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陳巖籃球鞋底的泥濘里打滑。林丹感覺自己像個蹩腳的提線木偶,線頭纏在陳巖油乎乎的手指上,而真正該被操控的“木偶”們,早已散落一地。
周五下午,辦公室空蕩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林丹抱著一摞剛被團委書記打回來的、格式完美的活動申請,目光卻死死釘在陳巖桌上那份所謂的“辦公室設備清點清單”上。鬼使神差地,她走了過去。
紙頁被翻得卷了邊,油膩膩的,散發著一股可疑的混合氣味——像是汗味、燒烤料和過期打印墨粉。條目寫得龍飛鳳舞:
投影儀(1臺):狀態:良好。備注:支架疑似可拆卸,經測試,承重優秀,適合戶外烤肉架支撐(附圖:潦草的燒烤架結構圖)。
音響線(若干):狀態:部分老化。備注:韌性極佳,可替代燒烤金屬簽,經主任實測,串雞翅效果一流,無安全隱患(附圖:一根扭曲的電線串著三個雞翅簡筆畫)。
舊麥克風(2支):狀態:報廢。備注:金屬頭堅固,可改造為開瓶器(附圖:一個啤酒瓶簡筆畫,瓶蓋被麥克風頭撬開)。
備用電源插排(1個):狀態:未知。備注:功率大,可接戶外照明及烤肉轉盤電機(附圖:插排連著燈泡和一個旋轉的烤串)。
林丹的指尖冰涼,血液卻直沖頭頂。她甚至能想象出陳巖叼著烤串,大筆一揮寫下這些“備注”時,臉上那副“老子真是天才”的得意嘴臉。
“怎么樣主席?咱主任這思路,絕不絕?”一個帶著諂媚和邀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春暉晃了進來,手里還拎著半瓶冰鎮可樂,校服拉鏈敞著,露出里面一件印著夸張骷髏頭的T恤。他湊過來,指著清單,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紙上:“這叫資源整合!廢物利用!主任說了,學生會搞活動經費緊張,就得有這種創新思維!你看這插排,”他指著那條備注,“多實用!下次咱部門聚餐,直接就能用上!”
春暉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愚蠢的驕傲,仿佛這清單是什么了不起的發明創造。他完全沒注意到林丹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和緊抿的嘴唇。
林丹猛地合上清單,那油膩的觸感讓她像摸了臟東西一樣迅速甩開手。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喉嚨口的腥甜,聲音冷得像冰:“創新?廢物利用?陳巖就是用學生會的公共財產,給他那個燒烤攤搞‘廢物利用’?”
春暉一愣,隨即堆起更夸張的笑容,試圖打圓場:“哎呀,主席,別那么嚴肅嘛!主任也是為了大家伙兒放松放松,勞逸結合嘛!你看,兄弟們跟著主任,干活都有勁兒!”他晃了晃可樂瓶,發出嘩啦的聲響,仿佛這就是“干活有勁兒”的鐵證。
林丹沒再理他。她轉身走向自己的座位,感覺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目光掃過,宣傳部長劉賠正百無聊賴地把剛印好的活動海報折成一只巨大的紙飛機,鼓起腮幫子用力一吹——飛機歪歪扭扭地起飛,掠過整個辦公室,“啪”一聲,不偏不倚,正撞在組織部長量程那個鼓鼓囊囊、落滿灰塵的書包上。書包拉鏈沒拉嚴,一本邊緣發黑、疑似是上學期某次流產活動的策劃書,被撞得滑出半截,散發出一股陳年的霉味。
劉賠聳聳肩,吹了聲口哨,插著口袋晃悠出去了。
林丹坐下,翻開她那本厚厚的會議記錄本。最新一頁,記錄著昨天她勒令陳巖提交一份正經的經費使用明細。下面大片空白處,不再是小小的“忍”字,而是被她失控的筆尖狠狠戳破的第五頁紙,墨跡暈開,像一灘絕望的污血。紙頁邊緣,被她無意識撕扯出毛糙的裂口。
---
暮色四合,濃煙再起。校門口的燒烤攤儼然成了“陳記御膳房”。比往日更加喧鬧。陳巖今天似乎格外興奮,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破舊的高音喇叭,用變調的、夾雜著電流噪音的聲音在喊:
“來來來!都瞧一瞧看一看!陳主任秘制‘龍涎香’風味烤串!獨家秘方!吃一串提神醒腦,吃兩串考試不愁,吃三串原地飛升!”他手里揮舞著一把撒滿可疑深棕色粉末的肉串,那粉末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油光。“跟著老子混,頓頓是御膳!懂不懂什么叫規格?這就是規格!”
