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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日輪之下

  • 道秋雜文
  • 儲竹
  • 5156字
  • 2025-07-08 21:16:44

老張頭被推進磚窯時,鼻子里灌滿了硫磺和塵土混雜的腥氣。押他來的光頭漢子最后推了他一把,咧開一嘴黃牙:“張老哥,好生干,干得好,錢少不了你的!”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張揉皺又勉強攤開的劣質草紙。

窯洞巨大得如同巨獸的腹腔。汗臭、體臭、劣質煙草的焦臭,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腥腐敗氣,混雜著灼熱的塵土味,死死糊在鼻腔黏膜上。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幾十個灰撲撲的人影在幽暗中晃動,像一群疲憊的鬼魂。他們彎腰駝背,推著沉重的獨輪車,把濕漉漉的泥坯送進窯口深處那吞噬一切的紅光里,再把燒得滾燙、冒著白煙的磚塊運出來。沒有人說話,只有車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顛簸發出的單調“哐當”聲,粗重的喘息,偶爾夾雜一兩聲監工短促的呵斥或皮鞭甩在空氣里的脆響。

“老東西,愣著等魂兒歸位???”一個干瘦、眼神像淬了毒針的監工(別人叫他“馬蜂”)踱了過來,手里的短棍不輕不重地戳在老張頭的肋下,“去,跟著那車走,裝窯!仔細點,碎一塊,扣你三天的‘香油錢’!”

老張頭麻木地跟上。他想起女兒小梅,想起她那雙總是帶著點怯生生笑意的眼睛。家里那幾畝薄田遭了蝗災,顆粒無收,還欠著驢打滾的印子錢。那個自稱“勞務公司經理”的光頭找上門,拍著胸脯保證去南邊大廠,管吃管住,月結現錢,年底還有分紅。他信了。小梅抓著他的衣角,小聲說:“爹,咱再想想別的法子?”他拍拍女兒的手,像拍掉一粒看不見的塵土:“沒事,爹去掙點錢,很快回來給你扯塊花布過年?!彼肫鹋R走前夜,自己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看著黑黢黢的村口小路,風一陣陣地刮過,他只能下意識地捂緊單薄的衣領——一個人走了太久,躲雨,捂耳朵避雷,早已習慣。如今,這風里裹挾的是磚窯的灼熱粉塵。

窯里的熱浪是活的,帶著獠牙,一口口撕咬著皮膚。汗水剛冒出來,瞬間就被烤干,在皮膚上留下一道道鹽漬的白痕,像地圖上干涸的河床。老張頭和另一個同樣枯瘦、眼神渾濁的老漢(別人叫他“老蔫”)搭檔,負責把濕泥坯碼進窯車。泥坯沉重、濕滑,每一次搬動都榨干著所剩無幾的力氣。手很快被磨破,血水和泥漿混在一起,粘膩不堪。監工馬蜂的短棍隨時會落在動作稍慢的人背上,留下一道迅速腫起的紅痕,火辣辣地疼。

“媽的,快點!磨蹭什么?當這兒是養老院?”馬蜂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老張頭臉上,“‘錢塔’里就這點眼力見?癥結都他媽在你們這幫懶骨頭上!”他罵罵咧咧,熟練地運用著光頭老板常掛在嘴邊的詞——“錢塔”、“癥結”,仿佛這就能將他那點可憐的、用來折磨人的權力鍍上一層金粉。

吃飯如同打仗。兩個雜面窩頭,一碗能照見人影的、漂著幾片爛菜葉的稀湯。人們像餓極了的野獸,蹲在滿是塵土的角落,用最快的速度吞咽。老張頭剛拿到自己那份,一個沉默高大的身影(都叫他“啞巴”)猛地撞開他,搶走了他手里的窩頭,塞進自己嘴里,幾口就沒了蹤影。老張頭張了張嘴,一股咸腥涌上喉嚨。旁邊有人低低嗤笑:“新來的?規矩都不懂?力氣大的吃雙份?!眴“统酝辏匆膊豢此?,轉身又去推那沉重的磚車。老張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想起小梅說過的話:“奇怪的動物會被保護起來,奇怪的人卻遭到排擠。”在這里,力量是唯一的保護色,沉默是生存的法則。他默默喝光了那碗稀湯,胃里像塞了一塊冰冷的石頭。

