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化不開的藥湯,濃稠地裹著京城西巷的斷壁殘垣。蘇明藥蹲在半截石獅子旁,指尖拂過獅口中的銹跡——這是蘇家舊宅的門柱石雕,三年前那場大火燒掉了朱門高墻,卻沒啃動這尊青石雕琢的鎮宅獸。
“公子,前面就是蘇宅了。”車夫老馬的聲音帶著怯意,他趕了半輩子車,從沒敢靠近這片被稱為“鬼巷”的地方。據說三年前蘇家滅門那晚,有人聽見宅子里傳出百種藥草燃燒的爆裂聲,第二天門一開,滿地都是焦黑的尸體,唯獨不見家主蘇仲文的遺骸。
蘇明藥沒應聲,只是將青銅盒塞進懷里。昨夜與楚無咎在城郊分手時,對方塞給他這盒東西,說“到了舊宅自然明白”。盒里除了半張藥方,還有塊繡著靈芝紋的帕子,邊角繡著個極小的“沈”字——沈清晏的沈。
“您真要進去?”老馬看著那片被藤蔓吞噬的廢墟,喉結滾了滾,“聽說里面鬧鬼,去年有個拾荒的進去,第二天被發現吊在老梅樹上,舌頭伸得老長,像是中了邪。”
蘇明藥摸出枚銀針,在指尖刺破個血珠,將血滴在石獅子的眼眶里。三年前父親教他的“認門術”——蘇家血脈的血滴在祖宅石雕上,會滲入石紋,顯出血色脈絡。此刻銀針刺破的血珠果然順著獅眼的紋路蔓延,像兩道血淚。
“您這是……”
“走吧,不用等我。”蘇明藥打斷他,將一錠銀子塞進老馬手里,“往南走三里有個茶寮,午時若我沒出來,就去御藥監找沈清晏。”
老馬接過銀子,嘟囔著“真是怪人”,趕著馬車匆匆離去。巷子里只剩下蘇明藥的腳步聲,踩在碎磚上發出咯吱的輕響,像極了藥杵碾過干硬的藥材。
蘇家舊宅的大門早已燒得只剩個黑黢黢的門框,門楣上“藥王世家”的匾額裂成了三截,依稀能辨認出父親親筆題寫的字跡。他推開虛掩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霉味與焦糊的氣息撲面而來,其中還藏著絲極淡的杏仁香——是“牽機引”燃燒后的余味。
三年了,這毒味竟還沒散盡。
院子里的老梅樹被燒得只剩半截焦黑的樹干,樹下的青石板卻異常干凈,像是常有人打掃。蘇明藥蹲下身,用銀針撬開石板的縫隙,里面露出個油布包,打開一看,是半包沒燒完的“七星草”,葉片上還沾著新鮮的露水——有人比他先到過這里,而且就在昨夜。
是楚無咎?還是沈清晏?或者……是那個藏在暗處的“御藥監供奉”?
他按父親臨終前的囑咐,繞到西廂房的廢墟前。這里曾是父親的藥房,如今只剩一堆斷梁殘垣,墻角的藥碾子卻完好無損,碾槽里還殘留著黑色的藥渣。蘇明藥捻起一點放在舌尖,苦澀中帶著麻意——是“斷腸草”,煉制牽機引的主藥之一。
父親當年是在藥房里煉制解藥嗎?
他搬開藥碾子,下面的青石板上刻著個“藥”字,正是《毒經》殘卷里記載的“蘇家秘記”。按父親教的法子,用指尖蘸著自己的血,按在“藥”字的最后一筆上,石板果然“咔噠”一聲彈起,露出個黑黢黢的地窖入口。
地窖里彌漫著濃重的酒氣,是用米酒浸泡藥材的味道。蘇明藥點燃火折子,照亮了四壁的藥架——上面整齊地碼著數百個陶罐,標簽上寫著“當歸”“黃芪”“雪蓮”,甚至還有幾罐標著“蝕心蠱卵”的黑陶甕,封口處的紅蠟完好無損,顯然沒被人動過。
最深處的石臺上放著個紫檀木匣,鎖著把黃銅小鎖,鎖孔的形狀正是靈芝的輪廓。蘇明藥將懷中的玉佩插進去,鎖“啪”地開了,里面鋪著暗紅色的絨布,放著三卷泛黃的竹簡,正是他找了三年的《藥經》正卷!
竹簡的編繩是用蠶絲混著金線織成的,水火不侵,難怪能在大火中幸存。他顫抖著展開第一卷,開篇就是父親蒼勁的筆跡:“藥者,仁心也,可活人命,亦可覆乾坤。故用藥如用權,需慎之又慎。”
讀到第三卷時,一片殘破的絹布從竹簡中滑落,上面用朱砂寫著幾行字:“御藥監供奉張鶴齡,三月初七借走‘牽機引’秘方,言為陛下煉藥,然觀其神色,似有不軌。另,沈清晏近日頻繁出入冰窖,疑與‘藥人計劃’有關。”
蘇明藥的呼吸驟然停滯。
張鶴齡!果然是他!三年前借走牽機引秘方的,就是這個太醫院的老狐貍!而更讓他心驚的是“沈清晏”三個字——父親竟在暗中調查沈清晏,還懷疑他與藥人計劃有關!