人群爆發出哄笑和口哨聲。春暉像個小太監一樣穿梭在煙霧和人群里,手里端著一個堆滿烤串的破鐵盤,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諂媚笑容,聲音拔得又尖又高:“御膳來咯!各位大人小心燙!主任親自掌勺,機會難得!吃了主任的串,學生會里橫著走!”他殷勤地把烤串分發給圍著的部員和其他幾個部門的“熟人”,還不忘給陳巖遞上倒滿啤酒的杯子,動作夸張得像在演舞臺劇。
“主任辛苦了!您喝!”春暉的腰彎得極低。
“好小子!有眼力見兒!”陳巖接過杯子,得意地一飲而盡,酒液順著嘴角流下,滴在他那件沾滿油漬的T恤上。他抹了把嘴,拍著春暉的肩膀,力道大得春暉一個趔趄,“看見沒?這才叫會辦事!比在辦公室寫那些破報表強一萬倍!春暉,好好學!以后主任的班,你接定了!”
春暉被拍得齜牙咧嘴,卻立刻挺直腰板,臉上笑開了花,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恩賜:“是!主任!保證不給您丟臉!”
林丹和黃杰就站在不遠處的陰影里,看著這荒誕油膩的“加冕儀式”。黃杰的臉色在油煙和路燈的映照下,灰敗得像一張舊紙。他死死捂著嘴,壓抑的咳嗽聲從指縫里漏出來,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林丹甚至看到他指縫間似乎滲出了一絲暗紅,在昏黃的光線下看不真切,卻讓她心頭猛地一抽。
---
午夜的辦公室,像一座冰冷的墳墓。只有計算器“嘀嘀”的聲響和黃杰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在回蕩。
“咳咳…咳…主…主席…”黃杰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破碎,他猛地從抽屜里抓出一條皺巴巴的手帕捂在嘴上,身體因劇烈的嗆咳而蜷縮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止住,攤開手帕,白色的棉布中央,赫然洇開一小團刺目的暗紅色污跡。
他眼神灰暗地看了一眼那抹紅,疲憊至極地將手帕揉成一團丟開,重新把目光投向電腦屏幕和攤開的賬本票據。手指因為脫力而微微顫抖著敲擊計算器。
“賬目…咳…爛透了?!彼穆曇魩е环N瀕臨崩潰的平靜,“陳巖…辦公室…這學期…‘特殊活動物料采買’…光他那個‘龍涎香風味燒烤料’…”黃杰指著幾張皺巴巴、沾著可疑油漬的手寫收據,上面的字跡比陳巖的設備清單還要狂放,“…就報了三千七百塊!還有‘臨時勞務’…‘場地特殊維護費’…‘團隊建設激勵金’…票據全是白條!簽名…咳…鬼畫符一樣!加起來…快頂上我們半個學期的活動經費了!”
他猛地合上賬本,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灰塵被震得飛揚起來,在慘白的燈光下舞動。
“他跟你提過半個字嗎?有過一張像樣的申請單嗎?”黃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林丹,那目光里有憤怒,有絕望,更有一絲“我們到底在為什么堅持”的茫然。
林丹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三千七的“龍涎香”?她仿佛又看到陳巖揮舞著那深棕色粉末的樣子,看到春暉諂媚的笑臉,看到那破喇叭里噴出的“御膳”二字。那濃烈的、混合著劣質香料和腐敗油脂的煙霧,不再是幻覺,它正從賬本里、從收據的油漬里、從黃杰咳出的血污里,洶涌地鉆出來,將她死死包裹,勒得她無法呼吸。
她放在書包側袋里的手,死死攥住了那個硬硬的信封角。辭職信。只要把它拿出來,這一切污濁,這令人窒息的無力感,就都結束了。她可以回到她干凈的書桌前,回到屬于優等生的、秩序井然的紅榜世界。
窗外,似乎還能隱約聽到燒烤攤方向傳來的、陳巖用破喇叭發出的變調余音:“…御膳…規格…”
就在這時!
“砰——嘩啦——?。?!”
辦公室緊閉的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撞開!濃烈的、混合著焦糊肉味和酒精的煙氣瞬間灌入!
