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淵站在觀星臺的圖紙前，指尖在標(biāo)注著主位的地方頓了頓。旁側(cè)的管事正低聲稟報宴客名單，他忽然開口：“蘇晚的席位，設(shè)在東側(cè)第二張案幾，挨著樂師席。”

管事愣了下：“東側(cè)離主位稍遠(yuǎn)，要不要……”

“就那里。”謝明淵打斷他，目光掃過圖紙上的樂師席區(qū)域，“讓她那日奏《啟明引》，用我書房那架‘流泉’琴。”

那架琴是前朝名匠所制，音色清越，府里除了他自己，極少讓人碰。管事心里一動，連忙應(yīng)下。

待管事退下，謝明淵才轉(zhuǎn)身看向窗外。觀星宴賓客繁雜，既有朝中重臣，也有幾分面生的世家子弟，總有人借著各種由頭打探蘇晚的底細(xì)，言語間難免帶些輕慢。

他想起前幾日蘇晚練琴時，因旁人一句“不過是府里的寄住客”而泛紅的眼眶，指尖不自覺攥緊了些。

《啟明引》雖不算難，卻極考指法的穩(wěn)當(dāng)，用“流泉”琴彈奏，稍有差池便會格外刺耳。可若彈得好，清越的琴音混著星光漫開，足以壓下那些細(xì)碎的議論。

他走到琴房外，聽見里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琴聲，是《啟明引》的調(diào)子。蘇晚顯然還在生澀地磨合，卻比昨日穩(wěn)了些。

謝明淵沒進去，只在廊下站了片刻，轉(zhuǎn)身時對守在外頭的侍女道：“去取些安神茶來，給蘇姑娘送去。”

有些話不必說透，他要做的，是給她一個站得住腳的機會——用琴音告訴所有人，她蘇晚，絕非可以隨意輕慢之人。

蘇晚練完最后一遍《啟明引》時，指尖已有些發(fā)麻。侍女端來的安神茶還溫著，她捧在手里暖著手，忽然想起謝明淵今早說的“用流泉琴”，心里既緊張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正發(fā)怔，謝明淵掀簾進來了，手里拿著個錦囊：“打開。”

里頭是枚瑩白的玉扳指，磨得圓潤光滑。“戴在按弦的手指上，”他語氣平淡，“流泉琴弦緊，別又磨破了手。”

蘇晚捏著玉扳指，觸手溫涼，忽然明白過來——他早想到她會緊張，連護著手指的物件都備妥了。她低頭往指頭上套，笨手笨腳試了兩次才戴好，抬頭時撞見謝明淵的目光，對方飛快移開視線，看向窗外：“今夜云少，星子該亮得很。奏樂時別慌，盯著琴弦就行，其余的不用管。”

“嗯。”蘇晚應(yīng)著，心里那點發(fā)怵忽然淡了。她望著琴上的玉扳指，又想起他特意安排的席位，原來那些看似隨意的安排里，藏著這么多她沒察覺的心思。

謝明淵轉(zhuǎn)身要走，又停住：“傍晚卯時，到觀星臺來。我教你認(rèn)認(rèn)主要的星象，免得宴上有人問起，答不上來。”

這話聽著像嚴(yán)苛的叮囑，蘇晚卻聽出了幾分兜底的意思。她用力點頭：“好。”

待他走后，她對著鏡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上的玉扳指，瑩白的光映在眼底，竟覺得連指尖的麻意都輕了許多。窗外的風(fēng)卷著幾片落葉飄過，她深吸一口氣，重新坐到琴前——這次，指尖落在弦上時，穩(wěn)了不少。

蘇晚把玉扳指摘下來，小心翼翼收進錦囊里。剛收拾好，就聽見肚子咕咕叫了，才想起練琴練得忘了時辰。

她剛要出門找吃的，謝明淵又回來了，手里還拿著個油紙包。“剛讓廚房做的面，趁熱吃。”他把紙包往桌上一放，解開繩子，里頭是一碗陽春面，蔥花飄在湯上，聞著就香。

蘇晚愣了下：“大人怎么知道我沒吃飯？”

