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葬崗的陰風卷著紙錢,貼在蘇明藥的后頸上,像塊冰。他攥緊懷里的《藥經》竹簡,編繩的金線硌得胸口發疼,卻抵不過心里的滾燙——父親的字跡在腦海里翻騰,“沈清晏藏著藥鼎令”“張鶴齡借走牽機引”,這些碎片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往南走了約莫三里,山坳里露出半間草屋,煙囪里飄著縷淡青色的煙,門前曬著排草藥,有蒲公英、馬齒莧,還有幾株半干的薄荷——是尋常農家用來治小病的草藥。蘇明藥的腳步頓住了,這是老鄰居周伯的家,三年前蘇家出事時,周伯曾偷偷給他塞過半個窩頭,讓他往城外跑。
草屋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碾藥的悶響。蘇明藥推開門,看見個佝僂的老者正坐在石碾前,手里的藥杵磨得锃亮,碾槽里的蒼耳子被碾成了碎末。老者聞聲抬頭,渾濁的眼睛在看清他的臉時,突然瞪圓了,藥杵“當啷”掉在地上。
“你……你是明藥?”周伯的聲音發顫,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樹根般凸起,“你不是死在大火里了?”
蘇明藥喉頭哽了哽,屈膝跪下:“周伯,是我,我沒死。”
周伯踉蹌著撲過來,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摸到他胳膊上的舊疤(小時候被藥爐燙傷的),突然老淚縱橫:“老天有眼!蘇家總算留了后!”他拉著蘇明藥往屋里走,反手閂上門,壓低聲音,“快進來,外面不安全,昨天還有帶刀的人來打聽你的消息。”
草屋陳設簡單,墻上掛著串曬干的艾草,墻角堆著半袋雜糧。周伯給蘇明藥倒了碗熱水,水里飄著幾片紫蘇葉——這是解蛇毒的法子,老人家用自己的方式提防著什么。
“周伯,三年前……”
“別說了。”周伯打斷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他臉上的皺紋更深,“那天夜里我睡得沉,被你家藥鋪的爆炸聲驚醒,跑到巷口時,正看見十幾個穿黑衣的人從你家出來,手里提著刀,刀上還滴著血。”
蘇明藥的指甲掐進掌心:“他們有沒有什么記號?”
“有個領頭的,腰間掛著塊令牌,上面刻著龍紋。”周伯的聲音壓得更低,“我活了大半輩子,只在給宮里送藥材時見過那樣的令牌,是御前侍衛才有資格帶的!”
龍紋令牌!蘇明藥的心猛地一沉。三年前闖入蘇家的是宮廷侍衛,這說明滅門案背后有皇室成員撐腰,絕非張鶴齡一人能主導。他想起父親絹布上的話,沈清晏藏著前朝藥鼎令,難道與這龍紋令牌有關?
“大火燒起來的時候,我聽見你父親在喊‘牽機引’,還說‘他們要的是藥經’。”周伯往灶里添了把青蒿,“你家藥鋪的火邪門得很,燒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我去收拾殘局,在你父親的臥房找到這個。”
他從炕洞里摸出個黑黢黢的木盒,打開后里面是塊燒焦的絲帕,上面繡著半個靈芝,針腳與蘇明藥懷里的青銅盒帕子一模一樣,只是這塊的邊角繡著個“裴”字!
裴家!
蘇明藥的呼吸驟然停滯。絲帕的材質是貢品云錦,尋常人家根本用不起,這說明裴家不僅與靈芝有關,還在滅門當晚出現在蘇家!他想起裴明薇左腕的赤色胎記,想起守芝人用龍血養毒蛛,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心底成形——滅門案是太子與裴家聯手做的,張鶴齡只是替罪羊。
“還有件事,我一直沒敢說。”周伯突然抓住蘇明藥的手,老人的手冰涼,帶著常年采藥磨出的厚繭,“火快滅的時候,我看見個穿孔雀藍官袍的人從你家后院出來,懷里抱著個錦盒,臉上蒙著布,但我認得他的鞋——是御藥監特制的云紋靴!”
孔雀藍官袍!云紋靴!
蘇明藥的腦海里瞬間閃過沈清晏的身影。三年前的沈清晏已經在御藥監任職,難道他也出現在滅門現場?父親絹布上“勿信沈清晏”的警告,此刻像警鐘般在耳邊炸響。
“那錦盒是什么樣子的?”