絹布的角落還有一行小字,墨跡已有些模糊:“明藥吾兒,若你能見此信,切記勿信沈清晏,他袖中藏著前朝的‘藥鼎令’,與當年滅門案脫不了干系……”
前朝藥鼎令?沈清晏竟是前朝余孽?
蘇明藥猛地想起沈清晏書房里的前朝輿圖,想起他對龍血泉的熟悉,想起他總能在關鍵時刻出現……所有疑點像散落的珠子,終于被這行字串成了線。沈清晏接近他,根本不是為了報恩,而是為了《藥經》和九竅玲瓏芝!
地窖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有人正在院子里翻動石塊,嘴里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是太醫院的王御醫!
蘇明藥迅速將《藥經》和絹布藏進懷里,吹滅火折子,躲進藥架后的陰影里。地窖的門被推開,王御醫舉著火把走了進來,三角眼在藥架上掃來掃去,最后停在石臺上的空木匣上。
“果然被那小子捷足先登了。”王御醫啐了一口,從袖中摸出個小瓷瓶,往藥架上的陶罐里撒著白色粉末,“張大人說了,找不到《藥經》,就把這里的毒藥全引爆,讓姓蘇的小雜種死無葬身之地!”
白色粉末落在陶罐上,發出滋滋的聲響,是硝石與硫磺的混合物!
蘇明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悄悄摸出腰間的解骨刀,刀柄上的穿山甲鱗片在黑暗中泛著微光——這是父親留給他的防身武器,刀鞘里藏著三根淬了“迷魂散”的毒針。
王御醫撒完粉末,正準備離開,突然停在放著蝕心蠱卵的陶甕前,陰惻惻地笑:“聽說這蠱蟲最喜歡啃食蘇家血脈,若是把它們放出去,說不定能聞到那小子的蹤跡……”
他伸手就要去揭甕口的紅蠟,蘇明藥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從陰影里沖出,毒針脫手而出,正中王御醫的手腕!
“啊——!”王御醫慘叫一聲,火把掉在地上,地窖里頓時一片漆黑。他捂著發麻的手腕,踉蹌著往門口跑,“來人啊!抓刺客!”
蘇明藥追上去,解骨刀抵住他的后心:“說!張鶴齡在哪?他為什么要找《藥經》?”
“你殺了我也沒用!”王御醫掙扎著,“太子殿下已經知道你在這兒了,外面全是禁軍,你插翅難飛!”
地窖外傳來密集的腳步聲,還有金屬碰撞的脆響——是禁軍的甲胄聲!
蘇明藥知道不能久留,一拳打暈王御醫,轉身沖向地窖深處的密道。這是父親當年為防不測挖的逃生通道,出口在三里外的亂葬崗。他剛鉆進密道,身后就傳來劇烈的爆炸聲,地窖頂的石塊紛紛墜落,將入口徹底封死。
密道里漆黑潮濕,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蘇明藥摸著墻壁往前跑,指尖突然觸到一片刻痕,借著從縫隙透進的微光一看,是父親的字跡:“明藥,若你看到此處,說明危機已至。記住,九竅玲瓏芝的另一半在藥王谷林若虛手中,他是你唯一能信任的人。切記,別信沈清晏,別信楚無咎,他們都是……”
后面的字跡被血漬覆蓋,模糊不清。
蘇明藥的心沉到了谷底。父親不僅警告他別信沈清晏,連楚無咎也不能信?那楚無咎昨夜的幫助,難道也是假的?
跑出密道時,日頭已過正午。亂葬崗的風卷著紙錢,在他腳邊打著旋,遠處傳來禁軍的呼喝聲,顯然是在搜山。他摸了摸懷里的《藥經》和絹布,突然明白父親為何要將這些藏在舊宅——這里是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沒人會想到,蘇家滅門案的關鍵證據,就藏在這片被大火焚毀的廢墟里。
他撕下衣角,將絹布上“御藥監某供奉”的字跡小心翼翼地包好,貼身藏在胸口。這是扳倒張鶴齡的關鍵,也是查清父親遺言中“藥鼎令”的線索。
遠處的山坡上,一個穿黑衣的人影一閃而過,青銅面具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是楚無咎!他似乎在朝蘇明藥的方向比劃著什么,手勢像是在說“往南走”。
蘇明藥握緊解骨刀,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轉身往南跑。不管楚無咎是敵是友,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藥王谷。他必須在太子和沈清晏之前找到林若虛,問清楚所有真相:父親的下落、牽機引的來源、藥鼎令的秘密,還有那能顛覆天下的九竅玲瓏芝。
亂葬崗的風越來越大,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像一面殘破的旗幟。蘇明藥回頭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蘇家舊宅的位置隱隱傳來濃煙,想必是王御醫布置的炸藥引爆了地窖里的毒藥。