謝明淵沒接話，就站在旁邊看著她。蘇晚趕緊拿起筷子，呼嚕嚕吃了兩口，熱湯下肚，渾身都暖和了。

“面挺好吃的。”她含糊著說。

“吃完再練會兒，”謝明淵道，“流泉琴比你平時用的沉，等下我讓人抬過來，你先摸摸手感。”

蘇晚點點頭，三口兩口把面吃完。剛放下碗，就見兩個小廝抬著架琴進來，琴身烏亮，看著就不一般。

謝明淵走過去，輕輕掀開琴蓋：“試試。”

蘇晚把手洗干凈，指尖剛搭上弦，就覺得比平時的琴緊得多。她深吸口氣，慢慢彈出《啟明引》的調(diào)子，開頭還行，到換弦的地方還是卡了下。

“別急，”謝明淵在旁邊說，“這琴吃勁，按弦時稍用點心。”

蘇晚哦了聲，又試了一遍。這次慢是慢了點，倒順下來了。她抬眼瞅謝明淵，見他嘴角好像動了下，又很快恢復(fù)了平時的樣子。

“行了，練到天黑就歇著，”他道，“明晚有你累的。”

蘇晚應(yīng)了聲，看著他出去，心里踏實多了。她又對著流泉琴練起來，手指雖酸，卻越練越有勁兒。

天色擦黑時，蘇晚總算能把《啟明引》完整彈下來了。流泉琴的音色果然不同，每個音都像浸了月光，清透得能映出人影。她正彈到興頭上，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輕響。

回頭一看，謝明淵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件披風(fēng)。“夜里涼，披上。”他走過來，把披風(fēng)搭在她肩上，指尖無意間碰到她的脖頸，蘇晚縮了縮脖子，他像被燙到似的收回手，轉(zhuǎn)身看向窗外，“星子出來了，去觀星臺走走。”

兩人并肩往高臺走，廊下的琉璃燈次第亮起，把影子拉得忽長忽短。蘇晚攥著披風(fēng)帶子，聽見謝明淵忽然開口：“觀星宴上若有人刁難，不用理會。”

她愣了下：“會有人刁難我嗎？”

“不好說。”謝明淵的聲音很輕，“但你記著，琴聲夠亮，就壓得住雜音。”

說話間已到高臺，遠(yuǎn)處的星子密密匝匝鋪在天上，像撒了把碎鉆。謝明淵指著最亮的那顆：“那是啟明，《啟明引》就是照著它譜的。奏到高潮時，剛好能趕上它升到天中。”

蘇晚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心里忽然就定了。她轉(zhuǎn)頭時，撞見謝明淵的目光，他很快移開，卻在轉(zhuǎn)身時，把手里握著的星圖塞給了她：“記不住的話，照著這個看。”

星圖邊角磨得有些毛，顯然是常翻看的。蘇晚捏著那張紙，晚風(fēng)帶著涼意吹過，披風(fēng)里卻暖融融的。她望著天上的啟明星，忽然覺得，明天的觀星宴，好像沒那么可怕了。

觀星宴當(dāng)晚，蘇晚換上了謝驚鴻備好的鵝黃夾襖，領(lǐng)口繡著細(xì)碎的銀線，像綴了片星子。她把玉扳指戴在左手食指上，摸到流泉琴冰涼的琴身時，心跳還是快了半拍。

謝明淵就站在樂師席旁，正低聲和司儀交代著什么。余光瞥見蘇晚，他走過來，指尖在琴上輕輕一彈，清越的音漫開：“別怕，這琴認(rèn)人，你待它誠，它便給你面子。”

蘇晚抿抿唇，剛要說話，就見賓客陸續(xù)到場。有位穿寶藍(lán)錦袍的公子經(jīng)過，瞥見蘇晚，故意揚高了聲音：“國師大人倒是好興致，讓個生面孔來操琴，莫不是府里沒像樣的樂師了？”

謝明淵沒回頭，只淡淡道：“李公子若覺得刺耳，自可捂上耳朵。”他目光落在蘇晚身上，聲音壓低了些，“開始吧。”