夜里,幾十個人擠在低矮、悶熱、散發著濃重汗餿和霉味的工棚通鋪上,如同罐頭里的沙丁魚。鼾聲、夢囈、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老張頭躺在堅硬的鋪板上,身下只墊著薄薄一層發黑的稻草。肋骨清晰地硌著板子。月光從棚頂的破洞漏進來一點慘白的光,照在對面墻上幾道深深的劃痕上。旁邊鋪位的老蔫翻了個身,喉嚨里發出拉風箱似的喘息,斷斷續續地念叨:“……娃……爹給你掙……花布……”

“老哥,”老張頭忍不住,聲音嘶啞地開口,“想家了?”

老蔫渾濁的眼珠在黑暗里轉了轉,沒看他,只盯著棚頂的破洞,那點月光落在他枯槁的臉上:“家?呵……‘壞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好人規規矩矩,難道就活該下地獄?沒這道理……’”他像是在背誦一段遙遠的咒語,聲音空洞,“可這理兒,在窯里,管用?!彼辉僬f話,把自己蜷縮起來,像一塊被燒透、又迅速冷卻變硬的廢磚。

老張頭的心沉下去。他想起了光頭老板那張“彬彬有禮”的臉。剛來時,老板曾“親切”地拍著他的肩膀:“老哥啊,到了咱這兒,就安心干!只要你肯出力,達到那個‘高度’,我保證,全世界都對你‘彬彬有禮’!”他當時甚至覺得這話有些文縐縐的哲理?,F在,他明白了那“彬彬有禮”是什么——是馬蜂的棍子,是啞巴的搶奪,是光頭老板數錢時那心滿意足、油光發亮的笑容。老板辦公室的墻上,確實貼著一張嶄新的宣傳畫,畫著青翠的樹林,下面一行大字:“保護樹木,人人有責”。這標語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老張頭最后一點關于“道理”的幻想。

一天下午,酷熱難當。窯口的紅光仿佛要融化一切。老張頭和老蔫推著一車剛出窯、滾燙的磚塊。車輪猛地碾過一道深坑,車身劇烈一顛。幾塊紅磚從頂層滑落,砸在地上,瞬間碎裂。碎渣飛濺起來,燙得老蔫“嗷”地慘叫一聲,抱著小腿跌倒在地。

“廢物!瞎了你的狗眼!”馬蜂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幾步就躥了過來,手里的短棍劈頭蓋臉就朝還倒在地上的老蔫抽去。棍影帶著風聲落下。

一股血猛地沖上老張頭的頭頂。他想起女兒怯生生卻清亮的眼睛,想起老蔫夜里念叨的“花布”,想起那句“沒這道理”的咒語。一股久違的、幾乎被他遺忘的憤怒,像地底奔突的巖漿,猛地頂開了那層名為“忍耐”的堅硬外殼。

“住手!”老張頭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他自己的,卻像裂帛一樣劃破了窯洞的沉悶。他一步跨出,擋在了老蔫身前,干枯的手臂竟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攥住了馬蜂再次揮下的棍子。

整個窯洞瞬間死寂。所有的“鬼魂”都停下了動作,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驚愕、恐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車輪的“哐當”聲、喘息聲、鞭子的脆響,全都消失了。只有磚塊還在散發著嗤嗤的熱氣。

馬蜂顯然沒料到這個一直沉默得像塊石頭的老家伙敢反抗。他愣了一下,隨即那張干瘦的臉因暴怒而扭曲,毒針般的眼睛死死釘住老張頭:“老棺材瓤子!活膩歪了?敢攔老子?”他用力想抽回棍子,老張頭卻像生了根,紋絲不動。