“方方正正的,上面鑲著銅鎖,鎖是靈芝形狀的。”周伯的聲音帶著恐懼,“我當時以為是看花了眼,直到昨天看見搜你的那些人,他們腰里也掛著同樣的銅鎖鑰匙!”
是裝《藥經》的紫檀木匣!沈清晏那晚從蘇家拿走的,正是父親藏起來的《藥經》正卷!可自己在地窖找到的竹簡又是怎么回事?難道那是父親后來藏進去的備份?
“周伯,您知道藥王谷的林若虛嗎?”
周伯的臉色變了變:“你問他做什么?那人是個怪人,十年前在你家藥鋪當坐堂醫,后來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你父親趕跑了,臨走時還放話說‘蘇家遲早要遭報應’。”
蘇明藥的心沉到了谷底。林若虛不僅認識父親,還有過節?楚無咎讓他去找林若虛,沈清晏也提過此人,難道這又是一個圈套?
屋外突然傳來狗吠聲,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周伯臉色一白,往炕洞里指了指:“快進去!是昨天那些帶刀的人!”
蘇明藥鉆進炕洞,里面漆黑狹窄,只能聞到艾草和霉味。他透過磚縫往外看,看見五個穿黑衣的人闖進草屋,為首的正是太子的侍衛長,手里拿著蘇明藥的畫像。
“老東西,看見這個人了嗎?”侍衛長將畫像拍在桌上,畫像上的蘇明藥還是三年前的模樣,眉眼間帶著少年的青澀。
周伯裝傻:“沒見過,我這荒山野嶺的,哪有生人來。”
“搜!”
侍衛們翻箱倒柜,踢翻了藥碾子,踩碎了藥罐,最后在灶膛里找到那只黑木盒。侍衛長拿起燒焦的絲帕,冷笑一聲:“還說沒見過?這是蘇家的東西,你敢撒謊!”
周伯護著炕洞的方向,顫聲道:“那是我撿的……”
“拖出去!”侍衛長不耐煩地揮手,“太子殿下說了,凡是與蘇家有關的人,格殺勿論!”
蘇明藥在炕洞里聽得目眥欲裂。他摸出解骨刀,正想沖出去,卻被周伯用腳死死抵住——老人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炕洞入口。
“別出來……”周伯的聲音透過磚縫傳來,帶著最后的叮囑,“去藥王谷……找林若虛……問他‘藥鼎里的靈芝,是不是活的’……”
外面傳來悶響和侍衛的怒喝,隨后是重物倒地的聲音。蘇明藥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直到外面的腳步聲遠去,才顫抖著推開炕洞的磚。
周伯倒在血泊里,胸口插著把匕首,手里還攥著那串曬干的艾草,像是想擋住什么。蘇明藥抱起老人逐漸冰冷的身體,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這是第二個為他而死的親人,三年前他無力回天,三年后依舊只能眼睜睜看著悲劇重演。
他在周伯的衣兜里找到張揉皺的藥方,是治療肺癆的方子,下面用小字寫著“欠蘇家三服藥錢”。老人記了一輩子的賬,卻在最后用性命還了這份情。
蘇明藥將周伯葬在屋后的山坡上,沒有立碑,只在墳前種了株紫蘇——這是老人用來給他解蛇毒的草藥,也是他能想到的、最體面的告別。
離開草屋時,夕陽正沉,將山林染成血色。蘇明藥摸了摸懷里的《藥經》和絲帕,周伯最后的話在腦海里盤旋:“藥鼎里的靈芝,是不是活的?”
藥鼎……靈芝……活的……
這三個詞像鑰匙,突然打開了某個謎團。蘇明藥想起父親竹簡里的記載:“九竅玲瓏芝,吸活人精血可化形,藏于藥鼎之中,百年一醒,醒則天下亂。”難道林若虛守護的不是靈芝本身,而是能讓靈芝“活”過來的藥鼎?
遠處傳來馬蹄聲,是太子的追兵!蘇明藥不再猶豫,轉身鉆進密林,朝著藥王谷的方向狂奔。周伯的血不能白流,父親的冤屈必須昭雪,他要找到林若虛,問清楚藥鼎與靈芝的關系,查清沈清晏的真實身份,還要讓那些藏在龍紋令牌后的人,付出血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