鼎足,如同兩個割裂的時空。
指尖松開。
照片飄落,如同枯葉,墜入壁爐跳躍的火焰中。紙張邊緣瞬間卷曲、焦黑,然后被橘紅色的火舌貪婪地吞噬。照片上那恥辱的印記在火焰中扭曲、變形,最終化為幾縷青煙,消散無蹤。
“此物歸位,”我的聲音在艦長室內響起,平靜無波,目光落在鼎足上艾琳的血手印,“心音方寧?!被鹧娴墓饷⒃谘壑刑S,映照著青銅獸面冰冷的眼。
艦長室的門被推開,一名副官快步走進,在理查德·溫斯洛上校耳邊低語幾句。上校眉頭微皺,隨即點了點頭,大步走向艦橋方向。
愛麗絲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她轉過身,不再看舷窗外的黎明,目光掃過固定在航海桌上的青銅鼎足,掃過艾琳蒼白如死的臉,掃過史密斯背上那猙獰的傷口。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詢問。
我微微頷首。
愛麗絲挺直脊背,如同即將接受檢閱的士兵。她邁開腳步,藏藍色的裙擺拂過冰冷厚重的橡木地板,走向通往露天甲板的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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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喬治號”巨大的前甲板。三聯裝主炮的炮管如同沉睡巨龍的獠牙,在拂曉的微光中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海風強勁,吹得愛麗絲的制服下擺獵獵作響,栗色的卷發在風中飛舞。她一步步走到最前端,站在那門巨大的主炮旁,纖細的身影在鋼鐵巨獸的映襯下,顯得既渺小又無比堅定。
下方不遠處的海面,莫蘭那艘失去動力、如同落水狗般的快艇,在“圣喬治號”投下的巨大陰影中無助地漂浮著。莫蘭和幾名手下站在甲板上,仰著頭,臉色在黎明的微光中一片死灰,眼神中充滿了屈辱與不甘。
愛麗絲雙手扶著冰冷的炮管,俯視著下方。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順著海風,送入莫蘭的耳中,也傳入艦橋上所有軍官和士兵的耳中:
“莫蘭少校,”她的聲音帶著溫斯洛家族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冽,“看清楚。溫斯洛家的船——”
她微微停頓,目光掃過下方快艇,掃過遠方海平線上即將躍出的朝陽,最終落回眼前沉默的青銅巨炮,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只接太陽回家?!?
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炮彈,狠狠砸在莫蘭的臉上。他的身體晃了晃,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屈辱、憤怒、恐懼…種種情緒在他臉上交織,最終化為一片死灰般的絕望。
愛麗絲不再看他。她轉過身,背對著下方螻蟻般的追兵,面向東方那抹越來越亮、即將噴薄而出的金色。海風吹拂著她的發絲和衣襟,晨曦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璀璨的金邊。
艦長室內。
爐火噼啪作響。老軍醫終于完成了艾琳傷口的最后縫合,長長舒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艾琳依舊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穩了一些。
史密斯背后的傷口也已被縫合包扎完畢。他默默穿上醫助遞來的干凈襯衫,遮住了繃帶和血跡。動作間牽扯到傷口,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卻一聲未吭。他走到急救床邊,冰藍的眼眸凝視著艾琳蒼白如紙的臉,眼神深處翻涌著復雜難辨的情緒——有審視,有疑惑,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強行壓抑的悸動。
就在這時。
昏迷中的艾琳,眉頭極其細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在承受著夢魘的侵襲。她那纏著繃帶、放在身側的右手,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指尖顫抖著,如同尋找依靠的迷途蝴蝶,極其緩慢地、試探地,朝著史密斯垂在身側、還沾著些許自己干涸血跡的手套指尖…移動。
一寸…一寸…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皮革上暗紅血漬的瞬間。
史密斯垂在身側的手,那只剛剛縫合過傷口、曾將她從冰冷海水中撈起、沾著她鮮血的手,突然動了。
沒有猶豫,沒有遲疑。
他翻轉手腕,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與他一貫冰冷氣質截然相反的迅捷與…保護欲?那只沾著血污的黑色皮質手套,如同展開的鷹翼,輕柔卻又無比堅定地,覆蓋住了艾琳那只在麻藥與寒冷中失溫的、顫抖的指尖。
溫暖的皮革,包裹住冰冷的指尖。
昏迷中的艾琳,緊蹙的眉頭似乎極其輕微地舒展了一瞬。蒼白的唇瓣,在無意識的呢喃中,極其微弱地吐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如同夢囈:
“彼黍離離…”
聲音輕如嘆息,卻清晰地回蕩在溫暖的、彌漫著血腥與藥味的艦長室內。
壁爐的火光跳躍著,映照著青銅鼎足上那個凝固的血手印,映照著史密斯覆蓋在艾琳指尖的、沾血的手套,也映照著航海桌旁,劉旭沉靜如水的面容。
舷窗外,第一縷真正的金色陽光,終于刺破了海平線上最后的陰霾,如同熔化的黃金,潑灑在“圣喬治號”巍峨的鋼鐵艦艏之上,也照亮了那尊沉默矗立、終于踏上歸途的千年青銅巨鼎。
心音已變?抑或,歸途方寧?
海浪輕拍著船舷,如同古老的編鐘,在黎明中發出悠遠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