陳巖和春暉像兩個醉醺醺的攻城錘一樣跌了進來,兩人都滿臉通紅,渾身散發著濃重的酒氣和燒烤味。陳巖手里還拎著半瓶啤酒,春暉則端著一個幾乎空了的、油膩的鐵盤,上面歪歪扭扭地躺著幾根啃得亂七八糟的簽子。
“主…主席!黃…副主席!還沒走???”陳巖打著響亮的酒嗝,舌頭有些發直,搖搖晃晃地往里走,“正好!來來來…嘗嘗…嘗嘗主任剛烤好的…特級…嗝…和牛!”他醉眼朦朧地掃視著,目光落在林丹桌上一份剛打印好的、給團委的重要報告上。
“這…這紙不錯!墊著!”他大手一揮,竟想把那油膩的鐵盤直接扣在報告上!
“主任!使不得!”春暉尖叫一聲,一個箭步(雖然腳步虛?。_上前,試圖阻攔,手忙腳亂中,他手里那幾根油乎乎的簽子“啪嗒”掉在了報告潔白的紙頁上,滾出幾道刺眼的、黃褐色的油污痕跡。
“哎呀!”春暉驚叫,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那簽子,結果沾滿油污的手指又蹭在了報告的關鍵簽名處,留下幾個清晰的、油膩的指印。
“廢物!這點事都辦不好!”陳巖不耐煩地罵了一句,順手把半瓶啤酒往旁邊一放,瓶子沒放穩,“哐當”一聲倒在桌面上,渾濁的酒液汩汩流出,迅速漫過桌角堆放的一小疊剛整理好的、下周要用的活動報名表。
“啊!酒!酒!”春暉徹底慌了神,像只沒頭蒼蠅,看到墻角放著一個紅色的滅火器(不知為何放在辦公室),大概是之前消防檢查留下的。他大概是酒精上頭外加極度想“立功表現”,竟然沖過去一把抓起了那個沉重的滅火器!
“主任別怕!火!我來滅!”他尖叫著,完全沒搞清狀況,拔掉安全栓,對著那正在被啤酒浸透的、無辜的報名表,以及旁邊一臉震驚、石化當場的林丹和黃杰,狠狠地按下了壓把!
“噗嗤——?。。 ?
一大股刺鼻的白色干粉泡沫,如同憤怒的雪崩,瞬間從噴嘴狂噴而出!首當其沖,那疊報名表被徹底淹沒、摧毀。緊接著,泡沫像失控的白色巨蟒,席卷向桌面上的電腦、賬本、票據、林丹那本畫滿“忍”字的會議記錄本!整個辦公室瞬間被淹沒在了一片嗆人的、冰冷的白色泡沫之中!
黃杰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驚得忘了咳嗽,僵在原地,眼鏡片上糊滿了白沫。
林丹站在泡沫的噴射路徑邊緣,幾縷白色的粉末粘在她的發梢和臉頰上,冰冷刺骨。她看著眼前這片瘋狂荒誕的景象:被油污和酒液玷污的報告,被泡沫徹底埋葬的文件,揮舞著滅火器還在徒勞地噴著、一臉“我在救火我很英勇”的春暉,以及扶著桌子狂笑不止、仿佛看到什么世紀喜劇的陳巖……
她一直攥在書包里的手,猛地抽了出來!那個白色的信封被緊緊攥在掌心,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在陳巖刺耳的大笑和干粉泡沫持續噴射的“嗤嗤”噪音中,在漫天飛舞的白色塵埃里,林丹倏然轉身,背對著這片狼藉的“御膳房”災難現場。她面對著窗外沉沉的、仿佛也在無聲嘲弄的夜色,手臂猛地抬起,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封承載了所有幻想、屈辱和退路的辭職信,狠狠地揉捏、擠壓、攥緊!信封在她掌心發出不堪重負的撕裂聲,瞬間變成一個扭曲變形的、丑陋的紙團。
她猛地回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那點冰冷的火苗已燃成一片寒焰。她將那個象征徹底決裂的紙團,重重地拍在唯一還沒被泡沫完全覆蓋的桌角——黃杰的手邊。
她的聲音穿透了泡沫噴射的噪音和陳巖的狂笑,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鋒,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釘在空氣里:
“明天…”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揮舞滅火器的春暉和狂笑的陳巖,最終落回黃杰驚駭的臉上,“…把陳巖的‘御膳房’,給我連鍋端了。燒烤架,還有那個喇叭,”她補充道,聲音里淬著鐵,“一起沒收?!?
濃煙(混合著燒烤煙、干粉和酒精的古怪氣味)在辦公室彌漫,白色的泡沫如同怪異的積雪,覆蓋著一切象征著秩序和努力的痕跡。那個被暴力揉捏過的紙團,像一個被踩扁的勛章,孤零零地躺在白色的“雪地”邊緣,宣告著某種天真幻想的徹底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