蘇晚深吸口氣，指尖落在弦上。第一個音響起時，她看見謝明淵往后退了半步，站在燈影里，像座穩(wěn)穩(wěn)的山。琴聲順著星子漫開，從生澀到流暢，換弦處的卡頓越來越少。彈到高潮時，恰好有顆流星劃過夜空，滿堂驚呼里，流泉琴的音忽然亮得驚人，蓋過了所有議論。

一曲終了，蘇晚指尖微顫，抬頭時正對上謝明淵的目光。他沒笑，卻對著她極輕地點了點頭。遠(yuǎn)處的啟明星恰好升到天中，清輝落下來，把兩人之間的空隙，照得暖融融的。

曲子彈完，底下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慢慢鼓起掌來。蘇晚手還放在琴弦上，心里頭怦怦直跳，臉也有點熱。

謝明淵走過來，臉上沒什么表情，只說了句：“還行，沒給流泉琴丟人。”

剛說完，剛才那個穿寶藍(lán)袍子的李公子又湊過來，撇著嘴說：“運氣罷了，誰知道是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蘇晚剛想低下頭，謝明淵已經(jīng)轉(zhuǎn)頭看過去：“李公子要是覺得不服氣，不如自己上來彈一曲？正好讓大家聽聽，什么叫不瞎碰的。”

李公子臉一紅，嘟囔了句“我才沒空”，轉(zhuǎn)身就走了。

謝明淵這才轉(zhuǎn)回來，遞給蘇晚一杯水：“渴了吧，喝點水。”

蘇晚接過杯子，手還有點抖，小聲說：“謝謝大人。”

“謝什么，”他看了眼天上的星星，“你看，今晚星星多亮，跟你剛才彈的調(diào)子挺配。”

蘇晚抬頭，可不是嘛，滿天的星星跟撒了把碎銀子似的，亮得晃眼。她抿了口水，心里頭那點緊張慢慢散了，倒覺得挺舒坦。

謝明淵忽然抬手按了按額角，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悶哼，原本冷沉的眼神驟然變得迷茫，隨即又染上幾分溫軟笑意，連說話的語調(diào)都輕了八度：“晚晚？怎么站在這里發(fā)呆？”

這聲“晚晚”喊得蘇晚心頭一跳——分明是謝驚鴻的語氣，卻從謝明淵嘴里說出來。她猛地想起謝明淵那特殊的體質(zhì)，臉色一白，慌忙上前攥住他的手腕：“國師，星臺那邊好像出事了，您快去看看！”

謝明淵（謝驚鴻）眨了眨眼，順從地被她拉著走，還不忘回頭對愣住的賓客擺手笑：“失陪失陪，回頭再聊呀。”那模樣活脫脫就是個溫和愛笑的謝驚鴻，只是套在謝明淵冷峻的殼子里，透著股說不出的怪異。

兩人快步拐進僻靜的回廊，蘇晚才松了手，壓低聲音問：“您……您還好嗎？”

謝明淵（謝驚鴻）摸了摸自己的臉，忽然噗嗤笑了：“又換過來啦？難怪頭有點暈。晚晚別擔(dān)心，我沒事的。”他說著，還想像從前那樣拍拍蘇晚的肩，手抬到半空又頓住，大概是想起這具身體的主人從不做這種親昵動作，反倒有些無措地?fù)狭藫项^。

蘇晚看著他這副模樣，又急又好笑，趕緊拉著他往書房走：“快回房歇著吧，別被人撞見了。”

路過假山時，謝明淵（謝驚鴻）忽然停下，從袖袋里摸出顆糖遞過去，眉眼彎彎：“給，上次你說愛吃的桂花糖，我想著觀星宴人多，特意揣了兩顆。”

蘇晚捏著那顆溫?zé)岬奶牵睦镉炙嵊周洠氖植挥傻镁o了緊：“走了，回去再吃。”

月光穿過廊柱，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蘇晚只盼著這陣突如其來的變故能快點過去，卻沒留意到，被她攥著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像是在貪戀這份難得的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