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妍婉緊繃的身體，在門簾落下的瞬間，松懈了一點點。

感覺到父親的視線又落回自己身上，那目光溫和依舊，卻仿佛帶著千鈞重量。

“別怕，婉婉，”徐錦文的聲音低沉而舒緩，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你哥哥就是性子急，擔心你。爹在這兒陪著你。”

他伸出手，隔著錦被，極輕地、帶著安撫意味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那一下輕拍，很暖。

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徐妍婉幾乎要跳起來。

她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嘗到了更濃的鐵銹味，才勉強壓住喉嚨里的哽咽和身體的顫抖。

她只是一個冒牌貨。

一個沾滿血腥、無處可逃的孤魂野鬼。

偷來的溫情，沉重的守護，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不敢回應，不敢抬眼，只能像個木偶一樣，僵硬地承受著這份讓她心驚肉跳的“父愛”。

林碧云端著溫水回來了。

她細心地伺候徐妍婉漱了口，又替她掖好被角。

“好好睡一覺，婉婉。娘和爹都在外間守著，有事就叫，嗯？”

林碧云的聲音像羽毛般輕柔。

徐妍婉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小片脆弱的陰影。

她一動不動，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瓷娃娃。

林碧云和徐錦文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憂色。

女兒醒了，燒退了，也吃了東西，可這沉默……

兩人輕手輕腳地退到外間，掩上了內室的門。

房間徹底安靜下來。

徐妍婉緊閉著眼，聽覺卻變得異常敏銳。

她能聽到外間父母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模模糊糊，聽不清內容。

能聽到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能聽到自己胸腔里那顆心臟，在死寂中沉重而緩慢地跳動。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是在提醒她。

徐婉，你殺了人。

你不配。

母親倒在血泊里渙散的眼神。

富二代脖子上噴涌而出的溫熱粘稠的液體。

徐家強那張冷漠算計的臉。

還有那道撕裂一切的白光…

無數混亂血腥的畫面碎片……

她猛地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捂住耳朵，想把那些聲音、那些畫面都擋在外面。

可沒有用。

那些東西是從她腦子里鉆出來的！

冰冷的恐懼感再次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帶著刺骨的寒意，讓她渾身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牙齒磕碰著，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自己更深地埋進被子里，錦被柔軟厚實，卻擋不住心底那蝕骨的寒。

這溫暖安全的殼子，像一個巨大的諷刺。

她是個闖入者，是個竊賊，竊取了原本屬于那個叫“徐妍婉”的小女孩的一切。

這份偷來的親情，能維持多久？

那個眼神銳利的哥哥，會不會已經發現了什么？

如果被發現……等待她的會是什么？

沉塘？

火燒？

還是被當成妖孽活活打死？

巨大的未知和恐懼，像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用力地呼吸，卻感覺空氣稀薄得厲害。

后腦的鈍痛一陣陣襲來，混合著精神上的巨大沖擊，讓她頭痛欲裂。

“娘……”一個極其微弱、帶著哭腔的呼喚，像瀕死的小貓嗚咽，從被子里逸出來，輕得幾乎聽不見。

她不是在叫林碧云。

她是在叫那個死在冰冷血泊里、再也不會回應她的女人。

眼淚終于再也忍不住，洶涌地沖破緊閉的眼瞼。

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迅速洇濕了身下的錦緞枕面。

死死咬著被角，不敢發出一點聲音，身體卻在被子里劇烈地顫抖著。

外間，林碧云似乎聽到了什么細微的動靜，腳步輕輕挪動了一下，靠近了內室的門。

徐妍婉立刻屏住呼吸，連顫抖都強行壓制住，只留下無聲的淚水。

腳步聲靠近了。

林碧云的身影在門口頓了一下。

目光落在床上那個小小的、靜止的隆起上，看了片刻。

徐妍婉能感覺到那目光的巡弋，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

時間像是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

那目光移開了。

林碧云沒有進來，只是極輕地嘆了口氣。

門被重新掩上的輕響。

腳步聲遠去了。

外間的低語聲還在繼續，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聽不真切

。

聽著聲音昏昏沉沉睡去。

徐妍婉再次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陽光透過窗欞上的素白窗紙，在床前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氣里飄散著淡淡的藥味和一絲清粥的香氣。

后腦勺的鈍痛似乎減輕了一些。

她動了動手指，感覺身體不再像昨天那樣虛脫無力。

依舊沉重，但總算有了一點力氣。

慢慢睜開眼，適應著明亮的光線。

床邊沒有人。

外間傳來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是林碧云和一個略顯蒼老的女聲，應該是那個張媽。

“……小姐的藥好了，夫人。”

“嗯，先溫著吧，讓她多睡會兒。”

“是，夫人，您也歇歇吧，這幾晚都沒……”

“不打緊，等婉婉醒了再說。”

徐妍婉靜靜地聽著，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撐著身體，想坐起來。

動作有些笨拙，不小心帶動了床帳，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外間的說話聲立刻停了。

簾被掀開，林碧云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欣喜：“婉婉醒了？”

她走到床邊，習慣性地伸手去探徐妍婉的額頭。

“嗯，溫度正好。頭還疼得厲害嗎？還疼不疼？”

一連串的問題，帶著熟悉的關切。

徐妍婉垂下眼，避開她灼灼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

這一次，搖頭的動作自然了許多。

“那就好。”林碧云松了口氣，臉上綻開笑容。

“餓了吧？娘讓張媽給你熬了青菜瘦肉粥，熬得爛爛的，好克化。”

張媽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粥，還有一小碟切得細碎的、看著就爽口的醬菜。

林碧云接過碗，像昨天一樣，坐在床沿，準備喂她。

徐妍婉看著那遞到唇邊的勺子，又看看林碧云溫柔的臉。

胃里適時地發出“咕嚕”一聲輕響。

饑餓感是真實的。

昨天那點粥，早已消化殆盡。

昨天是餓極了，也是被逼得沒辦法。

今天……她看著林碧云期待的眼神，心里那點抗拒和疏離。

在饑餓和這持續的溫情攻勢下。

裂開了一條微小的縫隙。

她張開了嘴，含住了那勺溫熱的粥。

“慢點吃，別燙著。”

粥很軟糯，青菜的清香和瘦肉的鮮香混合在一起，恰到好處。

她小口小口地吞咽著，動作比昨天流暢了一些。

只是依舊垂著眼，不看林碧云，也不說話。

林碧云也不在意，一邊喂，一邊輕聲細語地說著話，像是在哄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今兒天氣好，日頭暖融融的，等你好些了，娘帶你去廊下坐坐，曬曬太陽，身子好得快……”

“你爹一早就去私塾了，走前還特意來看過你，囑咐我讓你好生歇著……”

“你哥哥……”提到徐延景，林碧云的聲音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