“他砸了磚,該罰!他摔傷了腿,該治!”老張頭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砸在死寂的空氣里,“‘一味跟進錢太多,錢塔內所見癥結越來越顯現’!癥結不在他,在你這棍子上!在你們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窯上!”他幾乎是吼出了光頭老板常掛在嘴邊、被馬蜂奉為圭臬的“錢塔”和“癥結”。這諷刺的引用,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得馬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反了!反了天了!”馬蜂惱羞成怒,臉上肌肉抽搐,“你他媽算老幾?在這窯里,老子就是王法!”他猛地松開棍子,抬腳就朝老張頭小腹狠狠踹去。

老張頭終究是老了,動作慢了半拍。那一腳結結實實踹在他肚子上。劇痛瞬間攫住了他,眼前一黑,五臟六腑像是移了位。他悶哼一聲,踉蹌著向后摔倒,重重砸在滾燙的碎磚堆上。皮膚接觸熾熱磚塊的瞬間,發出“滋”的一聲輕響,一股皮肉焦糊的氣味彌漫開來。劇烈的灼痛讓他眼前發黑,幾乎窒息。

“爹——!”一聲凄厲、絕望、帶著哭腔的呼喊,撕心裂肺地穿透了窯洞的喧囂,像一把燒紅的刀子捅破了這口巨大的悶鍋。

所有人,包括暴怒的馬蜂,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住,循聲望去。

窯洞巨大的拱形入口處,逆著外面白得刺眼的午后陽光,站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光線太強,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個輪廓劇烈地顫抖著。是那個聲音,老張頭在無數個疲憊和絕望的深夜里、在擠著幾十個汗臭身體的工棚里、在推著沉重磚車幾乎窒息的瞬間,反復咀嚼和思念的聲音。是小梅。

她怎么會在這里?她是怎么找到這深山溝里、如同墳墓般的黑磚窯的?無數個念頭在老張頭被劇痛和灼燒折磨得混亂的腦海中炸開。

光頭老板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窯口,他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眼神像毒蛇一樣在小梅和老張頭之間逡巡。馬蜂則徹底懵了,舉起的棍子僵在半空,臉上的暴戾被驚疑不定取代。

小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不管不顧地沖了進來,撲倒在老張頭身邊,看著他被燙得皮開肉綻的手臂和后背,看著他那張因劇痛而扭曲、沾滿灰土的臉,眼淚洶涌而出,砸在滾燙的地面上,瞬間蒸發成細小的白煙。

“爹!爹!我們走!我們不干了!我們回家!”她哭喊著,徒勞地想用手去拂開父親身上那些滾燙的碎磚塊,小手立刻被燙得通紅。

老張頭想推開女兒,想讓她快跑,離開這個魔窟。但劇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窯口那一片刺目的白光,那是外面的世界,是自由,此刻卻遙遠得如同另一個宇宙。

光頭老板一步步走過來,皮鞋踩在塵土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他在小梅身邊停下,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對父女,臉上又堆起了那種初見老張頭時的、令人作嘔的“彬彬有禮”的笑容,甚至還帶著一絲悲憫的假象。

“小妹妹,”他的聲音刻意放得柔和,卻像毒蛇吐信,“別哭別哭。你看,你爹在這兒干得好好的,簽了合同的。我們管吃管住,年底還有分紅呢。他剛才不小心摔了,我們馬上送他去‘醫務室’看看。”他刻意強調了“醫務室”三個字,目光掃過馬蜂。馬蜂一個激靈,立刻會意,丟開棍子就要上前來拖老張頭。

“別碰我爹!”小梅猛地抬頭,臉上淚痕交錯,那雙總是怯生生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像被逼到懸崖邊的小獸亮出了最后的獠牙,“你們騙人!你們是黑窯!是吃人的地方!我要告你們!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

光頭老板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如同面具被揭下,露出底下冰冷的金屬。他瞇起眼,一絲真正的兇光閃過。“告?”他嗤笑一聲,聲音陡然變冷,像冰渣子刮過鐵皮,“小丫頭片子,懂什么?這世道,‘一旦遭遇這個狀況得很沉默,不是沒有與相處的能力,而是沒有與人經歷作戰的興趣’。懂嗎?你爹簽了字畫了押,白紙黑字!告到天王老子那兒,也是我們占理!”他踏前一步,巨大的陰影籠罩住小梅和老張頭,聲音帶著一種赤裸裸的威脅,“再說了,你一個黃毛丫頭,拿什么告?誰信你?乖乖的,帶你爹去上點藥,好好干活,錢,少不了你們的!”

小梅被他氣勢所懾,身體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但看著父親痛苦的樣子,那股絕望的勇氣又沖了上來。她嘴唇哆嗦著,正要不顧一切地喊出什么。

就在這時,窯洞深處,那片吞噬一切又吐出一切灼熱磚塊的紅光前,一個一直沉默著推車的佝僂身影——老蔫,突然直起了腰。他動作很慢,像一截被壓彎了太久的枯枝,正在艱難地、一寸寸地試圖挺直。他轉過身,布滿灰塵和汗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渾濁的眼睛,越過攢動的人頭,越過暴戾的馬蜂和陰冷的光頭老板,直直地看向窯口外那片白得刺眼的光。

他沒有看小梅和老張頭,只是看著那片光,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如同嘆息又如同嗚咽的聲音。然后,這個枯瘦、沉默、被所有人視為“老蔫”的男人,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在光頭老板和馬蜂驚愕的注視下,邁開了腳步。不是走向工頭,也不是走向老張頭,而是徑直朝著窯口那巨大的、燃燒著熊熊烈火、正吞吐著滾燙磚塊的窯門走去!

一步,兩步……他的腳步有些蹣跚,卻異常堅定。灼熱的氣浪吹動他破爛的衣角。沒有人反應過來,包括近在咫尺的馬蜂。所有人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走向地獄之口的舉動驚呆了。

“老蔫!你瘋了!回來!”老張頭嘶啞地喊出聲,不顧劇痛想掙扎起來。

太遲了。

老蔫的身影在窯口那跳躍的、吞噬一切的紅光前,只留下一個瞬間被拉長的、濃墨般的剪影。然后,他就那樣決絕地、無聲無息地,一頭扎進了那片翻滾的、足以融化鋼鐵的熾烈火海之中!

“滋——!”

一聲極其短暫、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輕響。沒有慘叫,沒有掙扎。只有窯火那永恒不變的、低沉的咆哮聲,似乎因為吞噬了新的祭品而更加旺盛地跳躍了一下。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蛋白質焦糊的怪異氣味猛地擴散開來,濃烈得讓人窒息。

時間仿佛凝固了。窯洞里死一般寂靜。只有磚塊還在嗤嗤地冒著熱氣。所有的“鬼魂”都僵在原地,臉上的麻木被一種巨大的、原始的恐懼所取代,眼睛瞪得幾乎裂開。馬蜂舉著的手徹底僵住,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光頭老板那副“彬彬有禮”的假面徹底碎裂,只剩下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源自本能的恐懼,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小梅的哭喊戛然而止,她像被掐住了脖子,眼睛死死盯著那吞噬了老蔫的窯口紅光,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起來,喉嚨里發出“咯咯”的、不成調的聲響。

老張頭躺在滾燙的碎磚上,后背和手臂的灼痛依然鉆心,但此刻,另一種更冰冷、更絕望的寒意,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維。他渾濁的瞳孔里,倒映著那跳躍的、永不饜足的窯火,也倒映著窯口外那片慘白刺眼的天空。那天空高遠、冷漠,一輪白日懸在中天,無情地照耀著這深山溝里的一切——這吞噬血肉的磚窯,這凝固的罪惡,以及窯口處,光頭老板那張因震驚和算計而扭曲的臉。

白日煌煌,如同巨大的、冰冷的眼。它看見一切,又仿佛對一切視而不見。窯火的赤紅在那冰冷的眼瞳深處,無聲地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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